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出没·逆转时空

作为我看的最后一部春节档电影，《熊出没》的评价竟然没有被“两极分化”也是挺有意思的，最近春节档电影，两级分化作为一个标签都要贴烂了，而且知乎的讨论热度和单篇回答均字数也是最低的，因为确实很少有成人愿意讨论“细节”部分，不过也确实是信息量不够密集——是的，也没人给《逆转时空》贴上“后劲大”这样的标签。

说起来《逆转时空》可能是长尾效应最好的一部春节档电影了吧，毕竟初八之后大人要上班，或许还能见到光头强组长，可是小朋友不用呀，还能继续看到元宵节。

说回正片。

这是一个十年剧场版总集篇，借用了光头强在不同路径上的选择出现的新旧时间线来探讨现代人如何处理物理世界的肉身与虚拟世界的精神的问题。

物理世界的肉身自然就是光头强所在深城的一切，因为深城本身就是现代化的象征，是光头强从小山庄到大城市的朴素愿望。

深城一看就知道是一个纯粹的沿海、开放的南方城市 深圳的代号词，虽然我们不需要对号入座，但野熊岭确实在是最东北之处，这就更赋予了一种横跨物理空间的折叠性，早在郝景芳的“北京折叠”，以及后来戴锦华对此的阐释中，我们就能知道，因为折叠的过度，使我们对物理世界的认识失去了连续性。

虚拟世界的精神其实是两个，一个是他过去的记忆，另一个是不在这个世界上的其他经历，经由博士把二者重新黏着起来。

其实光头强在90%的篇幅里并没有真正“逆转时空”，逆转意味着重新进行新的选择分支，去尝试没有做过的事情，无论是2023年6月上映的《闪电侠》，2024年1月上映的《开心超人：时空营救》都带给观众一条非常明显的，违悖 原定时间线的叙事，虽然可能最后还是会导向叙事多向性的坍塌，使之失去通路，只剩崩坏到一人的循环。

但光头强并不是如此，他逆转了什么呢？他逆转了未来，而不是过去，相反，他守住了自己的另一个未来。这个守住也是非常 非连续性 的守住。

光头强在深城的未来并不是他主动牺牲童年带来的选择，而是在两条未来时间线中分岔的选择，他选择是撕下那个单子，还是选择踏上去往城里的汽车，在动画中被处理为两条互不兼容的未来，而不是在成长过程中出现的牺牲。

也就是说，对处在深城的光头强来说，就像博士所言那样，这些记忆原本就应该是不存在的——不是说野熊岭不存在，野熊岭还是存在的，而是说这份经历不存在。

动画为了让观众理解这二者的区别，即 过去-未来（即 单向度箭头 →） 和 未来A-未来B（即 分叉口＜） 的区别，特意给出了一个工具人角色，光头强的领导朱莉，朱总。

朱总的生活历程就是非常典型的 过去-未来。她小时候就是在山里长大的，小时候的一切经历是真实存在的，只是因为她来到深城之后，逐渐被这个高度、高速、高级现代化的城市，所异化为一个刻板的、强硬的女性领导形象。

但是朱总不需要逆转时空，因为她同时都经历过山野的快乐和城市的内卷。

光头强旧时间里的九年剧场版的经历，同时是虚拟的也是真实的。

说是真实的，是因为光头强都记得这些经历，观众站在上帝视角/时间观测者也都能感受到一部又一部剧场版所带来的完全不同的故事。

说是虚拟的，是因为这些冒险根本排不进一个单向发展的时间线，也根本进入不了从野熊岭到深城可能得任何一个空间地点上。甚至在博士记忆展示中，都是完全碎片化的存在。

是的，光头强所经历这所有，以及最后黄金光球召唤出来的其他剧场版里的朋友，其实也都并不真实存在于野熊岭之中，他们从根本上看就是一个“二次元意识形态”。

在我个人的观感来看，二次元意识形态就是字面意思：

不管具体的二次元作品内容是什么，读者/观众/玩家 在执行的都是一个 零度观看/操纵者的行动，它们必须而且只能存在于屏幕的另一侧。
它们是作品经历而不是真正的人生经历，这些作品无法真正介入到当事人（就假定为光头强）的时间线和空间线上。但因为观看，持续的观看，不间断的观看，我们主观刻意混淆了观看者与亲历者的身份差别，所以这些作品也组成了人生的一部分，但它们是从情感线和理性线（也就是宽泛的美学线）上成为的一部分。
由此二次元就形成了一个 不必加入连续时空线上的生命体验的外载具。

然后凝缩为一句话“XX作品是我的童年/青春”。这句话背后就是二次元意识形态的本质，我把观看当体验，我为作品里的悲欢离合而感同身受。

这也是Colin Radford在《how can we be moved by the fate of Anna Karenina》中提出的严肃的美学问题：这些不属于我们自己具身生活的作品，为什么我们还会为他们的命运而感动，并且当做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呢？

其实这个问题在当下已经被技术化解了。

那就是移动设备高度发达之后，作品这个概念被泛化，具身这个概念也出现了拓展——我们记录自己的生活也能是作品，我们甚至在移动屏幕上社交就是具身生活呀！人不能主动靠近屏幕（试想一下你在电影院摸银幕会怎么样？或者你想直接跳到银幕里会怎么样？），但屏幕可以主动靠近人嘛。

在深城的光头强永远见不到熊大熊二，这完全可以理解。

可是，只要有光头强的视野，熊大熊二就不出现——哪怕是故事一开始，回到野熊岭下的小村庄里也见不到熊大熊二，仿佛熊大熊二这两个角色凌空消失了一般。

但这是不对的，没有交集不代表不出现背影/身影，想想《你的名字。》里完全忘记对方姓名的三叶和泷，他们最多只是不认识，而不是完全不存在。

那么光头强是如何想起来这两个挚友呢？答案还是屏幕。

是在博士的屏幕中看到的，在记忆碎片的屏幕中发现的。

所以，下图这张海报，在动画里是不存在的。

熊大熊二不可能来到深城。

于是光头强开始搭建起一个新的记忆时空，它真切地占用了光头强在深城的时间线，作为参照物的朱总就能真切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尽管她也一起去进行了冒险。

在回到最初的二择一事件时，光头强把时间线拿回到了深城的未来A。

在说这个二择一事件之前，我们回到时空碎片上。

故事里由小章鱼给光头强设置了一个“关键事件”的解决，这个解决似乎是任务式的，同时也是便于理解的。只要解决了关键事件，这件事的后续就默认成型，而不需要进行再度情感培养。

但是，关键事件要解决，就需要另行建立起情感事件。

在其实是新手关的大狼围困事件里，光头强的功能就是砍树，如果没有砍树，这个故事的另一个未来（可以当做与 未来B 所对应的 未来b）就会直接展现出“死局”的方式出现，形成一个必须重头读档的迷宫。

在这个片段里，无论是光头强还是朱总，都形成一个 只要完成任务 就能完成关键事件的想法。也就是游戏学中典型的 机制压倒叙事。

但进入到 寻找手电筒事件里，就不再是如此了。朱总提供了另一个功利主义的建议，那就是把熊大熊二当客户，对客户进行偶遇搭建感情，才能继续任务。这个做法本质上没有任何问题，但还是机制压倒叙事，不过是从现代性意识形态中借来的办法。

时间规则黑影拿着这整个过程也毫无办法。

中间遇到时空规则的肢解之后，小章采用了自爆模式，把熊大熊二都分离为小小熊。这依然还是一种游戏机制，只是从完成任务变成了收集碎片。

重点也就在于此。

光头强实际上创造了第三条未来C，那就是他和朱总在各记忆碎片里的冒险。

这一过程是用各种定格画面壁纸的叠加再加一首歌来完成的。和之前缩小之后和熊大熊二的共同搭建感情的过程完全不一样。那么光头强会忘记熊大熊二，是因为会忘记未来B，这没有问题，可是未来C呢？为什么未来C也记不得了呢？

不过，这个画面其实已经有伏笔了，那就是不管是和熊大熊二建立新的情感连接，还是不断找回小小熊们，作为光头强和其他人的新记忆，这一幕只有朱总和小章会记得。

而当所有一切都做完之后，关键事件再次被触发，熊大熊二还是消失了，消失在金黄色的斑点中。

之后的大决战就不用再赘叙，光头强通过黄金球召唤出来的各种同伴，用来对抗时空吞噬者。

而那个时空吞噬者，依然还是那个自我镜像，这倒是让我又想起了《闪电侠》和《开心超人之时空营救》——还有《蜘蛛侠：纵横宇宙（上）》结尾出现的那个新的小黑蛛。

但时空吞噬者提出的问题也是真实存在的，当然这个存在非常奇怪。

我们来梳理一下时空吞噬者所说的所有光头强面临的问题：一个人在深山砍树，没有朋友，是个光棍，神情怪怪的，自我意识过于匮乏。

这些过去存在吗？当然都存在，甚至可以说是不管任何一个未来时间线里的光头强过去的共有经验。那么如果按照时空吞噬者的说法，就不应该去撕那个单子，而是踏上去城市的大巴车，结局是什么模样呢？

就是在深城当社畜的模样呀——时空吞噬者硬是一点都不提呀。

不仅他不提，光头强在反对这个论点的时候，也是完全不提在深城的工作到底是不是自己满意的选择的未来。

更有意思的事，时空吞噬者仿佛完全不知道熊大熊二存在一般，那我们明白了 时空吞噬者也不知道这个 充满了各种冒险的 未来B 的存在。

而这个问题直到最后也没有解决，因为选择留在大山里的光头强，在拥抱小村熟人社会的同时，也彻底失去了去往大都市的机会，就连朱莉都在结尾里被以另一种楚楚可人的状态出现。

因为朱总所在的未来A，也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