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婚

前阵子各个台都在放父母爱情，放到第十遍的时候终于有一个台跟上脚步，放起了金婚。两个记忆中差不多性质的剧，重看发现并不一样。剧名一个讲爱情，一个讲婚姻，“且行且珍惜”那个婚姻。和文丽比起来，安杰简直是泡在蜜缸里过的一辈子。但是看完金婚又觉得，父母爱情好像也不算什么爱情，文丽怎么也是先恋爱后结婚，安杰好像更多是被感动，又出于义气才结的婚。

婚前保证书没有一条做到的。一辈子只爱文丽一个，没做到。以为会说佟志只是中年危机，有点喜欢那个谁，但是不论是女儿问他，还是那个谁自己问他，他没有正面回答，但答案是清清楚楚。“她就像这首曲子”，“我心里除了我爱人，就只有你”。还有大宝说“你这辈子死心塌地地爱过俩女人，俩。”他反驳不了，只能装作觉得好笑的样子，“跟我没大没小。”还有别的条款，什么不许冲文丽瞪眼，别说瞪眼了，上手都是有的。按现在的网络思潮来说文丽早该离婚，在婆媳矛盾中他拉偏架的时候就该离，在第一次觉察到他和那个谁不对劲时就该离，在他三线回来以后提不起精神诸多抱怨时就该离，在他天天晚上拖着不想回家时就该离，在发现婆婆临去那晚他和那个谁在一起时就该离，在婆婆去世后他仍然和那个谁天天呆在一起过高雅生活时就该离……可都没有。文丽哭闹过忍让过，都没离。甚至婆婆去世那晚，她明知他从哪里赶来，还是说“你累了一天回去休息，我留下”，他就真的回家。

它把佟志的虚伪、懦弱、自私、优柔寡断塑造得如此真实，让人看着就想吐。又偏偏写佟志老了以后对文丽貌似很体贴很愧疚的样子，好像在劝在婚姻里受苦受难的人像文丽一样忍让，只要忍到老他就能回心转意了一样。过程再多波折，最后也还是相依为命，因为“离不开彼此”。

真讨厌佟志。讨厌在他如此真实。从那谁还没出现起，他的缺点就已经暴露无遗。文丽和安杰一样，丈夫都认为她们“小资”，安杰家境还更好，漂亮衣服茶具一堆，爱看书爱喝咖啡，不会做饭干活。但情势最危险的时候江德福也没有要求过她把东西扔掉，是她自己担心连累他。他自己是贫下中农出身，但也同意让安杰家的保姆来帮忙。他是真心想得通，因为他喜欢的就是她的娇气矜贵，所以他要尽力保留这些，不愿意让她跟别的劳动妇女一样，她们勤快能干，但他不想娶。文丽只是看个苏联小说，佟志就转不过来弯了，阴阳怪气说她是跟那个老师不清不楚。这是自卑，觉得自己比不上那个老师，但又不愿意承认，只说是女的做得不对。后来那个小夏也是，“你要找也找个像我这样成熟的，”自己年轻的时候说老师是老男人，自己老了又说小年轻毛都没长齐，总之就是绝口不提别人的优点，怎样都不如自己。江德福看见安杰书里夹着别的男人照片，是忍不住当面吵一架，给了台阶这件事就过去了，再也不提。佟志是几十年还记着。

文丽和庄嫂处不来，他却跟庄嫂示弱道歉，还说“要是我老婆同意我都愿意把我的房子跟你们换”，这是把和大庄的感情看得比他老婆重，所以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老婆，只要别人觉得他是好的就行。就像你去参加同学聚会，不想和人续摊，就把老婆搬出来说老婆不让，虽然有怕老婆嫌疑，但说出去也不算太丢人，至于别人说这女的母老虎爱管东管西，那有什么关系，大家都这样找借口的。

“大家都这样”，佟志的人生指南。谁家是男的做饭洗碗倒痰盂罐啊，谁家女的这么不会过日子就知道买东买西啊，谁家女的不生孩子不吃苦啊，谁家老爷们在外面不吹牛皮啊，谁家女的还要签保证书才结婚啊，谁家男的有个红颜知己老婆就要闹腾得翻天啊，谁家男的在外面花完了肯回家老婆还不满意还要离啊，大家都这样，“谁不是这么过日子啊，”怎么就你矫情？

婚前说得再好，做得再好，婚后就当没事一样。想她既像劳动妇女一样能干，又比劳动妇女好看，还要对自己俯首帖耳惟命是从。答应过的事没做到又怎么样，你还当真啊？过日子不是这样的，你还是太娇气。

那个谁第二次出场的时候，他就已经心思活络了，一个劲调戏人家，一会儿故作姿态说自己年纪大了请你原谅，一会儿夸人家漂亮，一会儿又故意逗弄说你这名字不好。如果文丽在，道歉的时候说到那句“年轻漂亮小姑娘”就会被狠狠剜一眼，悻悻作罢。但是文丽不在，天高皇帝远，有什么的。说两句话怎么了，大庄都那样了庄嫂不也忍着呢吗。

再后来那个谁主动接近他，大庄一眼看出来，他装正经说没有，别胡说。他是有优越感的，觉得自己不像大庄，不是那种见色起意的人，他追求的是灵魂伴侣红颜知己，是思想上的沟通交流，懂吗？总拿那一句话应付人：我连她的手都没碰过！却闭口不谈他脑子里是怎么想的。他心虚，因为答应过文丽只爱她一个。但又满心的不服气，“男人有个红颜知己怎么了，怎么就不依不饶的，我干什么了，我什么都没做过。”心里想什么有什么要紧的，又不是不回家，我都回来了，你还要怎么样。这是打心底里觉得，没有实质出轨，就等于什么事也没有，我愿意回来，你就该把我供起来，从此闭口不谈。

文丽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装傻充愣当不知道，他却轻飘飘一句“她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我永远不会再见她了。”像是为了宽她的心一样，但文丽听完就崩溃了，静静坐在一边哭。这意思是那个谁走了，他才会永远不见她。如果那个谁不走，他就会一直这样纠缠不清下去。

佟志和那个谁这段不清不楚，永远都是那个谁占主导地位。从开始到结束，都是她说了算。在三线的时候不用多说，回了北京，她一副恨他的样子让佟志茶不思饭不想（恨啥呀？恨老头没成全你的轰轰烈烈呗）。后来把话说开了，又是约吃饭约喝咖啡，还约他到自己家里坐坐。佟志稍有退却，她就找借口，过生日啦，马上要走啦，你不会是躲我吧，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怕别人说三道四。正正戳中佟志的心：我们连手都没碰过，有什么的？不过是吃个饭、喝个咖啡，那人家过生日，要走了，你作为同事很应该陪一陪的，小姑娘一个人晚上回家不安全，很应该送一送的，都到家门口了，进去坐坐也是很正常的，不要小题大做，根本没什么。

哪怕是他妈去世，他终于有点良心不安，想躲躲吧，她一说要走，就立刻稳不住了。佟志自以为自己始终没有迈出那一步，很对得起文丽。方红兵那样投怀送抱，自己不也把持住了吗？就这么自欺欺人。他是始终觉得，精神交流是最高级的，是文丽现在做不到的。文丽天天泡在世俗里，每天不是念叨钱就是念叨鸡零狗碎的破事，和她说话有什么劲？那个谁不一样，听交响乐，喝咖啡，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跟她说话，多舒服啊，感觉自己也年轻了，不是个糟老头子。

那个谁曾经问过一句，“你太太气质挺好的，年轻时候一定也很漂亮吧？”他笑着摇头，“嗨，老太太了，什么漂亮不漂亮的。”啧啧。一是因为那个谁在面前，他不想让她捻酸吃醋，二是自己也觉得文丽老了，看腻了，懒得看，还说什么年轻时候。三是他不想在那个谁面前正视自己结了婚这件事。那个谁说的是“你太太”，不是“文老师”。

六七十岁了，又见上面了，那个谁已经嫁给了老外，事业有成。他却已经成了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的老头了，十几岁的差距五十岁时还能忽视，可过了六十就不行了。那个谁虽说也已经是小老太太，可人家还在工作，还在接触社会，学了广东话和英语，还每天电话不停忙忙碌碌女强人的模样，见了他也只当没看见，平平淡淡没什么反应。他很失落，觉得这不是她。那个谁忽然叫住他，说去喝杯咖啡吧。他又很欣喜，果然她没有忘记自己，自己在她心里还是有位置的。可一杯咖啡的时间，她给人的感觉完全变了。从前喝咖啡的时候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盼着自己能说出一两句逾矩的话，自己则躲躲闪闪。现在她这么坦然，逼得他主动去提“你听”，她却完全忘记了让自己心旌摇荡、回味无穷的交响乐。那可是她打电话让自己听的曲子，多浪漫啊，听到这曲子就想起了自己，于是自己爱上了交响乐，爱到连女婿都要用这个来讨好自己。可她竟然忘了。老头失落了，她是彻底变了。怎么变成这么世故俗套的人了。这才结束。这也还是那个谁做的了结，不是他。他始终念念不忘。

劝大宝结婚时候言之凿凿说“我和你妈这辈子非常幸福。”到这个岁数还自我欺骗，麻痹自己。还不如最后一集和文丽打电话，他说我是小夏，她说我是李天骄来得坦荡。

其实最后几集看着也来气，大宝死了，文丽哭着说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把他教育好，不怪你。多多去劝老头走出来，老头冲她发火，文丽急匆匆想把多多拉走，说他心里难过不是冲你。文丽真是个好女人，是她婆婆和她丈夫都承认过的好女人。好女人就是无论如何也要把错揽到自己身上，你年轻时候不顾家不管孩子不是错，我没带好孩子才是错。大宝在的时候和老头争执，她也是五五开地一会儿骂老头对孩子太凶，一会儿训儿子不体谅他爸。真是个好女人，忍气吞声的好女人。

虽说它明目张胆地写主角重男轻女，但其实看完就知道，它比现在的电视剧要文明得多。文丽重男轻女，是把儿子当成宝，只要儿子在眼里就放不下女儿，但儿子不在的时候她对女儿也是好的，儿子出事要打点，她也没想让女儿出钱。后来那栋房子也没想留给小孙子，想着留给还单着的小女儿给她一个依靠。不是像现在的电视只拍吸血鬼家庭逼着女儿让儿子你看你看好气人啊，但接下来的剧情要么是接着忍，要么找个有钱老公帮你摆平这家人，要么是等着他们临死前开尊口一忏悔就被原谅。金婚给出了解答，它很现实，真实生活就是没有那么利落干脆，也没有那么多顿悟，多的是和解。想象中的快刀斩乱麻是很难实际操作的。即便单身一辈子，也还是会遇到独身生活的不如意，那也只能和自己和解。结婚也好，不结婚也好，没有十全十美的。

它拍了婚姻的一地鸡毛，拍了美满下的狼狈不堪，没有骗人结婚特别好、结了婚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结婚就是美满大结局。且佟志说自己这辈子是被文革耽误了，现在的电视敢提这两个字吗？甚至还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捧场夸赞这是个好运动。每当这时我就想起佟志看到文丽写大字报时的惊慌，你怎么也这样了。咱可不能做那害人的事。

文丽能坚持到最后，归根结底还因为他算是个善良的人。挑人，还是要挑他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