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觉得你最好2

《还是觉得你最好》拍到第二部，“Table for Six”的6人变起码6桌人，搞大了。

预算明显升了好几档，室内戏也不再局促（甚至有了外景大场面）。老观众最担心黄子华不在不好看，事实证明咱多虑了——编剧显然有足够丰富的经验将“饭戏攻心”转向完全不同的角度：独守“屋企”的大哥不再是重心，重心变成了，在现代社会真假难辨的幻象下，爱情还能保真吗？

这题很难讲。但港式无厘头贺岁喜剧片，贵在现实又轻盈。当它既想接地气地反映当下生活，又想从中攫取出一点人文关怀使喜剧不至于沦为闹剧时，怪诞的节奏便成为旋律的核心。黄子华不在也没关系，王菀之、邓丽欣、林明祯三个女人唱好戏，照样好看。

凭借第一部喜提香港金像奖最佳女配角的王菀之，在第二部里明显戏份大增。“饭戏攻心”的主人翁，用饭桌上的食材、火候变化，讲述新的人生观。看似平平无奇的主妇Josephine也有了一片天，饭是我做的，场子我来控。

接着第一部的剧情和人物设置，第二部里人人都有了更大的舞台。不仅煮饭的Josephine变主播，打游戏的三弟变主播，原本是主播的喵喵还能和三弟合成假CP，在二哥、准二嫂的包装下，为婚礼策划公司轻松站台。一家人变成一家网红公司，游戏烹饪包办婚礼，流量全来。

在这个配置下，再正常的一家普通人也不可能再正常。影片开始就抛出两个难题：Josephine（王菀之）能为了公司大局忍受三弟和喵喵做假CP吗？似乎不能。

为了婚庆创业公司的未来，二哥用自己的求婚仪式赚取流量。但这个求婚是可靠的吗，婚礼还要办吗？似乎未知。

两个问题导向两场婚礼。Josephine质疑三弟的真心，急于用婚礼证明感情；而二哥为了证明自己的真心，假求婚也不得不变真求婚，婚礼势在必行。

电影里有句台词，“婚礼是场硬仗”，表露人人内心并不愿上战场但又不得不上的真实。大家都知道，婚礼是一场秀，秀给家人看，秀给周围的人看，甚至秀给全社会看，但当他们真的把婚礼当成一场秀，自己的真情也经不起假秀的反噬。于是人人都在“楚门的世界”里，找不到衡量真假的边界而备受折磨。

笑料，由此诞生。嘴上说大度、手上却捏着擀面杖随时要砸飞出去的Josephine，根本受不了CP假戏假唱。嘴上说不想结婚、但遇到求婚仍然被感动得涕泪俱下的Monica，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对婚姻的态度真正为何。嘴上说是真心求婚的二哥，结果把婚礼办成了比假求婚更夸张的商业活动，新娘变鱼翅广告招牌，令人哭笑不得……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能淡定地面对一场秀，实际当仪式真正来临时，那种人人见证的庄严依然将他们牢牢包裹不得动弹。在互联网中驰骋飞起的“邪钉横辉”，脱掉cosplay装扮，不过是连婚礼戒指都没法准时送到的废柴新郎。在直播上受万千宅男爱戴的喵喵，没有了真情实感的牵绊，也只能借酒度日。而电影中新增的偶像角色Mark Gor更是平民网红的放大版，当他不扮演明星时，真实的面孔是那样邋遢污浊。网络和数据包装升腾了美好的幻象，但当这些幻象露出一点丑陋的马脚，美丽的一切也会瞬间崩塌甚至形成更为恐怖的暴力效应。

在《还是觉得你最好2》里，饭桌上的高潮戏因为有了社会面的参与，变成了更大尺度、更大场面的暴力奇观。——我之所以称之为暴力，因为所有人的伤痛，是在被千万人的观看下展示的。正如当初他们想通过展示美食、情感、仪式的美好，从中获利；但这些美好被大众发现不过是骗局时，他们也必须以自己的肉身作为祭品，经受网络上人人都可以来一脚的踩踏，尊严便降到极低，感情更像一场笑话。

二哥是这出秀的始作俑者，最后也沦为风暴的中心。假求婚因为演得太真，变成了真求婚，婚不得不结。但这场婚不能白结，不如利用它变为一次更大的流量，比求婚仪式还要猛烈。于是这一家人，每一位都在婚礼和网络直播中沦为被观看的商品。新娘不过是展示商品的美好肉体，亲戚们都是品牌赞助搭台，三弟借此活动光荣复出，Josephine展现她的绝佳厨艺……看，所有人都在二哥的精打细算下，将婚礼变成自己的橱窗。他们在橱窗中竞相吆喝，不知不觉将自己的亲情、爱情明码标价，当真实的交易无法谈拢时，正是虚伪的情感破裂时。

一段Josephine关于如何玩转食材和味道真相假象的评论，揭示了互联网模式下相似的情感体验。法国社会学家伊娃·易洛思曾在她的著作《爱的终结》中这样说道：“资本主义靠着将触角伸向人们的自我，伸向亲密生活，伸向情感，得到了扩张，而自我、亲密生活和情感全部都开始变得高度商业化了。”

感情不再值得忠诚对待。因为在一段被当作商品展示的关系中，出现了新的无法以旧有价值观参考的真空地带。比如二哥和Monica两个人原本商量好了不结婚，但是若结婚可以给他们带来巨大收益，这个婚，可以结。可结的代价又须以赞助者们的商业利益为首考量，反过来又考验了他们并不那么坚固的情感关系……

在新媒介轰轰烈烈影响人们生活的当下，《还是觉得你最好》第一部里大哥（黄子华）固守一个家的价值观，已经完全无法抵挡这猛烈的冲击。他确实不可能在场，因为在第一部中，一千多万卖掉老屋已成了年轻一代的共识；如果还要弃经济价值不顾谈家庭之爱，在当下的社会现实中，更像一个悲哀的笑话。

经过两三年的巨变，到第二部，我们明显感到影片对现实的嘲讽和无力反转。如果说创作者曾经相信过一些旧的东西还值得坚守，那么现在显然，他已经动摇了。但在尚未看到出路的情况下，他也只能做出妥协——是婚礼现场大闹后的反省和沉静，是九十八岁的阿婆也追星也和年轻人说，最重要还是做自己。但这一点点“妥协”，真的能撼动情感关系沦为商业体系一部分的变化吗？未必。

Josephine代表了在传统和现代性中猛烈摇摆的人物。一方面，她愿意用自己的婚礼博阿婆欢心，只因她依然相信传统的家庭是她的情感依靠；但另一方面，她对所爱之人采取避之不及的态度，即使已经有了身孕，她也不愿依照婚育的必然过程继续下去，反而另辟蹊径，宁愿将性、爱、自我实现和孕育新生命割裂成完全分开的四部分。——婚姻仅仅在仪式上完成了她对上一代的交代，但到她自己，婚姻已无足轻重。她可以独自带着爱、带着新生命过下去，没有婚姻并不妨碍她对爱情、亲情的坚守。

这种矛盾拧巴的女性形象，使王菀之别具一格地跳脱出来，既有真情动人的一面，又不乏无厘头的好笑。她甚至比原来的主角黄子华更打动我，略微承袭吴君如的喜剧风格，又开创了新天地。在王菀之的灵魂镇场下，饰演Monica的邓丽欣在第二部中也发挥了更多演技。她时而优雅性感、时而大大咧咧，面对陈家亲戚对女性忠贞的暴力质问，她更勇敢地表达了独立自由的性爱观，是影片中同样出彩的部分。

伊娃·易洛思曾在《爱的终结》一书中讨论人们为什么不爱了。在看《还是觉得你最好2》时，我更直观地感受到她所提出的“情感资本主义”概念——消费社会对两性关系产生了深远影响，尽管这影响以荒诞喜剧的形式表现。

一如影片中那句对白所言，“我不相信婚姻，但我相信你”。一家人齐齐整整的观念虽然依然影响着我们，但是否要以婚姻的形式，未必了。当全家人把婚礼都当成商业作秀时，婚姻挑明的问题便被放到最大：最终，人们还是要质问真正的自我，是否能抵挡这场人性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