正如老马一惯的调调，这部电影讲述的是黑手党帮派的生活。The Irishman指的是费城黑帮杀手Frank Sheeran。Frank是一个二战老兵，退役后他成为了一名谦逊的卡车司机。但机缘巧合，他后来服务于费城最大的黑手党首领Russell的犯罪家族，成为了一名受人信任的冷面杀手。他于1975年参与了卡车司机工会老板Jimmy Hoffa的神秘失踪。编剧Zaillian改编了2004年Charles Brandt的犯罪畅销书《I Heard You Paint Houses（我听说你油漆房子）》。“I Heard You Paint Houses”是执行杀人袭击的黑话，意思是用鲜血来油漆他们。这个黑话暗示了Hoffa最后的死亡。
这部电影很多方面都让我想起了我多年前非常喜欢的一部老马的电影Goodfellas。表面上看起来The Irishman和Goodfellas有许多共同之处，包括使用了相同的主要演员德尼罗和乔佩西，相似的意大利黑手党的设置，主角的成长历程的展示，以及史诗一般的电影叙事和略长的时长（前者超三小时，后者超两个半小时）。然而两者风格迥异。这真正的区别在于叙事的语气。Goodfellas在叙事和表演上都显得更暴力和狂躁，而The Irishman却沉稳而严肃，基调无比接近于丧葬。前者表达的是激动的上升和急速的下降，后者展现的却是缓慢的、逐渐下降的过程，与前者的外放相比充满了克制。如此差别的原因，可能是老马创作电影时的年纪，也可能是基于影片主题。Goodfellas创作于1990年，当时的老马48岁，正处于他个人电影创作的巅峰时期，影片讲述的是一个青年如何被黑帮文化影响和改变的故事，节奏欢快而戏谑，以写实为基调的同时充满了张力与黑色幽默。而The Irishman更像是一部对黑帮生活的严肃沉思，其节奏缓慢而凝重。这时的老马已经76岁，这部电影更像是在思考一个帮派之间的中间人如何对他自己和他周围的人造成影响。电影主要是围绕Frank这个中间人在黑帮团伙中周旋和成为主要人物的得力助手的故事。黑帮生活、黑帮的价值观还有一些交叉的小故事（肯尼迪家族、古巴入侵和吉米·霍法的失踪）构成了这部电影的表层，但电影也远远不止于此。这部电影也关于暗语与黑话，关于事情被讨论而不被讨论的方式，关于那些可以决定一个人或一群人命运的小小的谈话和会议，以及沾了血的经验和教训，和只有做一件事做了很多年才能掌握的业内技巧。甚至还讨论了许多更深层次的意义：生与死，辉煌与衰老，得到与失去，正义与罪恶，背叛与忠诚。如果说Goodfellas是一场年轻黑手党们的狂欢派对，主演们纵情于轻松赚钱、快速残暴和更快速的享乐和一系列让犯罪电影粉丝们着迷的非道德品质，The Irishman便是一场庄严的、毫无浪漫可言的、对黑暗和暴力的回顾。
影片以一个慵懒的长镜头开场，镜头穿过养老院的走廊，穿过形形色色的退休老人，最后落在了Frank身上。他年事已高，孤身一人。此时的背景音乐是In The Still of The Night，这首歌曲也贯穿了电影的始终。镜头下的Frank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怪人，与Goodfellas的男主Henry的那种兴奋和张扬的叙事不同，Frank显得一点也不着急。尽管他要讲述的故事充满了暴力，愤怒，血腥和背叛，但他的感受却在叙事中被置于一个遥远的位置，也使他说的话更在听者耳里显得更语重心长，客观与实际。这也是Frank这个角色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他的魅力所在。相比起Al Pacino饰演的Jimmy Hoffa那种张狂和戏剧性的表演，Frank的表现是一种持续性的克制。没有华丽的身体展示和夺人眼球的演说，他一直冷静而沉着，洞察事物的同时喜怒不形于色。没有人能从他的脸上看出除了从容不迫外多余的表情。Frank最后自己给自己买了一口棺材，连那个时候的他都是冷静的。似乎也只有在没有其他人在身边的时候，我们才可以稍微从Frank的脸和眼神中看出他细微的想法与感受。这也是除了观众以外，任何人都无法触及到的冷面杀手Frank的内心世界。很多时刻虽然没有眼泪，却压抑得让人动容。也许一个冷静惯了的人，任何的一丝情感的流露都会显得格外动人吧。
影片的最后，刚下飞机Frank边被指派去杀一个他忠心效力了多年的人，那个人同时是他的老板与兄弟，是与他相互尊重、共同患难享福的人Jimmy Hoffa。Frank是Jimmy的勤杂工、保镖、军师和朋友，他们经常共用一间酒店套房，像一对心酸的老夫妻一样一起穿上睡衣上床睡觉。而此刻，Frank被指派去杀掉这个人。这应是影片的高潮部分，集合了戏剧化的矛盾和冲突，还有关于主角如何做出选择的悬念。但镜头上是Frank坐在那里，一声不吭，脸上也没有表情，他的内心世界正在经历着一场绝对的冲突，他即将要成为犹大。他却是一声不吭地坐着，准备应对现实。这是他的命运。夹在多个他应该忠诚的人之间，他此刻必须对那个最高权力负责。那个人不是Hoffa，而是黑手党首领Russell。相比于Hoffa习惯性地咆哮和恐吓他人，Russell却是那个总是冷眼旁观、手握权力方向的人。对于他来说，权力有如生命的延伸，几乎没有任何人或事能让他困扰。而隐藏在Hoffa暴怒和浮夸面具之下的，是脆弱和不安全感，是情绪化和孩子气，是他的时长看不清局势和冲动行事。Frank当然知道他此时应该忠诚于谁。
当Frank完成了他至关重要的背叛后,他必须打电话给Hoffa的妻子告诉他Hoffa已经死亡，假装他不知道。这一幕的Frank是一如既往地冷静，唯有Hoffa的妻子在电话那头哀嚎。但这一幕却是几乎令人心碎。冷血的杀手Frank此刻在想什么，有没有一丝懊悔，我们也根本无从得知。我们只知道他是冷血的，如同他从一开始被塑造的那样，只是服从命令。
在影片的最后，Frank试图弥补他往日的暴力罪行，于是他向一个牧师祈祷原谅。但他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他没有为自己的往日的作为感到内疚、遗憾或悲伤，尽管在理智上他知道自己应该这样做，而且也想这样做。他已经过了几乎一辈子的暴力生活，暴力成为生活的另一个方面，没有任何其他或多或少的意义。他似乎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切断了自己感到痛苦和内疚的神经。在Goodfellas的背后，Henry轻而易举出卖了所有人，并以证人保护的理由免去了牢狱之灾。我们感受到的是戏谑，但在The Irishman里，这些黑帮成员似乎都更老，更疲惫。他们似乎不像Goodfellas时那样玩得很开心。我们看到的更多的不是快意恩仇，不是谁踩了谁的脚而谁拒绝道歉。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不与言说的懊悔 ，无奈，甚至痛苦。就像在所有马丁斯科塞斯的电影里面一样，The Irishman从未美化它展现给我们的暴力，也没有让血腥的情节如大多数华丽的动作片看起来像只孔雀。在Irishman里，我们也没有看到像大多数商业犯罪片那样的桥段—在最后主角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改过自新，重新做人。这部电影把暴力犯罪描绘成残酷的功利主义事业。The Irishman不像小丑一样需要犯罪的理由与清晰的动机，没有什么童年的虐待或者不幸，也不像一些商业犯罪片一样，坏人改邪归正变成了好人。The Irishman并没有对杀人有特殊的感觉，无论是快感还是懊悔，他的内心没有什么东西需要面对，而这在电影的展示中又何尝不可呢？我们看到的是一个非常真实的冷面杀手，一个大半生都在使用暴力完成任务，而最后也背叛了自己主人的人。他并不需要什么任何特殊的美化或者黑化。That’s who he is. A house painter. 但我们仍然动容了。在影片的最后，Frank在送别牧师，他一个人坐在昏暗的灯光下，让牧师给门留一道小缝。这是Jimmy Hoffa的习惯行为，算是对他毕生挚友以及那个他亲手杀掉的人的怀念。没有配乐，没有特写，Frank坐在镜头的远景里，我们透过门缝看到他，坐着，望着门缝的外面，似乎仍然在等待着什么。影片就这样在沉默中持续了将近十秒。然后闭幕，那首熟悉的音乐响起
In the still of the night
I held you
Held you tight
'Cause I love
Love you so
Promise i'll never
Let you go
In the still of the night
H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