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组乘务员

评分:
6.0 还行

原名:Экипаж又名:Ekipazh / Air Crew

分类:剧情 / 动作 / 惊悚 /  苏联  1980 

简介: 民航某机组接受一项重要任务,他们的Ty--154飞机要载着大量药品飞往苏联专家工

更新时间:2020-12-21

机组乘务员影评:《非常情况》电影剧本


《非常情况》电影剧本

文/尤·顿斯基、瓦·弗里德、阿·米塔、鲍·乌里诺夫斯基

译/章布人

主要人物

安德列·瓦西利耶维奇·季姆钦科——机长

安娜·玛克西莫夫娜——机长的妻子,儿科医生

娜塔莎——机长的女儿

伊戈里·斯克沃尔佐夫——随航工程师

塔玛拉——随航女乘务员,随航工程师的情人

瓦连京·涅纳罗科夫——副驾驶员

阿莉娅——副驾驶员的妻子,后离婚

阿利克——副驾驶员的儿子

第一集 地面

机长安德列·瓦西利耶维奇·季姆钦科声音不高地对着送话器说:

“三边!场压七百四十的高度是四百。请求转弯。”

“可以三转弯,”扬声器里传来调度员的回答。

舱门上的信号盘亮了:“系好安全带,请勿吸烟。”

飞机在田野和树林上空低飞。乘客们懒洋洋地,好奇地望着时而隆起,时而下陷的地面。

……机场,雷达不停地追踪着飞近的飞机,网状天线缓慢而灵敏地转动着,就象盲人为了捕捉只有他一个人能所到的声音而转动着脸。

雷达荧光屏上,季姆钦科的飞机仅仅是一个亮点,点点繁星中的一颗小星。亮点在雷达荧光屏半径上缓缓游动,调度员注视着荧光屏。

“我们航向好,下滑航迹好,”领航员向机长报告。

机场证实道:

“高度四百,距离八公里。跑道可供使用,”任何大型现代客机——无论是伊尔一62、图一154、DC一10,还有巨型的波音一747驾驶舱都不大,甚至稍嫌狭窄。当然,驾驶舱的大小是由设计要求决定的。但从另一方面看,这样做也有其另一层更深的寓意。机组的全体人员几乎肩挨着肩,因此可以更迅速地互相理解,更准确地协同动作,就象一部机器上互相咬紧的齿轮。但他们不是机器!他们是活的大脑,赋予这钢铁飞行巨物以生命,并使之服从自己的意志……

“航向好,下滑航迹好”,季姆钦科说,“请求着陆。”

“可以着陆。”一个新的声音回答说。调度员们仿佛把飞机托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传递着,以便最后把它轻轻放在混凝土跑道上。

季姆钦科稍微拉起机头,把飞机保持在离跑道一米高的距离,接着机轮谨慎地接触了地面。

“打开滞动装置!”

季姆钦科的手向前推动操纵杆,又拉了回来,同时把操纵杆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推一推,以便抵消阵风的冲击,使飞机保持在跑道中心线上。

图一154沿着混凝土跑道滑行,逐渐减缓了速度。一个航班飞完了,他们回到了家里。

谢列梅捷沃机场(注1)同其他大型航空港一样,象一个蚂蚁窝,不停歇地忙碌着,连续不断地进行着各种各样的活动,这些活动乍一看来非常繁乱,令人不能想象这里竟有着任何人也不能破坏的一成不变的铁的秩序。

一架一架飞机按照自己固定的路线以各种不同速度,朝着各个不同方向活动,自动舷梯在爬行,汽车、电动小车、外国航空公司各色各样的小卡车来来往往。人们在它们中间穿来穿去:飞行员,民航女乘务员,机械师,海关人员……

安德列·瓦西利耶维奇·季姆钦科也沿着熟悉的路线,在副驾驶员和领航员的伴随下,从泊机处向调度所走去。

季姆钦科的灰色“伏尔加”轿车驶离谢列梅捷沃机场的飞行员私人汽车停放处,季姆钦科身旁坐着他的妻子——身材欣长、举止文静,与丈夫很相称。

“飞得怎么样?”安娜·玛克西莫夫娜问。

“正常。”

“三十年了,总是听你说‘正常’。”

季姆钦科耸耸肩:

“这是事实嘛,的确正常。你不喜欢?……你还是谈谈,我不在,你过得怎样吧。”

“正常,”她应了声就不说话了。但她到底忍不住,开始讲起自己有限的新闻:“老战士委员会来过电话……叶戈尔来了一趟,打听你什么时候回来……”

“娜塔莎怎样啊?”

“什么娜塔莎怎样……娜塔莎还是娜塔莎。”安娜·玛克西莫夫娜叹了口气,然后换了个话题:“我那儿送来了一个心脏反位的小女孩。”

“心脏怎么了?”季姆钦科没听懂。

“心脏长在右边……小女孩那么结实,那么文静……”

随航工程师伊戈里·斯克沃尔佐夫是个自信的年轻人,他在泊车群中找到自己的红色“日古利”轿车,坐进去,开走,但没有驶远。他停在调度所侧面,把反光镜转动一下,为了看清从门里走出来的人。他等待的人,一个漂亮的淡黄发女子,出现了,伊戈里打开车门,用手势表示可以顺道送她进城。姑娘坐进汽车。

这部影片还有一个主人公——飞行员瓦连京·涅纳罗科夫,他正和全家一起在航空站前面溜达。所谓全家就是:瓦连京、妻子阿莉娅和四岁的儿子阿利克。

夫妻俩拉着孩子的手坐着。孩子在乘机调皮:一会儿抬起两只脚,让父母提着他,一会儿又吊在父母的手背上,让两只小脚在地上拖着。但是母亲和父亲只顾自己谈话,没有注意这些。远看,给人的印象是:多么惹人容爱的和睦家庭啊!可惜这仅仅是从远处看得到的印象。

“不喜欢?那好吧——我们离婚好了!”妻子恶狠狠地喘着粗气说。

“唉,阿莉娅,你到底怎么啦。不该这么说。”

“怎么不该!整个假期都让你给我毀了。我这辈子再也不跟你跑了!”

“这话我也可以说,可我并不说嘛!”

‘真有意思!这么说,又是我不对?”

这时一辆红色轿车在他们旁边猛然停住,问候似的响了声喇叭,从车里跳出随航工程师伊戈里·斯克沃尔佐夫。

“你好,瓦连京!真没想到!”

瓦连京脸上泛出幸福的笑容,同伊戈里热烈地吻了一阵,然后转身对阿莉娅说:

“阿莉娅!这是我的老同事,一起飞过……伊戈里,认识一下,这是我的妻子。”

“阿列芙季娜·费多罗夫娜,”阿莉娅自我介绍道。

伊戈里还了礼,迅速而专注地扫视了她一眼:瓦连京的妻子是个美人,没什么可挑剔的。

“你也有了?”瓦连京用眼神指了指“日古利’小车里的女乘客。

“得了吧!你别瞎说……这不过是……你又在莫斯科啦?调回来了?”

“不,我还在那儿,在阿尔泰……我问你,季姆钦科怎么样?还生我的气吗?”

“不,”伊戈里同情地说。“起初骂骂咧咧,但现在简直不提了,忘了。”

“嗯,是啊……好吧,不管怎么样,请你转达我的问候。可以吗?”

伊戈里点点头,但瓦连京继续说道:

“我们在度假……带他们参观了列宁格勒,现在想在莫斯科逛逛。”

“那么上车吧,我带你们一段,”伊戈里犹豫了一下说,“没关系。”

“谢谢,不行,”瓦连京遗憾地拒绝了。“还得去签票,办行李……”

“那你随便吧……”

这段时间里,孩子一直没吭声,只是腼腆地笑着。阿莉娅也没作声。伊戈里坐进车,打开装有汽车专用天线的磁带收录机,带着响亮的音乐声开走了。

“是啊,一块飞过,在伊尔一18上。出色的小伙子,”瓦连京感情深重地说。但妻子却不赞赏地说:

“一条上等的公狗。一眼就能看出来。”

“飞行队长当时是季姆钦科·安德列·瓦西利耶维奇,”瓦连京还在回忆。“一个杰出的人。”

阿莉娅耸了耸肩,这种多情的回忆只能激怒她。

瓦连京一家坐在镶着落地玻璃的咖啡店里吃冰淇淋。瓦连京从自己的高脚杯中拨出一块球状冰淇淋给阿利克。

“谢,”孩子有点费劲地说。瓦连京笑了,学着孩子的说法问:“吃?”

“吃……好!”阿利克点点头,母亲生气地把勺子往高脚杯里一扔,溅了自己和丈夫一身。

“够了,你们俩别象麻雀一样说话啦!好象外国人似的!……你是在害孩子,害他!”

“你怎么啦,阿莉娅?我相信:这样对他更好些,更方便些……不应当逼迫他……你当着他的面……”

“又来了,又来你那老一套了……你不知道我多么讨厌你这一套!”

伊戈里和从航空港带来的姑娘边喝咖啡,边听音乐。伊戈里的房间整齐清洁,还有点浮华:照明灯具是几个非洲面具,眼窝和嘴巴里装着灯泡;墙上镶着一种毛玻璃护壁板;占据中心位置的是音响系统——一架“坦德堡”牌录音机,配有电唱机,墙角安放着立体声音箱。

伊戈里没有起身,只随手扳动一下控制台上的一个开关——这控制台很复杂,有点象他的飞机驾驶舱里的仪表盘——墙上,确切地说,是护壁板上,便出现一些五彩缤纷、奔窜跳跃的亮斑、波纹和彩虹。

伊戈里转动旋钮,换了另一首乐曲。响起了柴可夫斯基的协奏曲,同时在天花板上开始交替出现俄罗斯自然风景幻灯片:光秃秃的小白桦林,封冻的河流,松树环抱的老式庄园。

“太惊人了!”姑娘说。

伊戈里笑了笑:

“全是自制的。就凭这双手。”

“只是为什么弄在天花板上?脖子要折断的。”

“我通常躺着看,”伊戈里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躺着看非常舒服。”

季姆钦科也在家里:一面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一面同女儿谈话。

“两门考查课提前考了,”她说。“语言学和语音学。”

“还没嫁人吧?”父亲打趣说。“都有三天没见面了。”

“暂时还没有。”

“那么嫁人时,能告诉我和妈妈一声吗?”

娜塔莎茺尔一笑,但不知怎么不十分高兴。

“当然要告诉……如果电话就在旁边。”

父亲不喜欢这种幽默。但他一声没吭,因为是他自己引起的话头。

安娜·玛克西莫夫娜手里端着一杯胡萝卜汁从厨房走来。

“你们在谈什么?”她不安地问。

“没什么……一般地谈谈生活。”娜塔莎站起来。“我去学习了。”

她拿起夹着一个小笔记本的书,起身回自己房里去了。安娜·玛克西莫夫娜把胡萝卜汁放在丈夫面前。

“算了吧,”季姆钦科央求道。

“要喝。这是纯胡萝卜素。对眼睛非常有益……这你是知道的。”

“胡萝卜素,胡萝卜素,”季姆钦科嘟嘟囔囔,但还是喝了下去。妻子已从沙发桌下面取出血压表,并且开始把布带绕到丈夫的胳膊上。

“干什么?”季姆钦科软弱无力地抗议道。“这是干什么呀?……你妨碍我看电视了……喂,量出的结果是多少?”

妻子嫣然一笑:知道他一定要问。

”好极了。120/80……给你拉斯普京(注2)选集。《活着,可要记住》这一篇应当看看。我把眼镜夹在这篇小说开始的地方了。”

……季姆钦科的卧室里并排放着两张庄重大方、光泽闪闪的床。季姆钦科合上拉斯普京选集,关掉床头小灯。

“安德列,”妻子突然说。原来她没有睡,只是闭着眼躺着。“娜塔莎对你说了什么没有?”

“好象没有说什么……怎么啦?”季姆钦科警觉起来。

“当然,最好是她自已告诉你……不过,反正一样……只是你要保持冷静。她怀孕了。”

季姆钦科在床上坐了起来,打开灯。

“等等,这好象有点不可思议……我今天,就在今天,还问过她,嫁人了吗?她说暂时不打算……说得满开心!”

妻子只是叹了口气。季姆钦科知道自己说了蠢话。

“那,这个人……是谁?”

“好象叫科斯佳。她说,他到我们家来过……我不知怎的没印象。”

季姆钦科下了床,就这样穿着裤衩要走出房间。

“你往哪儿去?她不在。”

他没有回答……屋门砰的一声关了。

……当他回来坐到床上时,妻子忍不住问道:

“你去哪儿啦?”

“我给她带来一双木鞋,做生日礼物。”

“真的?”

“嗯,我出去塞进垃圾管道了!……”

“你会感冒的。”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你怎么也不害臊?你发狠干嘛?”安娜·玛克西莫夫娜不十分坚决地说。“应当高兴!”

“什么?高兴什么?”

“娜塔莎是个理智的姑娘。没有干出什么事,想生下来……我们要有个孙子了……我和你还不老——难道不能把他养大?不缺钱,还有别墅……喂,你怎么不吭声?”

“我在高兴。”

一架直升飞机在水上低飞。水面上露出树梢、电线杆,有些地方还露出房顶。米一4型直升飞机不紧不慢地飞着,影子倒映在平静的水面上。

驾驶舱里坐着瓦连京、白衣女护士和副驾驶员。副驾驶全神贯注地拽寻着地面,瓦连京握着操纵扞对护士说:

“休假后我专程带他去了趟莫斯科。想找个语言矫正专家,可是没找到。”

“难道口吃得这么厉害?”护士同情地问。

“厉害……但他很机灵,想了个办法。说完整的话困难,他就说单个的字。‘想吃’,他光说‘想’;‘好吃’,他光说‘好’;‘谢谢’,他光说‘谢。总之,他想出了一套办法。”

“有意思,”副驾驶说。他继续观察着地面。

“我同他也这么说话,”瓦连京说。“我假装逗乐,他就会轻松愉快一些,就不那么紧张了……而我妻子正相反,骂他,要求他正确地说话。但他只能更结巴……”

“你的阿莉娅一向是挖苫人的好手,”副驾驶说。

瓦连京没有生气,但不大痛快:

“你这就说得不对了……她只是有点脾气。”

“你也有脾气,我也有脾气,可我们都不苛待人。”

“听我说,谢列加……”瓦连京有点生气了,但这时副驾驶打断了他的话:

“看见人了。”

的确,前面,被淹的房屋顶上,有一个人挥动着白衬衫。旁边坐着另一个人,小一点——大概是个孩子。在侧房的平顶上还有一个镶着镜子的柜子……

莫斯科的一所小房间里响着录音机。随着它的音乐有两个人在跳舞,一个穿紧士裤的年轻小伙和一位姑娘——看样子是个十年级学生。还科一个小伙子坐在角落里,在翻书。

门稍微推开了一点,一个中年妇女,看样子是邻居,说:

“科斯佳,有人找你。”

季姆钦科走进房间。他没打招呼,对拿书的小伙子说:“出去一会儿。”而对姑娘吩咐道:“你留下。听听对你会有益的。”

科斯佳惊奇而又不安地看了看他。

“混蛋,你怎么搞出这样的事?”季姆钦科问道,声音盖过了音乐。“娜塔莎怀孕了,你却溜了!”

他用自己粗壮的手揪往小伙子前胸的衬衣,使劲儿晃了晃。

“你还开心地跳舞?迷惑另一个傻瓜?”

“这是我的妹妹!”小伙子可怜巴巴地喊了一句。季姆钦科窘住了。

“是吗?……嗯,反正一样。别人是做不出这种事的。去,结婚去,否则我对你……”

“您没弄清楚,我是很乐意的,”小伙子说得更可怜了。他走过去关掉录音机,然后回来对季姆钦科说:“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我打了不知多少电话,还拍了两份电报!”

“你对他解释什么?不要低三下四的,”妹妹生气地说。“她还配不上你一个小指头呢!……”

“住嘴!……安德列·瓦西利耶维奇,我爱她。但是她不愿意。坚决……”

季姆钦科被弄得完全莫名其妙了,回到家里,他询问女儿道:

“到底因为什么?因为什么?你可以对我讲吗?……小伙子不错嘛……”

“嗯……他没有性格。我不需要他,你和妈妈也不需要。只能添麻烦……反正,我不可能同他生活。”

季姆钦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苦恼地说:

“那好吧,等你的性格吧……搞出个孩子,那时有性格;和人们一样正常结婚,就没有性格啦……你起码要明白,你糟蹋了自己的一生。”

娜塔莎突然被激怒了:

“那你也起码要明白:你现在根本没有弄清楚!……我要生!要生!我就是要把他生下来!用不着你为我操心。关心关心自己吧!你眼看就要被解职了,你差不多已经飞不动了!……在地面上你能干什么?正好就带孙子嘛!”

“娜搭莎,马上住嘴!”妈妈生气地喊道。

季姆钦科站起来,想对女儿说些什么,但又改变了主意,走出房间。

“砰!砰!”枪身在沼泽地上回荡。季姆钦科脚蹬橡胶长靴,身穿旧皮夹克,手拿双筒猎枪,在沼泽地里扑哧扑哧困难地挪动着脚步,打猎——是他最喜爱的休息方式,但今天连打猎也扭转不了他的情绪。

“砰!砰丨”接着,一只野鸭拍打着翅膀,掉在地上……

……季姆钦科走出沼泽地段,朝干燥地上另一个猎人燃起的篝火堆走去。这个猎人的穿着打扮与季姆钦科一模一样,只是年龄要大十来岁。篝火旁与他并肩坐着一个神色忧郁,身穿尼龙上衣、长裤和胶皮靴的漂亮姑娘。

“安德列!”坐在篝火旁的猎人高兴地喊道。“真是个想不到的喜事!……塔玛拉,这是我的朋友,特级飞行员!”

“塔玛拉,”姑娘毫无笑容地自我介绍说。季姆钦科坐到篝火旁,朝姑娘点了点头。

“这是我的孙女,女王塔玛拉,”老飞行员带着自豪的神情说。“你怎么不高兴啊?”

“各种各样的原因,”季姆钦科含糊地说了一声。

“没关系,这个我们可以改变。玛塔拉,劳驾,拿来。”

姑娘站起身,向湖边走去。那儿有一瓶伏特加酒镇在水里,瓶颈拴在粗树干上。

当塔玛拉拽着绳子拉出酒瓶时,老飞行员一边搅动篝火上烧开的小锅,一边说:

“你瞧,长大了……模样挺漂亮,想当演员,可是没考上。考试没通过……现在,这个傻丫头认为一生都葬送了,完蛋了!……”

季姆钦科听着,没有插嘴。

“不过一般讲,她挺聪明。在英语学校毕了业,总之,”塔玛拉的祖父急忙要谈到实质问题,“我安排她当了随航乘务员。已经一年了。我对你有个请求:请把她调到你的飞机上去,如常言所说,庇护着点。”

“格奥尔基·斯捷潘诺维奇,你说什么?”季姆钦科对这个请求感到意外。“只要我能做到的,当尽力而为……”

塔玛拉拿着酒瓶回来。格奥尔基·斯捷潘诺维奇往饮料杯里倒着酒,继续吹嘘孙女说:

“你知道她的英语说得多流利?又会唱歌,又会说!”

“哦,唱歌我们那儿未必有用。说嘛……Do you really speak good English?”(注3)

塔玛拉耸耸肩,用流利的英语——比季姆钦科好得多——回答说,是的,的确,她的英语讲得很好,而且喜欢看英文书籍。

“在哪儿飞过?”

“全苏各地。现在调到谢列梅捷沃机场了。”

季姆钦科想了想还有什么要问的,但什么有意思的话也没想出来,总之,他不太清楚能为塔玛拉做些什么有益的事。

“喜欢乘务员的职业吗?”

“不,”姑娘平静地回答说。“说实在的,我不大想干这个工作。”

她态度矜持,甚至有点高傲。

“那您喜欢什么呢?打野鸭?”季姆钦科问,他有些为航空事业抱屈。塔玛拉哂然一笑:

“是叶戈尔爷爷硬拉我来的。给我解闷。”

塔玛拉去为篝火找干树枝了。季姆钦科问叶戈尔:

“出嫁了吗?”

叶戈尔摇摇头表示没有。季姆钦科把声音压得更低问:

“单身母亲?”

“你这是从哪儿说起呀?”格奥尔基·斯捷潘诺维奇惊恐地说道。

“啊,没什么,我随便问问……我自己也不知道……”

莫斯科近郊水库离桥不远的水而上,漂浮着一截伊尔一18机身。它的舷侧标写着“波浪号”。各飞机的机组人员都在这里作落水抢救演习。

一组女乘务员,其中包括塔玛拉,和季姆钦科机组一起演习。五月底,水已是温暖的,在水中扑腾戏耍令人愜意。伊戈里立刻置塔玛拉于自己的庇护之下:教她放缆绳下水,救助“旅客”。

……他俩一起在颜色鲜艳的带篷充气筏上漂游。看样子,伊戈里正在给她讲一个什么有趣的事:塔玛拉一反常态,满面笑容,他们的机长季姆钦科从“波浪号”舷舱上看着伊戈里,露出不以为然的样子:不管怎样,塔玛拉总算是他的庇护对象。

季姆钦科叹了口气,按演习计划规定,向空中发射了信号弹。

……晚上,塔玛拉在伊戈里那儿做客。墙上,即毛玻璃护壁板上,闪变着火红的彩色音乐的华光。塔玛拉戴着音响耳机,闭眼坐着听音乐。音箱切断了,只有她一个人在听。伊戈里此刻正在打电话:

“爸爸!萨什卡怎么啦?……不必介意,以后他自己会后悔的……医生看过玛丽娜阿姨了吗?……嗯……没问题,搞得到。你再说一遍,叫什么:‘米列’还是‘麦列’?”

伊戈里用肩头夹住听筒,在台历上写下:“米列金,”看到塔玛拉睁了睁眼,就亲切地向她摆摆手,并且笑笑以示歉意。

“我什么时候忘过事吗?就是嘛!……代我吻妈妈。”

他按了一下压簧,立刻又拨另一个号码:

“谢尔盖?你好……拿铅笔,记下:米哈伊尔,伊万,拉伊萨,叶夫图申科……米列金。印度药……你什么时候飞印度?……太好了。星期三我去接你……”

伊戈里谈话时,不时开关录音机的放音按键,并调拨调谐钮。放下电话听筒后,就接通音箱,开到正常音量,对塔玛拉说:

“响得刺耳,高音太多。现在好点吧?”

他突然看到,姑娘的脸颊上缓缓地淌着眼泪,感到十分诧异。他走近来,小心地摘下她头上的耳机,塔玛拉睁开眼,愧悔地笑了笑。

“您对音乐有这么深的感受?”伊戈里敬重地问。塔玛拉摇了摇头:

“不是。我当然喜爱音乐,和大家一样……不过是这支乐曲与我的一段往事有关罢了。”

“爱情?”

“但愿如此!……我在这个乐曲声中遭到了惨败,在休金斯克艺校。我坐着等候叫我进考场。可是隔壁一直在演奏这支曲子。这是支什么曲子?”

“摇摆舞剧《法国革命》里的一支曲子。”

“我听也没听说过。隔壁一直在反复地演奏它。大概是学生们在随着它准备练习曲什么的……而且在我整个应试时间,当我给他们朗诵寓言时,也能隐约听到它。就是后来,我在走廊里哭泣时,还能听到它。”

她开始找手帕。伊戈里掏出自己的手帕,用一个角擦去她的眼泪,接着走过去换了支乐曲,然后坐到塔玛拉身旁,搂住她的肩:

“这个,正如我父亲说的,‘是过去的事’了……不过一般讲,如果一个人永远不想自己的挫折,不感到伤心,就无异于毫无感情的畜牲。因此,请痛痛快快地哭吧。现在你一切顺利吧?”

“现在一切顺利,”塔玛拉忧郁地承认道。

晚上。小镇里一座四层楼房。亮着五颜六色灯光的长方形窗户。一些窗口露出大城市里已经看不到的那种蒙着橙黄色绸缎的灯罩,另一些——是现代照明灯,还有一些——是光秃秃的灯泡。

……阿莉娅在自家的厨房里捏饺子。一个与她一样年轻而且同样漂亮的女友帮着她。

“阿莉娅,别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女友说。“不要发疯!你碰上了这么好的一个男人。”

阿莉娅没有回答。女友把一板包好的饺子送到冰箱里,返回来,挑起了新的话头:

“喂,你搞上一个吧。说不定,那时你就不会再发狂了。”

“丈夫还活着就?”阿莉娅鄙薄地说。“不,这种事还是让别人干吧。我可不是这种人。”

“那只好忍着吧。”

阿莉娅把嘴唇一撇。

“我不是在忍着吗?只有忍耐。已经忍了五年了。”

……瓦连京在房间里徘徊,工作时紧张热烈的情绪还没有平静下来。儿子阿利克紧抱着他的右腿,把两只小脚踩在父亲的皮鞋上,让他带着自己踱来踱去。

“五天了,水还没退,”瓦连京对妻子说。“有些地方甚至淹到了房顶……我在烟雾上空盘旋,往下一看——树上有个椋鸟窝,紧贴着水面……真想不到:一只老鼠象鸟一样趴在木板上!”

“我……鼠!……”阿利克央求说。

“你要老鼠?”父亲把他抱了起来。“不行。抓不到它……水一退,它就爬下来,跑去找自己的孩子了……”

“两个男子汉!坐下吃吧……我给你们包了好多饺子!”阿莉娅招呼道。女友从厨房里端出一大盘饺子。

……他们吃晚饭。桌上放着一瓶红葡萄酒、一盘沙拉。阿莉娅的妈妈头发斑白,面容慈祥,不住地给大家递饺子,不让谁的盘子空下来。阿莉娅吃得津津有味,开心地唠叨起来:

“嘿,这个玛申卡·菲拉托娃真行,我就是不会!别看她小不点,个子矮,可是擀起饺子皮来可快啦!……我们班里有三个女孩子也会,可她们象熊一样慢……”

“嗯……嗯,”瓦连京嘴里填得满满的,连声附和着。只有阿利克什么也不吃,用勺子敲着盘子纠缠不休:

“喝——茶……喝——茶……喝——茶!……”

妈妈生气了:

“又是‘喝——茶’!‘喝——茶’,象什么话?说‘我想喝茶’!不然什么也不给你!”

阿利克想说点什么,但是根本说不出一句话。于是他哭起来——断断续续地,好象连哭也结巴了。

瓦连京出面袒护儿子:

“你干什么呀,阿莉娅?既然人家不愿意……当初不给他吃巧克力就好了。”

“这么说,我错了?”阿莉娅立刻开始进攻。“就你知道怎么教育,我就不会?……孩子一哭,你就顺着他!……”

“哎呀,我还得去看望然娜呢!”阿莉娅的女友突然想起,急匆匆从桌旁站起来。“谢谢你们,再见!”

阿莉娅竟然没有发观她走。她气急败坏地瞪着丈夫,喝道:

“不晓得你整天在哪儿云游!回来还教训人!”

岳母叹了口气,用大碗盖上饺子,上面蒙上一块毛巾。她知道,现在一时半时不会再去吃了。

“怎么是‘云游’?”瓦连京无力地反驳道。“我在工作……”

“我可不知道你在工作还是不在工作!说不定,找了个什么女人,飞到她那儿去了!”

瓦连京面对这种古怪的不公正的指责毫不惊讶,他早已习惯了。他只是说:

“阿莉娅,阿莉娅……你胡扯什么呀?”

他拿起烟、火柴,走到台阶上抽烟去了。

……他抽着烟,望着昏暗的天空上一轮皎洁的明月,回想着五年前来到这里,来到这个小镇,向阿莉娅求婚的情景。他在舞会上找到了她,在俱乐部……

阿莉娅优美光洁的手臂举在头上,心醉神迷地跳着,没有马上发现瓦连京在向她挥动制服帽。她发现了他,马上扔下舞伴,一个上尉,奔向瓦连京。男人们注意的目光跟随着她,而尚未弄请情况的上尉甚至跟了上去,想挽回她。但是看到瓦连京痴呆含情的眼睛,看到阿莉娅迎着他伸出两只于臂,就掉转了方向。

“休假?还是出差?”姑娘慌张而又兴奋地问。

“来求婚,”瓦连京容光焕发地回答说。“阿莉娅,明天咱们就递申请书!”

“你打的什么主意呀?我走不了呀,”阿莉娅十分惊慌。“对你讲过一百遍了,我是分配来的,两年以后才会放我走(注4)……”

“哪儿也不用去!”瓦连京继续兴高采烈地说,“我自己到你这儿来了,永远!”

谈话在阿莉娅家里继续迸行。这是他们至今仍然居住的房子。

“……那莫斯科的住房呢?给你保留吗?”阿莉娅的母亲怀着期望问道。

“不!彻底退掉了!”

现在瓦连京才发现阿莉娅那惊慌,其至是恐惧的面孔。他从莫斯科来时,一路上陶醉在幸福之中,现在这种感情开始消失了。

“嗐,你要是等两年的话……我会去你那儿的。毕竟是莫斯科啊,”阿莉娅说,听那语调不大有把握。

“但是我不想等!不打算等!……两年内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事呢。对吧,叶夫多基娅·彼得罗夫娜?”

阿莉娅的母亲什么也没回答,只是叹息了一声。瓦连京继续说,不过已经仿佛在替自己辩护似的:

“您的阿莉娅又漂亮,又聪明。而且脾气非常好……求婚的人多极了,这点我完全清楚。出现个什么骠骑兵,就会把她带走的!”

“还说什么骠骑兵……你完全疯了,”阿莉娅说着,哭了起来。

“没有的事。这是非常明智的决定……我爱你,你爱我,你有个善良的好妈妈。生活会美满的。我将在小型飞机上工作……不可能大家都开‘伊尔’嘛!”

阿莉娅抽泣着朝他露出笑容,并且点了点头。

瓦连京回到房里时,岳母正坐着看电视,不愿意转身,因为她不喜欢看他们吵闹。妻子把锦匣里的家庭照片倒在桌上,狂怒地在照片堆里乱翻。阿莉娅把所有她和丈夫在一起的留影都撕成小块。地板上撒满了灰色的碎片。

“你在干什么呀?”瓦连京沮丧地问。“明天你会后悔的。”

“我只后悔一点。”阿莉娅叫喊起来。“后悔我那么傻,叫你糟蹋了我的一生!”

阿利克被喊声惊醒,在隔壁房间里嘤嘤啜泣起来。瓦连京走去安慰孩子,可是阿莉娅抢先跑到了小床边。

“别哭,心肝,别哭!你是我的心肝,你是我的宝贝儿!……你难道不是我的心肝?你不是宝贝儿?”

她塞给朦胧欲睡的阿利克一块饼干。瓦连京眼看着粗硬的碎屑落到床上,露出不满的神情。

“别人谁我都不需要!”阿莉娅转身对丈夫说。“你不喜欢和我们在一起,你走!打离婚,请吧。明天就离!”

“你怎么啦,阿莉娅?发什么脾气呀?……我觉得,我对你没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嘛。”

他们每次吵嘴的结果都是一样……

伊戈里的房间一片昏暗。响着低微的音乐声。伊戈里和塔玛拉躺在床上。她的脸颊靠着他的肩头,他则望着天花板深信不疑地说:

“有些男人,要结婚。请便吧!上帝保佑他们幸福……但也有一辈子不结婚的人。我就是这种人。不瞒你说,我热恋过——不止一次,而且非常认真……但是任何时候,我没有给任何一个人任何诺言。因为我知道,家庭生活——是别人的事……与我无缘。我没有许下过任何诺言,也没有欺骗过任何人!”

“我喜欢你的就是这一点,无拘无束,坦率真诚……当然,不仅仅这一点,但这也是一点,”塔玛拉说着吻了一下他的肩头。他搂住她的头,把嘴唇紧贴在她的嘴唇上。就在此吋电话铃响了。

伊戈里伸手拿过听筒,不快地说:

“是的!……你好……正常……不,这办不到。一早我就要飞走。出差……是的,时间很长。半年……嗯……”

他放下听筒后,塔玛拉漫不经心地问:

“为什么出差半年?你认为,我和你只能半年?”

“嗐……我也不能说出差一辈子!……可你,我的老太婆,已经吃醋啦?”

“永远不会,而且无论如何也不会!”塔玛拉否认道,“谁心理上缺乏自尊,谁才吃醋……可我有完全不同的心理。”

伊戈里起身换了电唱机上的唱片。然后坐到床上又说起来:

“但是我和你议论的是严肃的话题……我们的妇女和男人有平等的权利。可是你瞧,你们在同我们的关系中却极少利用这种平等权利!都那么匆匆忙忙希望出嫁,这有点返祖现象,毫无道理,甚至有损尊严。”

“对,你说得对。绝对正确。”塔玛拉毫无异议地赞同道。伊戈里继续说:

“从前,妇女完全依靠男人,这不足为怪。为了生存,必须追随不舍,粘住不放。而现在呢?……妇女可以当副博士,比任何男人都生活得好——因为她不喝酒……可非要双手抓住些微不足道的东西,非要个丈夫、家庭!……这不荒谬吗?”

“当然,荒谬。我同样一字不差地对姑娘们讲过……真有意思,我和你怎么想得一模一样!”

季姆钦科同妻子和女儿一起吃晚饭。他给自己削苹果,妻子说:

“你不该不连皮吃。果皮里含有各种维生素。”

季姆钦科没有问答。女儿坐在眼前,使他气恼。他尽力不去看她。当她起身离开桌子时,他甚至扭过脸去,避免看到她那微微凸起的肚子。

安娜·玛克西莫夫娜提心吊胆地看了看丈夫,对女儿说:

“娜塔莎,你最好出去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我最好去看会儿书。”

“那就打开窗子。”

娜塔莎走了出去。门关上以后,季姆钦科责备起妻子来:

“瞧你们俩,柔声细语,象两个相好的小姑娘似的:嘁嘁嘁,嘁嘁嘁!娜塔莎没有一点是对的,用不着宽容姑息她!……应该让她感觉到。”

安娜·玛克西莫夫娜叹口气,把胡萝卜汁推到丈夫面前:

“你跟她不说话,也不许我跟她说话?……我告诉你,孩子发烧了。在她这种情况下,任何感染……”

“在她这种情况!”季姆钦科嘟囔道。“瞪着两只大眼,还看不清自己买的什么货。”

季姆钦科的机组准备出航。

全体人员首先来到医生那里。医生检查了每个人的脉搏。一切正常。医生在飞行任务书上盖了印。

……然后他们分开:随航工程师提着手提箱踏上飞行场,向飞机走去。机长和副驾驶员去调度室取“天气预报”……

季姆钦科同飞行队长攀谈起来。他们是老朋友。

“安德列,”队长说,“特罗什金从阿尔及尔返回了,那儿有大雷雨。雷雨持续了两昼夜……你知道吧?”

“嗯。”

“你打算怎么飞?”

“我准备从一万一千米的高空越过。此时我们的飞行负荷不大……可以越过。”

……随航工程师伊戈里·斯克沃尔佐夫已经在图一154驾驶舱里。他检查了领航台的仪表和右舷自己工作的地方,又咔嚓咔嚓扳了阵开关,检查了燃料数量,然后就去检查客舱。他从一排排空荡荡的坐椅中间穿过,来到机尾,看到灭火瓶在原处,又看了看卫生间,接着便不慌不忙地转身往回走。塔玛拉正为旅客分放毛毯。

“食品会按时送来吧?”他严肃地问。

塔玛拉转过身。

“一会儿就到……伊戈里,我多么高兴我们一起飞啊,”她小声地说。“你呢?”

“什么我,难道我比你糊涂?我同样高兴,非常高兴。”为了不蹭上唇膏,他吻了下她的嘴角。“只是,塔玛拉,我要警告你:我们的关系只限于在地面上,我们回去以后,才能继续。而在空中,你和我只有工作和业务上的关系……不要见怪,这是规矩。”

塔玛拉不相信地格格一笑:“你原来还挺讲究规矩……或许,你只是害怕季姆钦科吧?”

伊戈里箕耸肩:

“你还不大了解我。我什么也不怕。当然也不怕任何人。”

机组成员在导航室里做出航准备。这是一所大房间,中央是航空港模型,墙上挂着地图和世界各机场的着陆示意图。机长正观看气象图;领航员在航线记录簿上标记航线;副驾驶皱着眉头在画复杂奥妙的平衡曲线表——飞机货物载重分配图。

……三个人——机长、副驾驶和领航员——踏着混凝土地面朝自己的飞机走去,每个人手里都提着手提箱或公事包。

一个女乘务员监督着装运行李,舷梯旁站着一言不发、精神集中的海关人员。机组人员交验了身分证后,登上驾驶舱。

只有季姆钦科留在地面。伊戈里朝他走下来,机长同随航工程师一起最后巡视了机身,没有发现异常现象,也登上飞机。

……旅客乘大型汽车来到机旁,开始登机。

……客舱里,旅客们在安顿自己的位子。他们习惯地把外套和帽子挂到行李架上,取出书;母亲们把孩子安顿舒适。

……现在该读“卡片”的最后四个项目了。其实,那不是一张卡片,而是一块小塑料牌,上面有十只活动信号盘。领航员打开标记,开始从左向右调拨信号盘。他大声报读出每一只盘上的字迹:

“发电机!”

“起动,”随航工程师回答。

“场压!”

“场压七百五十,高度表拨正零,”副驾驶和机长按顺序回答说。

“操纵!”

“验毕,灵活,”机长说。

起飞前检查完毕,领航员按规定说。

“检査完毕,各栏遮闭,”

季姆钦科重新与塔台联系:

“请求进入主起机线。”

图一154滑上主起机线的白色跑道。前方是一条宽阔的混凝土大道——起飞着陆跑道。

“谢列梅捷沃机场!我是85451,”机长说。“试车完毕,准备起飞。”

“可以起飞,”传来调度员的回答。

“发动机进入起飞状态,”季姆钦科命令伊戈里。

“发动机进入起飞!”随航工程师拨了一下手柄,回答说。

“空勤组,起飞。起飞方向二百六十度。”

季姆钦科按了一下航时电钮,向前推动油门杆。领航员报读航速:

“一百五十……”

速度继续加快,巨大的飞机沿着起飞跑道疾滑。

“一百八十……”领航员说。“决断速度!上升速度!离地速度!”

季姆钦科把操纵杆往后一拉,图一154立刻停止抖动,轮子离开了混凝土地面。这是奇迹,但它已发生过亿万次之多。在我们的时代只有小孩子才会感到惊异。整幢房屋带着一百五十名居民、食品柜、电梯、仓库、卫生间陡然拔地腾起,飞向蓝天……

举行飞行仪式时那种紧张,甚至有点肃穆的气氛早已消失,气驶舱甩笼罩着平常飞行时的活跃气氛。季姆钦科对着送话器说:

“姑娘们,给我们送点咖啡来。”

“我们总是拼命喝咖啡,”副驾驶说。“小心,快要体检了,你们不怕心脏出毛病?”

“你们这些老飞行员应当害怕,”伊戈里安然自得地说。“我就不会担心心脏。甚至有人认为,我根本就没有心脏。”

“怕也好,不怕也好,他们发现点什么,反正要让你退休,”领航员说,他已谢顶,一向沉默寡言。“说真的,以前我害怕体检,但是现在不怕了……就是没病也该换个职业了。”

“这话有点新鲜,”副驾驶呵呵一笑。但领航员继续说他的话:

“这职业正在消亡嘛!伊尔一86根本就没有领航员(注5),不需要……”

“对不起,弗拉季米尔·帕夫洛维奇,我不明白,”伊戈里询问道。“也许您准备飞到一百岁吧?可这是不大可能的……工作二十年对一个领航员来说足够了。”

“得啦,开起追悼会来了!”季姆钦科突然气冲冲地说。他年龄最大,关于体检的谈话使他真正感到不安。“管他能飞到多少岁!……伙计们,换张唱片吧。”

女乘务员走进来,给大家送来了咖啡。

图一154在欧洲最大的航空港之一着陆了。航空港大楼上写着:“莱因河畔法兰克福。”

塔玛拉在城市似的大型航空站里走着——走过遍是售货亭、商店、酒吧的街道;走过候机大厅沙发椅前的小电视(投进一个硬币就可以看电视消磨时间);走过无数柜台——共有八百多个,标有世界上所有航线的名称和标志。

她在一个民航柜台旁停下,向一个德国女职员问道:

“请问,伊戈里·斯克沃尔佐夫在您这儿吗?”

德国女人揺了摇头,塔玛拉继续向前走。

……在消防车库旁,消防员正在检查装备在一辆类似无轨电车的红色大型消防车上的水枪。她在这儿遇上了季姆钦科。

“塔玛拉,我要杀杀你的兴致:我观察了你接待旅客的情形,我可不喜欢。”

“为什么,安德列·瓦西利耶维奇?”

“为什么?!脸上的表情!你讨厌乘客,你认为这工作低贱。你干起工作来就好象别人在求你似的……我早就发现了一种现象:我去商店,去饭店,那儿的售货员或者服务员假如是个漂亮姑娘,脸上一定清清楚楚表现出:我本来可以登台表演,可是现在得为您切香肠。象我这么漂亮!……”

塔玛拉一边听着教训,一边悄悄地向四周张望。但是季姆钦科仍继续教训她:

“人家都想当演员。可是要知道,不可能都当!假如你们都去当演员。那谁去看你们表演呢?简而言之,塔玛拉,你应当改变工作作风……你要明白,你在航空,你在飞行!生活中有什么能比这更美好呢?……反正我不知道。”

航行在继续。部分旅客在法兰克福机场下去了,但另一些人又上来了。现在头等舱里坐着一位年轻的非洲人,身着浅色服装,戴着一顶古怪的锦缎帽子。他的身旁和身后还坐着两个人,戴着同样的帽子,这两人肩膀宽阔,目光警觉,沉默不语。塔玛拉给他们端来白兰地,用英语问:“Some brandy,gentlemen?”(注6)这两个人阴沉地摇摇头,拒绝了,但年轻的端起酒杯,对塔玛拉微笑一下。用俄语说道:

“谢谢。”

塔玛拉想起机长的教导,礼貌地笑笑作为回答。

这个非洲小国的航空港是崭新的,现代化的,但又非常俭朴。一辆白色小轿车直接停在舷梯旁等候那个向塔玛拉微笑的非洲人。

年轻的非洲人握着季姆钦科的手告别,并邀请他和空勤组一起去做客:

“I hope to see you at my place tonight,captain。You and your crew。”(注7)他用英语说完又用俄语补充说:“请来喝茶。”

他坐进白色汽车就和自己的侍卫一起离开了。

“他邀请我们。你看,该不该去?”民航国外代表处代表前来迎接飞机,季姆钦科向他询问。

民航代表是一个皮肤黝黑、精力充沛的人,一秒钟也没犹豫:

“我认为,不必拒绝,你知道刚才这个小伙子是谁?民航部长……”

民航代表跑进自己的办事处签办什么文件去了。

象外交官一样外表整洁,神情端庄、沉着审慎的飞行员们钻出部长派来迎接他们的白色小车,向住宅走去。路上,季姆钦科训导塔玛拉说:

“我带上你,因为你的英语讲得比大家都好。大胆讲吧,不要失态。”

“人家为了塔玛拉才邀请我们的,”副驾驶说。“他是看上她了。”

季姆钦科没敢笑:

“塔玛拉,他们请你喝酒,不要拒绝。斟一点儿,对满奎宁水(注8)或者苏打水,就这一杯至少喝一个晚上……他们喝酒有他们的习惯,和我们不一样。”

……一座宽敞的单层住宅,内院里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放满了瓶子。飞行员们往桌上又放了一瓶莫斯科牌酒,作为送给主人的小小礼物。

民航部长对塔玛拉的来临感到非常高兴,但同所有客非人都同样亲切地打招呼:

“日安,日安!……Glad to see you,my friends。”(注9)

飞行员们按外国习惯为自己斟上酒:倒两指高威士忌,对四指高苏打水。年轻部长打开莫斯科牌酒,给自己斟了一小杯,说“干杯!”然后一饮而尽。塔玛拉挖苦地看了看季姆钦科,可是他安然自得地一小口一小口呷着自己杯中淡薄的混合液。

……后来放起了音乐,部长同塔玛拉跳起舞来。昏暗的天空高挂着一轮明月,侧旁是悬吊的街灯。过了一会儿,伊戈里抢先和塔玛拉跳起来——他因她跟主人跳舞,有点吃醋。她是这伙男人中唯一的女舞伴。乐声悠扬,夜晚的空气十分温暖,伊戈里和她在一起,他在为了她吃醋,这一切使她感到高兴……

早晨,季姆钦科和塔玛拉在航空站附近的棕榈树下散步。他又在教训她,更确切地说,是在警告她:

“记住,伊戈里是完全不适宜建立家庭的人,作为机械工程师他是第一流的,这一点不能否认,但是对女人……因此我劝你:如果他纠缠你,你就把他赶走!”

“谢谢,我就这么做。但是如果他不纠缠呢?”

“你不要笑。你们都是这样。每个人都想:就算他对别的女人很坏吧,可我这么漂亮,这么聪明,他对我会非常好的……可事后就只好哭天抹泪了!”

塔玛拉一面听一面向旁边张望,看一个大嘴巴老头为围观的人们耍猴,猴子在柏油路上翻跟头,塔玛拉非常想过去看看,但又不好打断机长的话。

“知道我今天运送什么了吗?”瓦连京一面脱高领绒线衫一面说。“为禁猎区运送马鹿和大水鼠。它们……”

“妈妈!”阿莉娅大声打断了他的话。“你看,扫帚完全磨秃了,怎么不买把新的?”

母亲没有作声,她不愿打断瓦连京的讲述。但阿莉娅正是想打断他:她的情绪不好,象往常一样,想拿丈夫出气。

“对了……就是说,好不容易把它们运到。它们……”瓦连京重新讲起来,可是妻子又打断了他的话头:

“你付房租了吗?”

“付了……我不是对你说过吗。”

“电费呢?”

‘电费也付了。还有电话费。你存心不让人讲话呀?那么我讲给阿利克听,既然你不感兴趣……阿利克,你知道什么是马鹿吗?这是一种鹿。它的角象……象……”

瓦连京还没来得及找到比喻。

“阿利克,去剪发!”阿莉娅命令道。“妈妈,该给他理发了。”

“非得现在理?”叶夫多基娅·彼得罗夫娜胆怯地问。她知道阿莉娅有意要吵架,因此怜悯起女婿来。

“那什么时候?等孩子生了绺发病吗?……阿利克,这儿来!听见了吗?”

阿利克哼哼唧唧不肯去。阿莉娅啪地打了一下他的屁股,他立刻哭起来。

“嗐,干什么呀?”瓦连京懊丧地说。“你对我生气,却打他……别哭,乖儿子。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他走进穿堂,拿着个硬纸盒走回来。盒里有一只小鼠仔,浑身粗毛,象鸭子一样长着有蹼的爪子,但不是红的,而是黑色的。

“鼠!……鼠!”阿利克高兴起来。

“不是老鼠,但是差不多。叫大水鼠。养殖场送给我的。”

阿莉娅等的正是这个:

“你怎么把老鼠放到桌上?马上拿走!”

“对,瓦连京。是不该放在桌上,”叶夫多基娅·彼得罗夫娜也说。可是女儿已经叫喊起来:

“把它扔进泔水補!在水桶里淹死这个讨厌的东西……他这是故意的,妈妈,为了让我不得安宁!”

瓦连京听着听着——终于按捺不住了:

“你还有完没完?这叫过的什么日子啊?!”

“你不喜欢?那你走——谁也不会掉眼泪!打离婚,一了百了!”

“看,你又来了,阿莉娅……干嘛说这种蠢话呀?”

瓦连京往习惯的方向退却了——他走到门外台阶上。

……他捏着未点燃的香烟坐着,回忆起这五年来经常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对话。

飞行队长季姆钦科怎么也不愿放瓦连京离开莫斯科:

“正是夏天,运输繁忙,可是,你瞧……一个优秀飞行员突然抛弃一切要走。干什么不好,偏要去开小飞机!……”

季姆钦科,一个一贯审慎、镇静、甚至冷淡的人,现在急躁起来了,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生气地说:

“这难道符合你的心意?符合你的才能?……训练了你,教成了你,可是你?……你不但使同伴们失望,而且也使我失望。”

“个人问题,安德列·瓦西利耶维奇,”瓦连京意味深长地提醒他。

“我知道你的个人问题!……站在我的面前,还满骄傲:为了伟大的爱情牺牲一切,不惜一切!……爱情,当然重要,但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嘛……”

“什么事情呢,安德列·瓦西利耶维奇?”瓦连京真正感到惊讶。

“唉,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会后悔的,瓦连京,会后悔的,但到那时就迟了!……到你再请求回来时,我不可能要你了。”

“不,安德列·瓦西利耶维奇,”瓦连京两眼闪着幸福的光芒。“我不会请求的……”

瓦连京站起身,停了一小会儿,然后从台阶上回到屋里。

阿莉娅喊够了,情绪已经转变。她对丈夫微微一笑,差不多是愉快地问:

“吃饭不?肉冻非常好吃。”

“听着,阿莉娅,你说的对。让我们离婚吧。”

阿莉娅不相信,甚至笑起来:

“你怎么啦?……为了只老鼠就离婚?”

“这跟老鼠有什么关系……”

瓦连京不想留在家里。可又没地方好去。他回到了机场。

“瓦连京,我去吃饭,你值一会儿班好吗?”他的朋友,一个直升飞机飞行员,看见他很高兴。瓦连京默默地点了点头。他钻进空空的直升飞机,坐到驾驶座上,望着舷窗外。那里什么有趣的东西也没有:机场,上面停放着三架飞机和一架米一4型直升飞机。机场外边是树林,这片树林他从空中要比从地面上见到的机会更多。一切都很熟悉,一切都很明白,他的心情逐渐轻松起来。他坐在自己习惯的位子上,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季姆钦科独自驾驶着自己的“伏尔加”小车回到家里,这一回妻子没有到航空港去接他。他从后座上拿起手提箱、皮包,向大门口走去。他从眼角瞥见院子里有一辆急救车,但没有放在心上……不过,当他看到从台阶上迎面跑下一位年轻的女医生时,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他推开门,走进穿堂,看见妻子没有病倒,松了一口气。

“咳,真见鬼!我还以为急救车是找我们的。”

“是找我们,是找我们。”安娜·玛克西莫夫娜匆匆吻了吻丈夫。“娜塔莎很不好,很糟糕。”季姆钦科惊慌了,不过他尽量不表现出来。

“怎么回事?”

“她得了流行性感冒,记得吗?”

“嗯,记得。流感。”

“引起了并发症,现在娜塔沙痛得不得了,天晓得是怎么回事!”

季姆钦科脱掉风雨衣,坐下来。

“就痛得不能忍受了?”他不大相信。

“的确不能!叫她忍受着,而且想继续忍受下去……止痛药不能用,这种药可能损害胎儿。靠意志忍受,这一般人是做不到的,我说的一点不假!……”

“有什么办法吗?”沉默了好一会儿,季姆钦科问。

“我跟列辛斯基谈过了。他说:不应当再受折磨了,应当中止妊娠。可你是了解她的……吃饭不?”

“不吃。”

“喝茶不?”

“不喝……我去看看她。”

“我求求你!”安娜·玛克西莫夫娜慌张起来。“我和医生没能说服她,你能说服?光骂一顿,更坏……而且她大概睡着了。不要叫醒她!”

从娜塔莎的房间里传出一声痛苦的喊叫,尖厉到象孩子的声音一样。安娜·玛克西莫夫娜奔向门口。但娜塔莎自己走了出来,来到了大房间,她消瘦了,不那么漂亮了,穿着件很旧的毛巾布长罩衫。

“又痛了?”安娜·玛克西莫夫娜问。

“妈妈,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忍不住了!”娜塔莎大声喊着,痛得蜷缩着身子。“我同意去医院!现在就去,行吗?”

母亲托住她,搀扶她走进里间,帮助她躺下。

“现在是夜里,孩子……你忍了这么久,再忍到早晨吧……早上让爸爸开车送我们去。”

“他回来了?”娜塔莎只顾应付自已的疼痛,甚至没有发现父亲。

……季姆钦科在大房间里走来走去。安娜·玛克西莫夫娜手拿热水袋经过大房间向厨房跑去。娜塔莎的门里没有传出一丝声音。季姆钦科轻轻敲敲门,走进女儿房间。

娜塔莎坐在床上,向前弯着腰,并且不停地微微摇动身体。她皱着眉看了一眼父亲,但什么也没说。

“娜塔莎,你不是想要孩子"?”

“我已经说了,不想,”她抱怨地说道。“你还要怎么样?”

“等一下……这是你自己还是医生替你决定的?或者是这疼痛代你下的决心?……现在痛得厉害?”

“现在可以忍受了。”

“那咱们就谈一谈,既然还可以……”

娜塔莎恼怒地、断断续续地说起来:

“我一直不同意,我不想失掉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妈妈会同你讲的……我忍耐了又忍耐,但是到了我的极限了。再也忍不住了。”

“那么你听我说。你什么都按自已的意思做,不考虑我的意见,现在又要按自己的意思行事。但是你要记住:如果一个人干了他所不想干的事,屈从于痛苦或者恐惧,或者其他什么压力——事后不仅会懊悔而且会感到羞耻,但那时已无法挽回了……但是人是一种坚强的肌体,可以忍受住无限的痛苦。它痛,你就忍耐。然后就会仿佛获得第二次生命似的,感到轻松一些!”

安娜·玛克西莫夫娜走进房间看了一眼,看到他们在和睦地谈话,很高兴,就走了出去:她不想妨碍他们谈话。

“我还以为你相反,会高兴的,”娜塔莎伤心地说。季姆钦科看了看她,什么也没有回答。她不好意思地朝父亲笑了笑。

红色“日古利”小车在车流中沿着萨多沃伊环形公路行驶。塔玛拉同伊戈里并排坐在车里。塔玛拉说:

“东京当然很有趣。跟别的地方完全不同。我实在太累了,实在……也许是因为没有和你一起飞行。”

“未必吧,不过还是谢谢你。”

塔玛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没头没脑地问道:

“那么你说,季姆钦科是不是有点蠢?”

“指什么?”

“嗯……没有看透。他又警告我要对你小心!……他说:‘如果他纠缠你,你就把他赶走。’”

“这哪能算什么蠢话?”

“不,说真的,你看他怎么样?”

“说真的,那么你听着:在自己的专业方面,他称得上是个院士。然而我根本就不喜欢安琪儿……他不撒谎,不喝酒,不背叛妻子,……在我看来,这只有一个含义:如果一个男子汉不背叛妻子,这就意味着他已经失去了战斗力。要么就是妻子象盖世太保一样,摆脱不掉……因此这并不算什么值得尊敬的品行……我们离开话题了。我不喜欢他,但深深地敬重他。敬重他的才干。在飞行中没有比他更能干的人了……飞行时他既是外交家,又是组织家,也是心理学家。而且并不是因为他读了上百本心理学著作——他根本没读过这种书。他是一个天生的领导者。”

“得啦,这不是才干。这是别的什么原因。”

“是才干。你要明白,才干不可能是无所不包的。我们都是有才干的人——而且都各有所长……因此,上塔甘卡(注10)你来找我,关于百慕大三角——也来找我。至于其它一切问题,请您找季姆钦科同志。”

汽车驶进地铁和剧院间的狭窄通道,停了下来,伊戈里和塔玛拉从彬彬有礼的人群中挤向剧院入口。

伊戈里和塔玛拉躺在床上。屋里只亮着盏遮光小灯。伊戈里已经微睡。但塔玛拉被美好的夜晚扰得久久不能入睡。

“别睡!不许睡!”她要求他。“现在我来画你的像。”她用手指顺着他的脸庞轮廊勾描。“前额低低的,没有皱纹,一切都很清楚:此人无忧无虑,一切顺遂……鼻子软骨突出,透着狡猾……”

轻微的触摸虽然有点痒,却令人愜意。伊戈里露出了笑容,但没有睁开眼晴。

“你的嘴是松软的,然而贪得无厌……但并不凶狠。”

“冲这点也得谢谢你,”伊戈里喃喃地说。

“不喜欢?好吧……抹掉重画。”

她用手指“勾掉”伊戈里的脸,然后开始重新勾描:

“前额宽宽的,开朗明快……鼻子清秀、刚毅……嘴是我喜爱的,柔和、温存……”

她亲吻伊戈里的嘴唇,把脸紧贴着他的脸一动不动。

季姆钦科回到自己房间睡觉之前,决定吃个苹果。她在削果皮,妻子第一百次数落说:

“你不应当不连皮吃。果皮含有各种维生素。”

季姆钦科只顾考虑自己的问题,没有回答。

娜塔莎走进卧室,她心情不宁,精神愉快,挺着她显的圆滚滚的肚子。她吻吻母亲:

“安安,爸爸、,妈妈。”

然后用鼻尖擦了擦父亲的脸颊,从盘子里拿了个最好看的苹果,回自己房里去了。

季姆钦科机械地伸出一只胳膊,让妻子给他量血压,接着突然宣布说:

“后天我要住医院去了。年度体检。”

安娜·玛克西莫夫娜焦灼起来,甚至扔下了血压计的的椭圆形橡皮球。

“我就知道嘛!……年年如此。总是头一天才告诉我。”

“即使早点说,又有什么区別?你看,又不是去蹲监狱,用不着烤面包干……不就是去休息一个月嘛……没有理由焦急不安。”

“对,对……好象你就不发慌似的。”安娜·玛克西莫夫娜已经镇静下来。“平白无故骂了我一顿。我告诉你,你用不着发慌。你的状况极好,我这话是以医生的身分说的。”

季姆钦科沉默了片刻,接着愁闷地说:

“当然,我是感到不安。一年比一年更强烈……只有白兰地才年头越久越好。”

季姆钦科的全体机组人员同时在接受体检。

给飞行员们检查视力……

检査听力……

取血供化验——从指头,从静脉……

他们坐在肃静的诊室里,身上带着许多信号器,周围摆着许多仪器和仪表……站着照爱克司光,躺下查心电图。

他们蹬踩支在地板上的自行车脚踏板——这是检查负荷状况下心脏的功能……

晚上看电视……玩骨牌,下棋,看书……早上又分别。到各个诊室去。

……到了最后一天。季姆钦科站在主任段师的办公室里,面带笑容地问:

“怎么样啊,教授同志,还不到撕马蹄铁的时候吧?”

“什么?”教授没听懂。

“这是说,老马不能再供驱使,送到剥皮场去时,就从它蹄子上撕下马蹄铁,免得这值钱的东西白白丢掉。”

“噢——噢……不,还没到这种地步……您能飞。”

“那自行车呢?”

“您蹬自行车不好也不坏。比上一次差。”

“可我不是自行车运动员,”季姆钦科笑了笑。“我是飞行员。”

他来到走廊,看到自己的副驾驶米沙,副驾驶情绪不佳,脸色苍白。季姆钦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这是怎么啦?”

“解职了……我飞不成了……安德列·瓦西利耶维奇,结果怎么会这样呢?我可比你年轻八岁啊!”

这种无心说出的显得有些自私的话没有使季姆钦科见怪。他非常理解副驾驶此时的心情。

“米沙,叫我说什么呢?这如同普希金说过的那样:‘今天你,明天我’。”他虽这样说,但自己也感到,他的安慰不大有说服力。“再说,在地面上同样是工作。反正你还是在民航。总会给你个职位的,而且一般讲……得啦,去它的吧!我们一起去喝一杯。”

高背扶手椅上坐着两名妇女,她们是人民陪审员,中间坐着一个男人——审判员。

“现在审理瓦连京·格奥尔基耶维奇·涅纳罗科夫和阿列芙季娜·费多罗夫娜·涅纳罗科娃有关子女抚养一案……书记员,报告到庭情况……”

“原告人到庭,被告人到庭,”年轻的女书记员急急忙忙回答说。“证人米莎科娃到庭,区国民教育局代表到庭……”

原弗涅纳罗科夫和被告阿莉娅互相离得远远地坐在那里,紧张而又难为情。阿莉娅衣着马虎,样子很难看——凶狠的眼晴布满红丝,嘴巴果决地紧闭着——但尽管这样,在瓦连京看来,她还是那样美丽,那样可爱!

阿莉娅紧紧搂着坐在膝盖上的阿利克,似乎以此证明,她决不把他给任何人。

“把孩子带来干什么?”审判员不赞成地说。“这里没有他什么事。请把孩子带走。”

……走廊里,阿莉娅的母亲,证人米莎科娃,给阿利克吃夹着香肠的面包,羞愧地默默流着泪。

……法庭上,审判员问道:

“被告人,您是否要求回避?”

“要求,”阿莉娅激忿地说。“我要求他的律师回避。我没有律师,那么请他也不用律师!”

“被告人,”审判员耐心地解释说。“法律没有规定申请对方律师回避的权利……您同样可以请辩护律师……”

“用不着。没有律师也行……我是母亲,任何人也不能从我这儿抢走孩子!”阿莉娅带着挑战的神情看了看年纪不大,但已谢顶的瓦连京的辩护律师。

审判员对这些话未加理睬,照规章问道:

“双方对法庭有什么请求?”

“请求把孩子留给我!”阿莉娅又抢先说道,“我原来的丈夫不可能教养他。他……”

“您还有机会按诉讼本题提出自己的异议,”审判员打断了她的话。他明显地不喜欢这个被告。“但现在我问的是:您有没有什么诉讼程序性的请求……”

……走廊里,阿利克在地板上玩红色玩具消防车,弄得辘辘作响。外祖母坐在长木椅上,小声地对坐在身旁的上了年纪的妇女讲述着什么,那个妇人伤心地点着头。

……审讯在继续。阿莉娅缓慢而忧伤地说:

“我知道,没有父亲对该子很不好。但是没有母亲,我认为,更糟糕……我简直不明白,瓦连京·格奥尔基耶维奇指望什么。他是个飞行员,工作不定时,经常不能按时回家:比如播种季节啦,或者发生了什么事故啦……他怎么照管孩子呢?……总是忙于工作。”

“难道您不工作吗?”辩护律师做出惊讶的样子。

“工作。”阿莉娅傲慢地笑了笑。“但是我有个退休的妈妈。她仍然精力充沛。”

“请问,您知道瓦连京·格奥尔基耶维奇也有退休的母亲和未出嫁的妹妹吗?”辩护律师继续追问道。“她们有自己的住房,在克拉斯诺达尔边疆区,您原来的丈夫可以很容易地调过去。”

“对阿利克来说,她们完全是陌生人!”阿莉娅开始急躁起来。“而我的妈妈是自幼把他养大的!”

“妈妈养大的?”律师立刻抓住话碴儿问道。“那您怎么,没有参与教养?”

“您不要审问我,您审问他去,看他是什么人!”阿莉娅已经愤怒得发抖了。但是,律师恰恰希望她提出这个问题。

“好人。签定书上就是这样说的:群众荨敬,品德一贯端正,对儿子关怀备至……”

这时阿莉娅冲口而出:

“这可真是新闻。他怎样对待儿子,好不好,我可以说一说。而且关于‘品德端正’也可以谈谈……他经常连续两三天不在家里过夜!……要说当父亲,他根本就不配……他从来没有对儿子进行真正的教育,当然,他也不可能……我是小学低年级教师,可他是什么人?他只会骂儿子,甚至打他,这么小的娃娃!……阿利克因此变成了结巴……”

瓦连京听着,但奇怪的是,他眼前看到的不是这个抱着敌意的、信口雌黄的女人,而是那个五年前他所迷恋、后来成为他妻子的无比漂亮的姑娘。他的回忆十分清晰,令人痛心:他和阿莉娅在大门道里,是在结婚前,他解开她的短衫领子,吻她,吻她两肩瘦瘦的锁骨。不知谁家的门响了,这对恋人在愉快的慌乱中跑到街上……阿莉娅躺在床上。她已经睡着了。他抱着半岁的阿利克走来走去,一边摇晃着孩子,一边看她,总也看不够……他和阿莉娅在黑海边的峭壁下游泳。夜晚,周围没有一个人,因此阿莉娅没有穿游泳衣……

“简直叫人奇怪,我们的民航怎么能用这种人,”阿莉娅对审判员说。“他常常喝醉了去飞行。不仅会毁了飞机,而且会毁了人……怎么能把孩子交给他呢?而且,瓦连京·涅纳罗科夫还说过这样的话,听了简直叫人害羞。例如,他把制服上的银鹰翅叫做‘母鸡’。把发工资的日子称作‘民航日’……”

这时审判员生气地打断阿莉娅的话:

“喂,法庭对这些不感兴趣。您简短些……”

瓦连京的律师写了张字条给他:“审判员支持您。阿列芙季娜·费多罗夫娜急不择言,说过头了。”

……轮到阿莉娅的母亲讲话了。叶夫多基娅·彼得罗夫娜竭力不看瓦连京,她说:

“阿列芙季娜说的全是实话。事情就是她所说的那样。”

“您怎么知道她说的全是实话呢?”审判员严厉地问。

“这……她是不说假话的……而且从前怎么样,我知道,一切我都亲眼看见了……不能从母亲怀里夺走孩子。”

“我有个问题问证人,”瓦连京的律师说。“叶夫多基娅·彼得罗夫娜,您说您都亲眼看见的……您亲眼看见打孩子了?”

“打?!您怎么啦,这怎么可能!……嗯,当然,有时候阿莉娅弹他的后脑勺,但这是因为爱他,只是在火头上……”

“明白了,明白了。还有一个问题:您经常看见自己过去的女婿喝醉酒吗?”

“一次也没见过,”叶夫多基娅·彼得罗夫娜张惶失措地说。律师做出非常惊讶的样子:

“这怎么可能?喝呀,喝呀,总喝不醉?”

“他根本不喝酒。就说过节喝一点儿,这也算不上喝酒……”

阿莉娅用凶狠的、甚至灼人的目光瞪着母亲。叶夫多基娅·彼得罗夫娜发慌了,便很快地结束了发言:

“不过,我有些事也许说得不对……您问阿莉娅吧,她记得更清楚。”

“我没有问题了,”律师说,然后微微朝瓦连京笑了笑。

……阿利克在走廊里的长椅上睡着了,脑袋枕在旁边老妇人的膝盖上,一些神情愁闷忧郁的人在周围来回走动——在法院,你是看不到欢乐的人的。

……审判员站着进行宣判:

“现在宣读判决书……由审判长杰米多夫和人民陪审员拉丽奥诺娃和克里亚奇科组成的人民法庭,代表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公开审理涅纳罗科夫和涅纳罗科娃关于抚养四岁孩子阿列克谢(注11)的诉讼案,现查明:被位人和自己己的母亲,即孩子的外祖母,一起生活,物质有保障而且住房不拥挤。原告人没有从她身边领走孩子的理由……根据苏俄民事诉讼法典第203条并依据苏俄婚姻与家庭法典第55条的规定,法院判决:驳回涅纳罗科夫·瓦选京·格奥尔基耶维奇的起诉……”

审判厅里人已走光。律师安慰瓦连京:

“我预先对您说过……法律虽然规定了父母双方有平等的权利,但在实践中……您是飞行员,您的确不能整天陪着他……而且,如果您再结婚,怎么能担保新妻子会待他好呢?……可是那里有妈妈,外祖母。当然,妈妈是个坏家伙,但毕竟……她不让您和儿子见面,这当然……”

他发现瓦连京并没有听他的话,突然住了嘴。瓦连京伤心地坐着,脸色灰白,无意识池把法院传票叠起,又重新展开。

阿莉娅故意等着瓦连京走出法庭。她想让他看看,她是怎样带走阿利克的。阿莉娅看到自己原来的丈夫后,便抱着儿子,慢腾腾地向公共汽车走去。孩子——他被打扮得非常漂亮——当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爸!爸!”他喊着并且朝父亲挥着手。

瓦连京没有回头。相反,他加快了脚步,几乎跑起来,为的是不至扑向儿子,做出什么无法弥补的蠢事……

第二集 空中

伊戈里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正噘着嘴用小烙铁焊一个什么线路。门钤响了。伊戈里跑去开门。

但是,站在门外的不是塔玛拉,而是一个瘦弱而又十分漂亮的女子,提着一个小提箱。伊戈里的脸沉了下来。

“你这是从哪儿来的?”他用问话代替了“你好”。

“自然是从列宁格勒来啦……你,好象不高兴?”

“为什么不高兴?高兴。”

“好吧,那就不要掩饰自己的喜悦,接过我的手提箱。”

……来人脱下靴子,蜷腿坐在沙发上,讲起来:

“我没有打电话,因为是路过。上火车还有三个小时……但我不能不来看看……你,当然无所谓,三年就寄来一张明信片,我可干不出这种事。我决心:即使在两站之间,我也要来看看你……”

“那你不会误点吗?”伊戈里关切地问。

“我已经对你说过:上火车还苻三个小时……别忙,到底出了什么事?有人要来找你?”

“是的……不,不一定,但是可能……你知道,农娜,真的出了点事。”

“你有了情人了?”农娜用颤抖的声音问,伊戈里把指关节捏得咯咯响:

“蟑螂才说‘有了’,而情人……不过,一般说来,是的。”

农娜低声抽泣起来:

“没什么。我现在洗洗脸就走……”

伊戈里开始怜悯起她来。他坐到她身旁,搂住她的肩膀,吻了吻她:

“得啦,别这样。够了……不要这样……喝杯咖啡吗?”

“你说,你真的希望我留下吗?”

“真的,真的。但不过,农娜,我坦率地告诉你:这将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她走向厨房。“如果电话铃响,不要拿起听筒……”

……门铃响了,顽强而又透着威胁。

伊戈里踮着脚悄悄走近门边,从门上的小孔往外看了一眼。当然,在他的门外站着塔玛拉。伊戈里藏在小小的穿堂里,连气也不敢出……房间里突然响起了特别响亮的音乐。伊戈里象兔子听到枪声似的,猛地一跳……毫无办法,只得开门。

“你睡了?”塔玛拉笑着问。

“没有。”

“出什么事啦?”

‘是的。”

他们一跨进房间,塔玛拉立刻明白了,农娜披头散发坐在沙发上,用一只脚踏着音乐的节拍。

“您为什么穿我的拖鞋?”塔玛拉用冷冰冰的腔调问农娜。

“请吧,拿去,”农娜回答说。“我穿还大三号呢……伊戈里,我走了。我没有必要再呆在这儿了。”

“嗯,是的,”伊戈里阴沉地回答道。“你所能做的事,你已经都做了。”

当情敌仓促地把自己的东西——香粉匣、梳子、打火机塞进手提包时,塔玛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但是,门在农娜身后刚刚砰的一声关上,塔玛拉也要走。伊戈里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上哪儿?”

“上哪儿?难道你不明白?”

姑娘再也按捺不住了。她扬起手,要打伊戈里的嘴巴,但他灵巧地抓住了她的手。

“等等,我向你解释清楚……”

“畜牲!畜牲……你是个可恶的畜牲……立刻放开我!”

“可我们是谈好了的!”他抱怨地喊起来。“不承担任何义务,毫无约束……你自己也说过:我完全明白,我也这么想,我是现代女性!”

“傻瓜!白痴!我当时什么话都是肯说的……我那样说,是因为你想听那样的话!我想以此让你喜欢我……你呀,你有过那么多女人,你竟然什么也不明白,不论我们怎么说,我们的内心全是一样的:我们都想嫁人,想要孩子,想身边有一个人,只要一个人,而且要他永远是一个!……我要无拘无束有什么用,要现代精神有什么用?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叛你!”

“偶尔来了个老熟人,取唱片,”伊戈里终于插上了一句话。“你却大闹一场,活象个精神病,象个做买卖的娘儿们!”

“我就是精神病。因为我爱你。你当然容易镇静——有我,没有我,对你反正都一样……好吧,算了,我反倒高兴。趁着还没有连皮带肉长在你身上,及时撕开更好……”

“我高兴极了,你想都想象不出我多么高兴,”伊戈里沮丧地说。

塔玛拉没有看他,走出房去。伊戈里颓然躺到沙发上,故意很响地放起了音乐。

瓦连京在自己的前妻家里做客。阿莉娅不在房间里,瓦连京在同自己过去的岳母谈话。

“乌斯季一卡明诺戈尔斯克?”叶夫多基娅·彼得罗夫娜惊奇地问。“在什么地方?”

“北哈萨克斯坦……工作照旧。几乎和在这里―样……这不,我把休假攒到一块儿,就来了,多么想看看他呀,简直没法用言语表达。”

“可他在幼儿园呀,六点钟才回来,”叶夫多基娅·彼得罗夫娜抱怨地说。瓦连京很不痛快:

“你们为什么送他去幼儿园?”

岳母叹了口气,叫道:

“阿莉娅!你还是出来一下吧,怎么样?”

“我头痛,”从另一个房间里传出一声凶狠的声音。瓦连京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叶夫多基娅·彼得罗夫娜,您怎么没劝劝?他不能上幼儿园……他口吃,他在那儿会很糟的。”

这时阿莉娅从门口走了出来。

“他在哪儿也比跟你强,”她挖苦地说。“而且你也没条件养育他。你抛弃了我们,妈妈又病了。”

瓦连京突然觉得时光倒退了回去:他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妻子在旁边,他同她对骂——全都和以前一样。但是房子已经变了样:已不是他在时的样子,而是透着女人气。而且阿莉娅早已不是他的妻子,她同他对骂时也变成另一副样子:冷淡而傲慢,象对外人那样。

“好吧,既然已经来了,那就看看阿利克吧。但只允许看半个小时,而且要有我和妈妈在场……”

瓦连克气打嘴唇都颤抖了:

“为什么半小时?为什么要你们在场?我难道是到了教养所,看望少年犯?”

“为的是你不能教唆他反对我们!”

瓦连京透过柵栏看着院子里的孩子们玩耍。孩子们有的用小铲子挖雪,有的用雪团堆雪人。阿利克也在那里,但他站在一旁,周身裹得暧和暖和的,还从上到下围着阿莉娅的头巾,帽子压在眼睛上,两只胳膊象企鹅那样张开着,手上戴着棉手套。爱惜和怜悯之情使瓦连京的心都抽紧了。

……当孩子们两人一排排好队走上街时,阿利克拖着步子跟在最后。孩子们笑着,喊叫着,只有阿利克一声不吭,不同任何人讲话。瓦连京远远跟着,看着儿子。突然阿利克站住了:他的帽子太大,完全滑到了鼻梁上,因此他什么也看不见了。而那一队穿得花花绿绿的幼儿园孩子,在女保育员的带领下继续向前走着。谁也没有发规这个小小的事故。

于是瓦连京走过去,戴正阿利克的帽子。孩子认出了父亲,没有感到奇怪,而只是感到高兴。徒然,瓦连京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抱起儿子就带他往回走。接着转过街角,来到一个大门洞,在那里停了下来。

很快街上便响起了喊叫声。“涅纳罗科夫!你藏在哪儿啦?涅纳罗科夫!喂,赶快出来!”传来女保育员的喊声。瓦连京哆嗦了一下,甚至不由自主地朝前跨了一步,但马上明白了,这不是叫他,而是叫阿利克。

瓦连京用一个手指抵在嘴唇上,示意不要答应,阿利克明白了,点了下头。

他们乘长途公共汽车来到州中心城市。阿利克累了。他啜泣着,耍着脾气要找妈妈:

“妈……妈……妈,哪?”

瓦连京每到一站都惴惴不安地看着车门:追赶者有没有赶上他们,阿莉娅会不会突然登上公共汽车。

在航空港,阿利克在候机大厅的长凳上睡着了,瓦连京在茶点部柜台旁吃着小馅饼。

突然他看见了阿莉娅。她从门口向他走过来,急得面红耳赤,神情果决,她的身后跟着个民警。

“把孩子弄到哪儿去了?”阿莉娅老远就喊起来。

“你喊什么呀?他就在那儿,睡着了,”瓦连京疲惫地回答说。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这缺乏理性的举动是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的。

“您好,瓦连京·格奥尔基耶维奇,”民警难为情地说。但是他这么和气地开始谈话使阿莉娅很不满意:

“听见吗,中尉同志?……我请求法办他!”

“为什么要法办。”民警早就认识瓦连京,而且同情他。“家庭纠纷嘛,我认为,你们自己会商量好的……对吧,瓦连京·格奥尔基耶维奇?”

民警走开了。阿莉娅想了想、看了看熟睡的阿利克,然后以完全不同的、正常的声调说:

“睡着了,象只小兔子。简直不忍心叫醒他……”

“你没吃饭吧?”瓦连京问。

“不知道……不过,吃点东西也好。”

……他们站在高高的圆桌旁,吃着馅饼,喝着可可。

“干嘛叫民警呀?干嘛闹笑话?”瓦连京突然问。“故意的?为了更刺痛我?……说真的,为什么你总是折磨我?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阿莉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他。

“难道你至今还没明白?”她几乎是忧郁地说。”我不爱你。而且从来也没爱过。”

瓦连京不相信她的话。

“真的从来没爱过?……那为什么嫁给我?我难道用暴力强迫你啦?”

“正是强迫了……你抛弃了一切,为了我抛弃了工作,离开了莫斯科……我怎么能拒绝?我毕竟不是冷酷无情的人嘛……但是本应该不嫁给你的。”

瓦连京仍然抓住那些不曾存往的事情:

“你这是故意叫人生气才这么说……这怎么可能?整夜整夜地一起散步,亲吻,总有谈不完的话。”

“亲吻了,那又怎么样?……我是个年轻姑娘。而你是莫斯科人,飞行员。而且我也看到了,你爱我爱得要命……是的,我明确地告诉你吧:我可怜你,就嫁给你了。”

候机大厅的玻璃墙壁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雾淞,透过玻璃墙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飞机在缓慢而平稳地滑行,就象鱼缸里圆滚滚的鱼儿一样。

“你是个不幸的人,阿莉娅,”瓦连京说。“一辈子干了一件漂亮的、高尚的事,可是又不能为这事宽恕我,拿我出了五年气……你以为:我不可惜我的工作?我可惜了,只是在你面前一次也没有流露过罢了。大型飞机——这不仅仅是工作,这是我的生命!……我是在另一个空域飞行的,那是完全不同的空域!直到现在,我只要看到夜间的闪光信号灯,听到大客机飞行的声音,喉咙便哽住了。要知道我是高级驾驶员。给我伊尔一62,我现在马上就能驾驶。”

“哼,当然了!”她又以原先那种凶恶的声音说道,并且抖动了一下肩膀。“你从来是好人,我从来就是坏人。你不埋怨人,而我却拿你出气……可是,你抛弃我和孩子,这也好吗?现在谁还需要我?”

她转身走向长凳。

“阿利克,孩子!醒醒!妈妈接你来啦!”

又是伊戈里坐在自己的红色小车里,停在离调度所不远的地方,他又是把后视镜转到能看清走出门来的人们的角度,两眼盯着镜子。稀疏的、大片大片的雪花从空中飘落,象鹅毛似的铺在地上。

塔玛拉从调度所走出来——不是一个人,而是同两个女友一起。她笑着向她们讲述着什么,鼓着腮帮,瞪圆艰睛,模仿着谁的模样。

伊戈里短促地鸣了声喇叭。塔玛拉转过脸,冷淡的目光在红色“日古利”小车和伊戈里身上一扫,继续向前走去。伊戈里坐在驾驶座上,露出愤恨而又惘然的表情。

……伊戈里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翻着一本厚厚的手册。电话铃响了。伊戈里象鸢似的扑向听筒。听了一会儿,然后冷漠地说:

“噢,是你呀……不,加尔卡,说什么也不成。我要出差……是的,很久。去一辈子。”

晶莹的春雨丁丁冬冬敲打着柏油路,一群女乘务员从调度所跑出来,塔玛拉也在当中。为了不弄坏发式,姑娘们用各色各样的塑料袋套在头发上,好象戴着狂欢节的高帽一样,朝着公共汽车飞跑。

伊戈里挡住塔玛拉的去路。他举着一把撑开的黑伞。

“别跑,”他对塔玛拉说。“我们到屋里去谈谈。”

“我们有什么好谈的?……闪开,人家等我呢。”

“好吧,在这儿也行。没关系。”他把伞移动一下,折上塔玛拉。他的蓝色雨衣立刻被淋湿,变成了黑色。“你不要耍脾气了……没有你,我很难受。没有我,你更难受。”

“我?我非常愉快,非常!……所以你才到处追着我。我要是哭天抹泪,每夜都给你打电话,那你看都不会朝我看一眼的。”

“可是我相信,你常常哭!而且你也很想打电话……但你是个演员,你在做戏,你故意这样做,为的是让我难受。”

“你是怎么得出这样的结论的?”

“啊……生活经验嘛。”

塔玛拉没有回答,向公共汽车跑去。何伊戈里追上了她。他与她并肩跑着,一面为她撑着伞,一面急促地说:

“等等……你等等……好吧。既然你这么糊涂,好吧,我向你提议,我们结婚吧!”

“我也向你提议,”塔玛拉鄙视地回答说,“走开,而且永远不要靠近我。”

瓦连京的直升飞机装载着纸袋水泥,在田野上空飞行,把蓝色的树林远远地抛在北面。

‘米一2!”瓦连京的耳机里响起了女调度员通远的声音。“请调换‘白蜡树’频率,利用它作业。”

“‘田野’,我是2408。明白您的意思,”瓦连京回答说。“怎么回事?他们没有告诉您吗?”

“宇航员着陆舱进入了我们地区。你的飞机借调到搜索组……”

瓦连京看了一眼副驾驶。他点了下头,表示听到了。

……米一2在河湾上空飞行。突然,瓦连京精神一振,并且用手指引副驾驶说:

“看,那不是!”

在沙滩和青草地的交接处,平放着的一幅信号布在随风抖动。旁边是外层烧焦的深红色的球形舱。

瓦连京对着送话器喊起来:

“‘白蜡树’!我们看到宇航员了!我在降落!……请保持联络!”

他的直升飞机还没有着陆,空中已经充满了发动机的轰鸣声。从西南方低矮的山峦后面,出现数架绿色的直升飞机,排成横列。而在它们的上空,当然是以更快的速度,飞来三架飞机。他们已经开始盘旋,因为他们知道航向。

瓦连京比拽索组早到了这么一分钟,纯属偶然……螺旋桨还在旋转,瓦连京已经奔向深红色的球形舱。那儿,在舱口,坐着一名宇航员,他疲倦地笑着向瓦连京挥动毛线暖帽。

搜索组的直升飞机降落在沙滩上。那三架飞机则摆摆翅膀表示致意,然后就飞走了;他们已看到,临时离开自己星球的人已经平安回到了故乡。

宇航员笨拙地走下来,踏上地面,好象初愈的病人,又象经过长时间颠簸的海员,迈着小心翼翼的步子,迎着瓦连京走来。瓦连京抱住他,热烈地亲吻他的双颊。跑过来的记者们(他们是乘一架军用直升飞机飞来的)闪亮着镁光灯,开动起电影摄影机,拍下了这一会见。这时,舱口出现了第二名宇航员,他也立即陷入了欢迎人群的怀抱。

季姆钦科的孙女已经五个月了。母亲和外祖母在侍弄婴儿,季姆钦科和前来做客的原副驾驶米沙在谈话。他们两人坐在别墅的外廊,吃着早熟的草莓。

“我早就对你说过:虽然在地面,但过去是飞行员,现在仍然是,”季姆钦科话语并不十分真诚地劝说着客人。“只是翅膀以前在这儿,而现在——在这儿。”

(飞行人员的民航标志佩在胸前,而地勤人员——佩在袖子上。)

“安德列·瓦西利耶维奇,我的翅膀原是在肩膀上的,”原副驾驶笑了笑。季姆钦科没有争辩。为了转移话题,他从桌子上拿起报纸。

“米沙,看见了吗?”

第一版下方有一张照片:宇航员拥抱瓦连京。

“我一下子就认出了瓦连京,”副驾驶米沙活跃起来。“是个优秀的驾驶员,却干了这么件蠢事:走了。”

“那里有爱情,”季姆钦科刻薄地说。米沙摇摇头。

“真那样就好了,他的家庭生活一塌糊涂……那女人可恶极了。离了婚,她不让他同儿子见面……还写各种各样的诬告信,甚至写给部长……”

“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季姆钦科听了很伤心。“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从斯克沃尔佐夫那儿,瓦连京和他通信。”他站起身,拿起帽子。“安娜·玛克西莫夫娜,谢谢您的款待……”

季姆钦科送他到院子门口,看到米沙走过在街上踢足球的孩子们身旁时,抬脚把滚到他身边的皮球勇猛潇洒地一踢,心中不胜感慨。季姆钦科回到房里,对妻于夸奖他说:

“好样的,没有泄气。我大概做不到……我需要蓝天,就象,就象需要空气。淘汰我时,我,大概……”

“别说了,”安娜·玛克西莫夫娜打断他的话。“你的状况极好,只是应当多吃些四季萝卜、蒿苣,多吸收春季的维生素。”

季姆钦科走近收音机,打开,但立刻又关掉了。

“安德列,别难过。”妻子说。

“不,没有难过……我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你记得瓦连京吗?……也许现在,在他引人注目的时候,有可能把他弄回莫斯科,到我们这儿来?”

“户口难办,”讲究实际的娜塔莎说。

但是季姆钦科已十分热衷于这个想法了:

“我试试看。试试不为过嘛……我凭老关系给伊万·谢苗诺维奇打个电话。”

季姆钦科坐在伊万·谢苗诺维奇的办公室里。愁眉苦脸地摆弄着一串钥匙,不时发出轻微的丁当声。首长同样不满意:

“安德列·瓦西利耶维奇,你何必跑来呢。我看,我们在电话里一切都已谈妥了。”

“没谈妥,”季姆钦科固执地说。“我同你认识二十年了,我什么时候为自己的事求过你?”

“为自己没求过,但却不断为别人的事找我。对我,这有什么区别……你那个瓦连京·涅纳罗科夫是自己走的,谁也没赶他。现在又要回来……好象不大慎重吧……”

“但是你要理解,他是飞行员!”季姆钦科继续强调说。“带大写字母的飞行员!”

“我们所有的飞行员都是带大写字母的,从大写的‘А’、‘Б’直到字母表的最后一个字母。”伊万·谢苗诺维奇指着卡片柜说。“大家都在等候机会。”

他打开瓦连京的个人档案,又慎重地翻阅了一次。

“嘉奖……嘉奖。又是嘉奖……不错,是个好飞行员。我也没有说他是坏飞行员。嗯,照你看,国民经济部门应当是坏的去干?”

季姆钦科递给伊万·谢苗诺维奇一张报纸,上面有照片“瓦连京与宇航员拥抱”。

“你看:他是个有主动精神的、细心的人。瞧,第一个发现了宇航员——在搜索组之前。”

首长叹了口气,把报纸放进了档案。

“好吧,我呈报上去。当但我不能担保。”

“你不要简单呈报,”季姆钦科难为情地请求道。“你详细说说清楚……”

伊万·谢苗诺维奇在另一间办公室里同上一级首长交涉。

“他是自己要离开飞行队的,”上级首长说。

“当时有些情況。”

“他有什么比别人强呢?”

“季姆钦科迫切要求。”

“噢——噢……怪不得他登记要求接见。”他注意到了报纸。“这是什么?”

“这是瓦连京·涅纳罗科夫第一个发现宇航员。他很细心。”

“是啊,没有他宇航员就完了,”上级首长嗯了一声。“好吧,我们调他来。”接着通过对讲机说:“请季姆钦科进来。”

瓦连京翻上外套的领子——已经是十月了——沿着陌生的城市走着。橙黄色的枫叶被吹起,顺着人行道翻滚。瓦连京查了查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他要找的楼房,登上了三层。

阿莉娅开了门,她稍许胖了一些,但比从前更漂亮了。她几乎是友善地朝前夫点了下头。

“来了?进来吧。阿利克马上就回来。他在邻居家。”

住宅很好,一套三间。一个肩宽体胖的飞行员拿着报纸坐在餐厅里。

“认识一下,我的丈夫,”阿莉娅带着自豪的神情对瓦连京说。飞行员站起身,笑了笑,用力摇了摇瓦连京的手,差点没摇脱了臼。

“阿纳托利!”他自我介绍道。“请脱外衣,坐吧,阿莉娅,赶快给我们搞点什么来!……请坐吧,和在自己家里一样!”

阿莉娅顺从地走进厨房,新丈夫夸赞起她来:

“是个非常好的主妇!……很聪明,而且性情极好!”

“是的,的确,”瓦连京为了不得罪阿纳托利,附和说。阿纳托利幸福地笑起来,然后拍了一下瓦连京的肩头:

“你简直让我感到奇怪:你怎么把这样一个女人放走了?你真糊涂!糊涂……小家伙也非常好。叫我爸爸。你知道,他的口吃已经好一些了——常去找语言矫正专家。”

阿莉娅进来,开始摆桌子准备吃饭。

“谢谢,我不吃饭,”瓦连京果断地说。“刚刚吃过。”

阿纳托利很不痛快:

“你这是在哪吃了?为什么?……过来坐吧!”

“不。真的不想吃。”

“唉,你呀!……那么为了相识喝一小杯可以吧?”

“喝一小杯可以。”

阿莉娅把小玻璃酒瓶放到桌上,顺手抚摸了一下丈夫粗壮的胳膊,接着他们干了杯。

……阿利克跑来,偎依在母亲身上,然后怯生生地朝瓦连京笑了笑。

“瓦连京,你更喜欢和他在一起吧?”阿纳托利温和地说。“好吧,我和妈妈去看电影,你们留下……”

“我们最好出去走走,比在家好……阿利克,家?走?”

“去——去走——走走,”阿利克现在只是稍许有点口吃了,瓦连京为自己使用他们那已不适宜的旧语言感到惭愧起来。

……他们沿着大街走。阿利克把鼻子贴在橱窗上,讷讷地读着招牌:

“咖——啡……啤——酒……面——面——包店……”

然后要求说:

“叔叔,到池塘去吧。那儿有天鹅。”

“我怎么是你的叔叔?”瓦连京生气了。“你怎么啦,完全忘了我?”

“没——没忘,我现在的爸爸是阿纳托利。一个孩子是不会有两个爸爸的,对——对吗?……你不是爸爸,你是叔叔。”

“这是妈妈教你的?”瓦连京阴郁地问。

“是的。”

……他们用饼干喂灰污的天鹅……他们在街上吃了冰淇淋。然后回家。

……阿莉娅在街上门洞旁等候着。

“玩够了?那很好……瓦连京,你还是谈谈自己的情况吧。过得怎样啊?”

涅纳罗科夫不乐意地谈了自己的近况:

“嗯,怎么说呢……在莫斯科通过体检,接受了重新训练,将在图一154上飞行。”

“这么说,你还顺利,”阿莉娅若有所思地说。“个人生活怎么样?找到个人了?”

涅纳罗科夫否定地摇摇头。于是阿莉娅压低声音问:

“你听我说……咱们来个从头开始好不好?一切象从前一样——你,我和阿利克……你会同意吗?”

涅纳罗科夫全身的血涌到了脸上——但立刻又涌了回去。他好不容易张开麻木的嘴唇回答说:

“我会同意的。”

“可我不会同意!”阿莉娅快活而又响亮地说。“无论如何也不会!我只是现在才懂得了,什么是生活。幸福地入睡,幸福地醒来……我这不过是验证一下:你是否还是那样。”

涅纳罗科夫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极其勉强地笑了笑说:

“是的……我还是那样……你也还是从前那样。”

“阿利克,”阿莉娅唤道,“走吧,回家,爸爸等着呢。”

阿利克这段时间一直在自己玩“跳房子”——孩子对大人的谈话不感兴趣,现在顺从地跟着她走了。他走进大门后,回过身对涅纳罗科夫说:

“再见!……叔——叔叔,我喜——喜欢你!……”

飞行队长把季姆钦科找来。

“你必须飞一趟比德里,”他说。“不载乘客。运送粮食和药品……送给地震区的灾民,是红十字会发送的……你飞过那儿吗?”

“飞过。航空港很小,但跑道相当不错。”

“以前不错,”飞行队长纠正说。“地震前……现在他们正在整修,但不管怎样,着陆时可能出现复杂情况。”

“知道,看了综合通报。他们的滑行道损坏了。”

“从那儿装载乘客,”飞行队长继续说。“是我们的建筑人员,大多是妇女和孩子。注意,那里还有伤员……”

瓦连京·涅纳罗科夫作为副驾驶员在这个航班中和季姆钦科一起飞行。他精神百倍,严肃认真,和女乘务员一起指挥着装货:箱子大大小小,很不好装。

塔玛拉也在这个乘务组中。关于她,季姆钦科早在客机坪上就同随航工程师伊戈里进行了一场极不愉快的谈话。

“你和塔玛拉有过关系?”他阴沉地问伊戈里。伊戈里立即紧张起来,皱着眉头说:

“安德列·瓦西利耶维奇,难道这您也要管?”

“要管。如果一个人在流泪,如果有人破坏了他的生活,大家都要管……”

“果然如此。我就知道会这样,”伊戈里低声含糊地说。季姆钦科更加生气了:

“特别是我要管。因为她是一个飞行员的孙女,我的老同事的孙女……对于你的把戏,我忍耐了很久,但是再也不能忍耐了!记住,你和我是最后一次一起飞行……干脆对你说了,免得以后吃惊。”

“安德列·瓦西利耶维奇!这不合乎教育原则——飞行前破坏情绪。你吓死我了……我要因此突然出个差错呢?”

这样同机长讲话是不应该的,但伊戈里必须发泄出忿恨。季姆钦科盯着随航工程师打量了一会儿。

“象你这样的人,情绪是破坏不了的。象你这种人,只会破坏别人的情绪。你讲话放礼貌点。当心我把你赶出机组!”

……当起飞前伊戈里检查客舱时,在过道上碰上塔玛拉。她不看他,想从旁边穿过去,但他堵住了路:

“向大叔告状了?……好吧,你高兴吧,他要把我赶出机组了……”

图一154向东南方飞行。瓦连京坐在机长右边自己的坐椅上,翻阅着沿途机场的资料手册。

季姆钦科冷冷地对伊戈里说:

“提高机舱温度。”

随航工程师坐椅前面就是自己的操纵台。伊戈里默默地按了下电钮。

于是季姆钦科坐在自己的坐椅向后退了一下(驾驶舱里的坐椅全都装在轨道上),伸直了腿,然后用不合规章又不求回答的声调问副驾驶:

“怎么样,瓦连京,我们在飞行?”

瓦连京开朗地笑道:

“在飞行,安德列·瓦西利耶维奇……”

比德里航空港的地理位置对飞行员来说很不方便:高低起伏的山岗几乎紧靠着机场,山岗又连接着一片阴森的棕褐色山脉。这山脉从四面八方环绕着一个盆地,城市和航空港就处在这盆地当中。从空中还可以看到地震的后果,城市上空飘浮着烟雾,有的地方那尚未扑灭的大火正喷吐着火舌。

机场上,起重机、推土机、轧路机正忙忙碌碌地在整理混凝土跑道,修客机坪的柏油地面。

……当季姆钦科走下舷梯时,因睡眠不足而眼睛布满血丝的民航国外处代表急匆匆地向他走来。

“夜间又震了一次,”他说。“一小时后返航,越快起飞越好……我们的建筑人员大部分留下参加修复工作。妇女、孩子和病人已经在这里,等候登机……”

民航代表走了,去査看卸货情况去了。

季姆钦科把塔玛拉叫到跟前:

“塔玛拉,快去,催他们备足食品。”

……季姆钦科自己则向调度所走去……

……当塔玛拉已经返回,正向飞机走着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一件令人莫名其妙的事:仿佛有人从她的脚下抽走了大地。姑娘倒下了。她试图跳起来,但立刻又跌坐在混凝土地面上。不知从什么地方——不是上面,不是旁边,而是下面,从大地的深处——传来阵阵低沉的、愈来愈响的轰阵声。

塔玛拉恐惧而惊异地看到,航空大楼正面组成港名“比德里”的巨大字母块纷纷坠落下来。

大地沉闷地喘息一声,裂开了。沿着起飞跑道崩开了一条曲折的黑色裂缝。它截断了起飞跑道,不在中间,而是在接近跑道终点的地方,并且祸及了主滑行道的边缘。

人们——面孔黝黑的当地居民、飞行员、机场地勤人员——呼喊着,乱奔乱跑。

推土机和鲜黄色的吉普车侧面相撞,发出哐啷啷的响声。塔玛拉眼睁睁看着停在机坪上的一架巨大的“波音”飞机摇晃一下,无声地离开原地,慢悠悠地滑向航空大楼。铝制构架嘎巴一响。玻璃墙壁哗啦一声破碎了——“波音”客机的大脑袋撞破了玻璃墙壁,撞塌了二楼的楼梯,这才停了下来。人们从楼梯上纷纷摔下来。叫喊声、哀号声、呻吟声闯进塔玛拉的耳鼓。

一辆标有“Follow me”(注12)字样的黄黑格子的小汽车直对着塔玛拉飞驰而来。她吓得闭上了眼。但汽车在离她不到两步远的地方刹住了。从车上跳下了伊戈里——原来是他开的车。

“你怎么坐在这里不走啊?”看到塔玛拉安然无恙,他带着明显的轻松感喊道。“叫我把你好找!”

他俩坐在车上,汽车在弓曲的地面上颠颠簸簸,象一条小船航行在波浪上。塔玛拉执拗地不看自己的救星,甚至没道一声谢。

他们驶近飞机时,舷梯旁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带着孩子的妇女和数十名男人——大多数缠着绷带。一些人是用担架抬来的。

塔玛拉和伊戈里从车上跳下来,季姆钦科甚至没看他们一眼:他忙着和民航国外处代表以及头发斑白、晒得黝黑、躺在地上担架中的男人说话。

“我简直不知道该采取什么决定才好,”那个男人——建筑人员的负责人说。“现在起飞太冒险……您认为怎样?”

“情況复杂,”季姆钦科审慎地说。

“要么把人员向南撤?汽车还……”躺在担架上的人还没来得及说完话,便响起了巨大的轰隆声,除了隆隆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了。地平线上一股混着水汽的烟柱喷向天空,并且立即变成了深红的颜色。这是地震引起了火山爆发。

聚在飞机旁的人们默默地看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浓厚的白雾遮盖住火山。雾里闪烁着闪电一般的火光,红色的火花向四面八方飞溅。当然,只是在这里,从远处看,它们好象是火花,其实这是火山弹——织热的岩石巨块。

隆隆声停息了,民航国外处代表乘着沉寂的来临,几乎是愉快地说:

“哦……又给我们增加了一层麻烦。”

现在开始看清楚了,一片白色的雾霭朝着机场的方向,顺着山坡滚滚而下。

“这是泥石流,”躺在担架上的人断定说。“鬼东西,冲得真快……”

瓦连京从座舱左边的小窗口探出头来。

“安德列·瓦西利耶维奇!塔台转告:泥石流从山上向我们奔来——泥土和炽热的熔岩。速度很快,汽车干线已经被切断……”

显然,其他飞机也同时收到了这个通知:技术人员在它们周围忙乱起来。

“会流到这儿吗?”季姆钦科问躺在担架上的人。他耸耸肩:

“一次和一次不相同……在二七年曾经冲走过半个城市……应当紧急撤离。”

“用什么?”民航国外处代表激忿地说。“没有运输工具……而且也不会有。”

季姆钦科略微思索了一下,然后说:

“那么,这样吧。起飞要冒险,呆着不走不可能。由此得出结论,应当起飞……全体登机。准备滑行和起飞!其余问题到莫斯科再商量。”

……塔玛拉和一名男乘务员帮助病人、伤员、带小孩的妇女上舷梯。用担架抬上了建筑人员的负责人。手提箱和笨重的箱子留在了地面上的电动小车上。

各个航次的旅客看到放人上机,从四面八方奔向飞机。他们聚在舷梯旁,神色恐惧,慌张。大部分人默默地等待着决定自己的命运。只有三个人最神经质,争抢着用不同语言向女乘务员诉说着应该让他们、必须让他们登机的理由。

季姆钦科放眼数了一下:聚在这里的外国人有二十个。其中还有一名伤员,两边有人扶着他,免得他跌倒。

“我带上他们。你不反对吧?”他问民航国外处代表。代表点了下头:

“当然应当带上。”

“我就不招呼你登机了。因为你不走,是吧?”

代表只是淡淡一笑作为回答。他们互相拥抱告别,接着季姆钦科摘下制帽,不慌不忙地用手帕擦干帽里,重新戴到头上,然后沿着前登机舷梯走上去。

……四架飞机——一架日本的,一架斯堪的那维亚的和两架德国的——同时,一架尾随一架从客机坪滑出。

突然,就在旁边不远的地方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接着燃料库上空火舌冲霄腾起:也许是飞泻到这里的火山弹击穿了库顶,也可能是地震震断的电线互相接触造成了火花。爆炸的气浪把斯堪的那维亚的飞机掀向德国飞机,飞机的机翼互相碰撞。两架飞机都因受伤而停了下来。

苏联飞行员透过自己座舱的舷窗看到了这一切。燃烧着的汽油顺着地面漫延,一条火的河流朝着他们这边移动。

“怎么办,怎么办,”领航员摇着头。季姆钦科则泰然自若地说:

“继续报牌。”

领航员一个一个拨着信号盘:

“发电机!”

“起动,”伊戈里应声说道。

“场压!”

“场压七百四十五,高度拨正零,”瓦连京和季姆钦科回答说。

“操纵!”

“验毕,灵活……’

……日本飞机——它明显地比其他飞机小——已经沿着起飞跑道速滑。日本飞机滑到距离截断跑道的裂缝不过一百米时,离开了地面,并且开始爬高。在同一瞬间,一架汉莎航空公司的飞机滑出了主起机线。这是巨型的“道格拉斯”飞机。季姆钦科透过驾驶舱舷窗目送着它,忧伤地叹了口气。

“飞不走?”瓦连京半肯定地问。

果然如此,跑道对“道格拉斯”不够长。它的前轮陷进了裂缝。巨大的飞机登时戳立起来,翻了个底朝天,接着便开始燃烧。

飞行指挥员的杂色汽车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车上跳下一个戴头盔的人,挥着权标,禁止苏联飞机滑上主起机线。

“这个人真有趣。”季姆钦科温和地说,“我们当然不会再往那儿去……我们从滑行道上起飞。对吧,瓦连京?”

瓦连京点了点头,但领航员在他的身后惊奇地大声问:

“从滑行道?”

滑行道不是供起飞用的。它比起飞跑道窄得多。但现在别无选择:起飞跑道上燃烧着“道格拉斯”,但主滑道畅通无阻,而且裂缝截断它的地方在最尽头。

季姆钦科用英语请求调度允许从主滑道起飞。

窗子上已没有一块完整玻璃的塔台上坐着三名调度员,个个满脸是汗,头发蓬乱。从这里不仅可以看到机场上毁坏的飞机,看到一大片熊熊燃烧的油料,而且能清楚地看到迫近机场的泥石流。泥土、石块和熔岩构成的波涛滚滚而来,荡除沿途的树木,削平峭岩,吞没平房和仓库,向起飞场逼近。季姆钦科三次请求允许起飞,然后调度员——也用英语——才犹豫地回答说:

“从主滑道起飞,请自己酌定。”

季姆钦科稳重镇静的手握住操纵杆。

“发动机进入起飞!”他命令道。

伊戈里拨动手柄回答:

“发动机进入起飞!”

二人不得不大声叫喊,才能压过迅速迫近的泥石流的轰隆声。

“空勤组,起飞!”季姆钦科向前推动油门杆。

当又一次震动震颤大地时,飞机已在加速了。主滑道旁三十米高的探照灯塔左右一摇,开始慢慢倒塌。

留在客机坪上的民航国外处代表看到飞机和倾塌的钢铁巨物渐渐接近,惊呆了。

图一154刚刚飞过去,高塔便轰然倒塌,砸烂了推土机,稍微挂上了飞机的尾巴。塔顶上的避雷针尖划伤了机身,脱落的探照灯碎片落在机壳上丁当乱响。

飞机仍然向前疾滑,它已无法禁止。

“一百八十!”领航员大声报着速度。“二百!……决断速度!”

图一154摆脱了逼近的泥石流,躲过了在前方窥伺的裂缝,飞行在熊熊燃烧的大地上空,它脱离了危险……是的,至少在当时,飞行员们是这样想的。

当飞机爬高进入左转弯时,塔玛拉透过舷窗看到了翻转的大地。陡然,远处一个小航空站连同塔台似乎在斜坡上坚持不住,坍塌成了碎块。这是比德里大地震最后一次震动。

塔玛拉闭上眼,急忙躲开了窗口。

……季姆钦科向莫斯科报告:

“我是85468。起飞成功,高度一千二……飞机升降舵不大灵活。初步推测,可能是起飞时机外物体造成的损害……”

飞机在平静的夜空中航行。透过云间的空隙可以看到下面起伏的山峦。飞机里,旅客们高声而不和谐地唱着永恒的《喀秋莎》。他们很高兴,因为风险已被抛在后面,他们在飞向家乡。外国人没有唱,但是人人满面笑容,甚至还用脚踏着拍子:他们觉得自己是客人,想使主人高兴。不能坐的伤员们躺着,每人躺在三张卸去扶手的坐椅上。

伊戈里走进头等舱,匆忙地卷起坐椅中间通道上的长条地毯。唱歌的人们渐渐停息下来。人们带着诧异而又不安的神情看着伊戈里打开紧靠驾驶舱的前舱口,走到地板下,进入行李舱。

他用手电筒照亮带着黑环的绿管——转向拉杆。他小心地向一边拉一拉,又向另一边拉一拉。转向拉杆转动灵活,但升降舵拉杆几乎拉不动。

随航工程师通过机上通话装置向机长报告说:

“升降舵拉杆几乎不动……外表没有损伤。我转到后行李舱去。”

食品舱附近的两排坐椅早已拆除。那里搭成了临时医脘。在铺开的褥单上躺着一个小腿骨折的中年英国人:这就是在舷梯旁让人扶着的那个人。为了止住大出血,医生缠上了止血带,夹上了夹板。下一个病人已经在等候,他的嘴巴大张着,并且咧向一旁。

“颌骨碰晬了,”有人对医生说。

医生熟练地摸了摸病人的脸,然后明确地说:

“没碰碎,脱位了。”

他一只手托住病人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插进他的嘴巴,攥住牙床,接着以迅速无情的动作向下又往回推拉了一下。病人呻吟了一声,动了动下颌,然后惊异地说:

“全好了?……谢谢。”

“没什么,”医生挥了挥手。“手术最难的一步是及时抽出手指,以免被咬断。”

医生和大家一样,情绪很好。

但驾驶舱里却是另一种气氛。

“莫斯科,航管中心!”季姆钦科在联络。“我是85468。已进入苏联国界,23点10分将飞经连科兰上空。”

塔玛拉慌里慌张地走进驾驶舱。

“怎么回事?”瓦连京问。

“二等客舱里不知怎么出现啸声。而且温度降低了。”

伊戈里从坐椅上站起来:

“我去看看。准许吗?”

季姆钦科点了点头。

……伊戈里手插在口袋里,站在飞机尾部,向上注视着客舱顶板。一个地方的衬里出现裂缝,空气通过这个裂缝带着啸声往外溢。

随航工程师猛地撕开衬里,分开保温层,看到飞机铝壳上有一条两指宽的裂缝。保温层的聚氨脂纤维正缓慢地向裂缝蠕动,被卷到舱外。

伊戈里是个绝顶勇敢的人,但这一景象也使他变了脸色,他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当伊戈里察看了机尾,转身回去时,乘客们已经不唱了。带小孩的妇女被转移到一等舱:那儿稍许暖和些。女乘务员们在分发毛毯,帮着包好孩子。伊戈里穿过客舱向驾驶舱走去……

……季姆钦科向莫斯科报告:

‘降低到三千,因飞机失去密封性……机尾部外壳发现裂缝。尺寸正在査明。”

黑色“伏尔加”轿车一辆接着一辆驶近坐落在列宁格勒大街上的民用航空部大楼。从车上下来的人互相匆忙地打个招呼,便急匆匆走进玻璃门。

……楼上,宽敞的接待室里,科长迎接他们。他对每个人都说着同样一句话:

“请进,正等着您。”

办公室里已经聚集了十来个人。宽大的挂图帘帷拉开了,一个身穿飞行服装、神情忧虑的人站在地图旁边,向民航负责人报告情况:

“在起飞滑跑的最后阶段,在飞机离地的瞬间,又发生了一次地震。这时飞机受到了损害:升降舵失灵而且机身尾部出现裂缝,其大小有待查明。”

对讲机里响起了尖厉而洪亮的声音:

“飞机已在23点13分飞越连科兰……高度三千,速度五百……”

“嗯……情况紧急,”民航负责人说。“应当派一架飞机到他们那儿。让它从机尾靠过去,査看外部伤痕……”

一个坐在桌旁的人立刻应声道:

“巴库——阿什哈巴德航线正飞行着伊尔一18。是不是派它去?”

季姆钦科在驾驶舱里听取莫斯科的通知:

“巴库——阿什哈巴德航线的伊尔一18接到命令改变航线,从机尾接近你们,查看损伤……”

塔玛拉又跑进来:

“安德列·瓦西利耶维奇,乘客们很慌乱,一些人呼吸困难……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季姆钦科沉思道。“你这么办,塔玛拉,给我们端咖啡来。”

“什么?”塔玛拉以为听错了。

“端咖啡,端咖啡……而且放镇静些。在客舱里不要跑,而要镇静地走……我们正在降低高度,呼吸会好些……安排一下,从行李舱里取出行李:让他们穿得暖和点。”

……一个男乘务员和两个建筑人员正通过伊戈里打开的第二个舱口从行李舱搬出行李,乘客们立刻在过道里打开行李箱——各自穿上自己的衣服。谁也没有特别保暖的衣服,因为是从南方飞来。

……当伊尔一18出现时,天空已经完全是一片漆黑。伊尔接近季姆钦科飞机机尾,打开着陆灯,接着通过无线电通报查看结果:

“图一154,你们听到我的声音没有?……我们清楚地看到你们的飞机。升降舵没有外表损伤,但在舵首部位看到一个异物……在中发动机进气口看到凹痕……在它的下方,从机身上部开始,有一条长约一米的裂缝,一块外壳板被迎面气流掀起来了。”

“谢谢。”季姆钦科道了谢就转身面对自己的人说。“喂,行家们,听见了吗?……我们怎么办?”

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大家期待地望着伊戈里,他迟疑了一会儿,说:

“带着这样的伤痕我们飞不远,但没有升降舵又不可能降落……因此我建议,打碎密封框,进入尾部隔舱,然后钻进进气道。通过它爬近裂缝,试试把掀起的外壳板拉复位,这样可以阻止裂缝延展……任务是有危险的,但我认为是可以完成的。”伊戈里用清楚简练的措词大声说道,好象在回答他所不喜欢的老师的考试一样。“当然,最重要而又最困难的是查看升降舵并尝试排除故障……在处理了裂缝之后,我再着手干这件事……”

季姆钦科思索了一阵,然后,看样子是作出了决定,但依然问瓦连京:

“你的意见?”

瓦连京也沉思了一下,然后才回答说:

“理论上可行。实践上,我想,从来没有人做过……但是,安德列·瓦西利耶维奇,我们没有别的出路。应当试试。”

季姆钦科十分满意地点了下头:

“同意。试试吧,瓦连京……”

伊戈里气忿极了:

“为什么他去?!这是我的主意,而且,归根结底,这是我的职责。我是工程师!”

“行动吧,瓦连京,”季姆钦科平静地重复道。

瓦连京要走出驾驶舱,伊戈里必须连坐椅一起挪开。但他没有这样做,依然坐着一动没动。

“安德列·瓦西利耶维奇!他要被风吹跑,您得负责!”伊戈里委屈得什么都说了出来。“他不懂怎么做。可是我懂!也应当我去做!……安德列·瓦西利耶维奇,我要控诉。您这是出于个人报复……”

“你在什么地方?你在同谁讲话?”季姆钦科属于这样一种人:他们不必提高嗓门便可以赋予他们的声音以难以抗拒的威力。伊戈里也没能抗拒。他把坐椅向后一退,给扎连京让开路。季姆钦科继续说:

“是的,我更喜欢瓦连京。他经验更丰富,性格更沉着。所以让他去完成,你跟他一起去,在下面帮助他。”

伊戈里和瓦连京用消防斧劈开卫生间后舱。一个朝门里张望的乘客带着惊慌而诧异的神情看着在挂镜子的地方出现一个不成形状的窟窿。

……塔玛拉顺着客舱走着,笑容可掬,用俄语和英语询问:

“亲爱的乘客们!不知哪位有多余的绒线衫、防寒短上衣?空勤组非常需要。”

有人不乐意地递过防寒女短上衣(客舱里11度),对人递去斗篷:

“不知能不能穿……”

一个身材高大的淡黄发女子,看样子是挪威人,脱下套在衣服外面的红色运动连衫裤递给塔玛拉说:

“Will it do?”(注13)

在民用航空部,宽敞的办公室的主人和他召集来的全体人员正在听一个戴眼镜的秃头工程师讲话。工程师在地图旁挂上图一154示意图,讲解着,并且为了使人们明白,用特种自来水笔标出飞机受损的部位,以及瓦连京将要开辟的通道。

“他们打算通过这里……爬上这里,然后接近裂缝……再试着修补。”

“他们应当降落,而不应当耍把戏!”一个身材魁伟、头发斑白的男人转身对着负责人说。“降落,而且越快越好!……”

工程师生气地晃了一下眼镜:

“但是他们不可能降落!他们的舵勉勉强强能动一点!……在空中有半个舵就够了。但要接近地面,要着陆,必须要有全舵。这连小孩子都懂!”

民航负责人皱了皱眉,他认为,工程师不必用这样的声调讲话。

“这是很冒险,很冒险的,”负责人巧妙地缓和说。“但是,既然季姆钦科做出了决定,看来,没有其他办法。”

他俯身对着对讲机说:

“再询问一下伤员的情况。是否需要医务咨询……”

脱得只剩裤衩的瓦连京急匆匆地穿上塔玛拉弄来的所有防寒衣服:毛线衫、运动衫、绒线衫、斗篷和红色女连衫裤。他的样子相当可笑,但是塔玛拉没有笑——在这里乘客们看不到她。她知道瓦连京面临着怎样的危险。而瓦连京却在说笑话:

“宇航员瓦连京进入太空前的准备完毕。”

蹙眉皱额、默不作声的伊戈里给他斜挂上斜纹布的绣花挎包。那里面是工具。他帮助瓦连京戴上耳机,为了牢靠起见用绷带将它缠在脑袋上,又用绷带把一个手电筒牢牢固定在额头上。然后把救生粗绳绕在瓦连京的腰上,把绳头递在他的手里:

“抓住。”

瓦连京用手套拍拍伊戈里表示告别,然后便挤进窟窿,钻进了已经失去密封性的隔舱。伊戈里留在隔框旁。塔玛拉忍不住对他说:

“他钻进去,你反倒在这儿?”

“是的。他钻进去,而我在下面接他,”伊戈里愤恨地回答说。“我很会取巧。”

他戴上了耳机。

……瓦连京在象楼梯下面的斜顶小间似的昏暗角落里环顾了一下。小间的顶板是进气道的转弯处。瓦连京的任务是钻进进气道。(进气道是一个粗大的管子,通过它吸进空气供给发动机。)

“喂,你怎么样?”耳机里响起了季姆钦科的声音。

“现在正常……我站在发动机下的尾舱里。”

……领航员紧张地监视着航路和高度,因为飞机距护送他们的伊尔一18仅仅有一百米。季姆钦科一面驾驶着飞机,一面与瓦连京交谈:

“对,正是要把救生绳系在这儿,”季姆钦科建议道。“这样才可以把你拉回来。”

“不用担心,安德列·瓦西利耶维奇,”瓦连京回答。季姆钦科皱了皱眉:

“重复一下,你是怎样理解的?”(注14)

“系上救生绳……在索具耳座上结两道扣。”

“我关闭了中发动机……不要慌张。小心前进……我将继续降低速度,但不能小于四百公里。因此会有强风吹打你,不要见怪。”

……伊戈里在密封隔框旁脸色阴沉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你不需要伊戈里吗?”季姆钦科询问道。

“暂时不需要……”

……瓦连京利用捆在额头上的手电筒为自己照明,打开了进气道口闭闩。四个全都打开了,他将这些情况通知了驾驶舱后,便缓慢而吃力地钻进了道口。

立刻,寒风呼啸着扑面而来。瓦连京趴在管子甩非常光滑的壁板上。他还必须顺着它向前,往上爬。

瓦连京费劲地从挎包里掏出螺丝刀和锤子,在管壁上打了两个小洞,然后穿进一截铁丝,结成一个环扣。耳机里响起了机长的声音:

“瓦连京!为什么不吭声?你在干什么?”

“做脚蹬。否则爬不上去,太滑……必须做六个才行。”

“不过你别不吭声,亲爱的。报告自己的每一个行动……你自己思路会更明瞭,我也更放心些……”

……客舱里,乘客中不安情绪在增长。建筑人员负责人盖着毛毯躺在三张坐椅上,正在填解一本旧《星火》杂志上的纵横字谜,三名乘客代表——两名妇女和一名男子——来到他的身旁。男人首先说:

“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为什么不给我们食物?而且,为什么不向我们讲明情况?我们有权利了解情况!”

“能够讲的时候,会讲的。”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耸了耸肩。他的脸色灰白,嘴唇由于缺氧而变成青紫色。“我倒是暂时给自己找到了事情:因为我在血管梗塞以后不能激动。我劝你们也不要激动……你们有牌吗?拿出来玩吧。”

“还玩什么牌?!”男子激怒了。“显然是出了事!。但是他们瞒着我们,就象瞒小孩子一样!他们怕什么?我经过战争……干嘛这么坐着,我们能够帮忙嘛。”

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淡然一笑:

“但是,他们不会对我们讲真话的。他们会安慰说:小毛病,不要紧……让我们也就这么想吧。”

……瓦连京蹬着铁丝扣环,顺着进气道向上爬,几乎到了进气口。扑面而来的气流拍打着他,将他往回推。他的下巴和肩头不时碰撞在冰冷的金属上。

进气道入门是圆形的。但现在它的一部分被机身外壳翻转的铝板挡住了。

瓦连京用冻得麻木的手指抓住铝板的一角,接着痛得哼了一下,低声骂了一句。

“你怎么了?”传来季姆钦科焦急的声音。

“没什么。划破了手……伊戈里,把铁丝递上来!”

……从飞机内,客舱里,伊戈里在一位乘客——就是那个因不告诉他们出了什么事而感到愤怒的人——的帮助下,从顶板的洞里递过来长长的两截结实的粗铁丝……

瓦连京戴着被金属破边划成碎片的手套,抓住底下伸上来的弯成勾形的铁丝头,把它钩在被掀起的铝板的一个小洞上,然后又把第二根铁丝拉到自己面前,塞进另一个铆钉小眼里。他又被金属划破手,但是手冻僵了,已经感觉不到疼。遮住嘴巴的围巾蒙上了霜,变成毛绒绒的白颜色。

瓦连京把铁丝挂牢后,把它上下摆了几摆,传给伊戈里一个信号,要他拉紧。他自己则使尽全身力气向前推掀起的机壳板。

……下面,客舱里,伊戈里和两名乘客在帮助他,他们把全身重量压在铁丝上,用力向下拉。

……铝板被这两股力量弄动了,渐渐伸直,贴上原位,遮住了机身的裂缝。

……自起飞以来客舱里第一次安静下来。不祥的啸声停止了。为了拉紧并固定住复位的铝板,两名乘客利用挂衣架的金属横梁拧紧了铁丝。

“给点唇膏,”伊戈里向一个路过的女乘务员请求说。他用鲜红的线条绕着裂缝画了一圈,以便一旦裂缝延伸时,可以及吋发现。

……瓦连京抓住钩子(以免被风吹回到管子里),齐肩把头探入开阔的天空。伊尔的灯光在机身上移动:它仍然护送着图一154,从上方照亮着它的机尾。四周是漆黑的夜空,空中悬挂着一颗颗硕大的淡白色星星,象是成熟的安东诺夫卡苹果。

……驾驶舱里,季姆钦科对着送话器说:

“瓦连京,你真行,简直是铁鎯头!……你现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吭声?……瓦连京!”

过了一会儿,瓦连京遥远的声音回答说:

“送话器滑到脖子后面去了。可手又腾不出来……安德列·瓦西利耶维奇,夜晚多么美妙啊,星光灿烂。”

“什么?什么?”不习惯抒情的季姆钦科慌张起来。“你没冻坏吧?”

“没什么……想从这儿看看升降舵。或许,会弄明白点什么。”

“得了。够了!”季姆钦科斩钉截铁地说。“下来休息,暖暖身子……听见没有?重复一遍,明白没有。”

……极度疲乏的瓦连京躺在机尾部的地板上。伊戈里在替他按摩,用膝盖和手揉着,塔玛拉在小心地揭下粘在他手上的手套碎片。当她看到他的手被尖利的金属划得鲜血淋淋时,立刻忍不住哭泣起来。

“你哀号什么?”伊戈里粗暴地说。“去把医生找来……手算不了什么,眼睛又没有瞎掉。”

机长向莫斯科报告:

“机身上的裂缝暂时不会延长——掀起的外壳板已被弄平复位,并且固定上了。”

“需要就升降舵的问题进行咨询吗?”莫斯科问。“我们这儿集中了全部专家。”

“谢谢,让他们就近待一会儿吧。”

“明白……为你们准备了备用机场:明沃迪、基辅……”

“升降舵问题没弄清楚,我们不准备着陆。我们马上去搞清楚。”

伊戈里走进来,带着一种甚至是得意的神情宣布说:

“瓦连京的手伤到了骨头。此外,还冻伤了。他不可能再去了……安德列·瓦西利耶维奇,您必须派我去!”

“医生在他身旁?”

伊戈里点了下头。

“是的,是的,”季姆钦科说。“沙皇派遣第二个儿子……去吧,伊戈里,准备一下。脸上抹上油。”

……现在伊戈里在准备出征,他穿上瓦连京穿过的那件撕破了的红色连衫裤,挎上那个厚斜纹布挎包。女医士在他的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油膏。

……此时季姆钦科报告莫斯科说:

“开始修理升降舵。随航工程师钻进直尾翅首,沿着它攀到最上面,砍出一条通向机外的通道,然后试试拔出卡在升降舵上的异物……”

民用航空部,戴眼镜的秃头工程师在图一154示意图上标出了季姆钦科说的路线:

“他要在这顶劈开翼肋,这儿——劈开第二片……总之,使不上劲:太狭窄。”他用红色特种钢笔在直尾翅内画了条垂线。“这里既有连杆,又有防冰管……”

“这样做行得通吗?”坐在桌旁的一个人问道。工程师只是耸了耸肩。

夹在三面铁壁里的伊戈里用斧劈翼肋,翼肋——是钻有圆孔的薄铝隔板。如果不是地方狭窄的话,砍开它并不困难。但伊戈里既无法扬起手臂,又无法使劲砍。他的脸上滚着汗珠。

“你怎么啦?”季姆钦科询问的声音。

“还是那样。在砍。”

……副驾驶瓦连京走进驾驶舱,坐到自己的坐椅上。他的手扎着绷带,额头和面颊上显出红斑,这是冻伤,接着就会变黑。季姆钦科朝他笑了笑,甚至用手拍了拍他的膝盖,一面继续听伊戈里说话。随航工程师报告的声音:

“第一片翼肋劈开了。现在正往上爬,劈第二片。”

“累了吗?”机长关注地问。

“没什么。拆毁比建设容易。”

……伊戈里为了不让汗水流进眼里,摇晃着脑袋,又举起斧头劈着难劈的硬铝……他劈开了,钻上去,挤在防冰管和连杆中间。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搭拉着碎布条。借着绑在额头上的手电筒光可以看到,还要爬行很久,而且朝上的通道更加窄小:直尾翅越往上越窄。

……驾驶舱里,季姆钦科问道:

“你已经在上层?”

“是的,”伊戈里答复的声音。“这里是电制动器。”

“当心,不要造成电气短路……不但自己会被打死,而且要引起火灾。”

“火警请拨‘01’,”伊戈里不礼貌地开玩笑说。“我不会再抡斧头了。这里是进口,打算撬掉闩键,然后推开顶盖。”

“那风不会刮掉它吗?”

“刮掉就刮掉吧。它有什么用?”

季姆钦科摇摇头,然后笑了笑。

……图一154在一片漆黑的大地的上空航行。只有机尾被伴送的伊尔的着陆灯照得雪亮。

在直尾翅上面,水平稳定翼上的进口敞开了。眨眼间顶盖被空气逆流刮掉卷走了。伊戈里从洞孔里,象坦克兵出舱似的探出头。但是着陆灯的光亮使他目眩,他立即缩了回去。

“安德列·瓦西利耶维奇,”他对着送话器请求说,“告诉他们,把着陆灯的光亮稍微减弱些,或者移动一下,让舵影罩着我!”

依然悬在季姆钦科飞机上空的伊尔一18关闭了一盏着陆灯。

伊戈里重新探出半个身子,很别扭地扭着脖颈,沿着水平稳定翼朝升降舵观察了一会。

“看见了!”他通知机长说。“那里卡着个什么零件。”

“不是我们的?”

“不是。我看,象是个什么铁箍……我试试抓住它,拉出来。”

“要随时报告你在做什么,”机长要求说。

“我取出抓钩……”他从挎包里掏出个连着粗丝索的小巧的尖爪地锚。“我来抓抓。”

伊戈里不慌不忙,把一端带着抓钩的粗丝索向外放,仿佛向船舷外放锚一样。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空气逆流卷住抓钩,把它压到水平稳定翼上,然后往后推。但抓钩并没有被推到升降舵上,它被风向右甩开了。

伊戈里又试了一次,仍无结果。

“喂,那儿怎么样?”季姆钦科不放心地问。

“暂时不行……需要做顶降落伞。”

“什么降落伞?”季姆钦科不解地问。

“为抓钩做。用衣袖。”

他把肩头在进口处锐利的金属边上擦了几下。连衫裤的料布发出撕裂的声音。伊戈里灵巧地从左胳膊上扯下衣袖,然后把它的一头系在抓钩基部的丝索上。又一次随风投出装备了自制降落伞的抓钩。但它又被吹到了一边。

民用航空部里依旧监视着季姆钦科机组的每一步行动,蓄有大胡子的年轻工程师说:

“用系在绳子上的抓钩钩住,拔出来,这个办法……”

“是系在丝索上……”民航负责人随口纠正道。

“是的,是丝索……用系在丝索上的抓钩钩的办法,我是坚决不赞成的。首先,抓钩本身可能卡在升降舵上,因而会使情况更糟……”

负责人有些愠怒:

“嘿,这个问题又不要提付表决!……他们已经在做……我看,您也没有帮他们想个其它的办法呀!”

隔壁的房间里已经摆桌开饭。参加会议的人过了一夜,已经饿了,他们匆忙地吃着茶和夹肉面包,同时透过敞开的门,听着办公室里讲话的内容。

“更换全体值班调度员,”民航负责人冲着对讲机命令道。“让精力充沛的人接班。”

现在,红色连衫裤的袖子已系在抓钩的基部。疲惫不堪、打着冷战的伊戈里向外放出抓钩。这一次,风吹胀“降落伞”,把抓钩吹到了需要的方向。伊戈里把丝索放出二米多长,往回收一收,又放出去,又往回收……在第四次或是第五次时,抓钩拉不动了,挂上了什么东西。伊戈里吃力地探出头,转动脑袋,用固定在额头上的手电筒搜寻。的确,一个爪子钩住了铁箍。

“钓着鱼了!”他对着送话器喊了一声,缩回水平稳定翼舱里,接着用尽余力拖拽,铁箍没有动。伊戈里已经精疲力竭,在零下三十度的寒风中冻僵了。

“卡得挺牢,鬼东西,”他报告机长说。“我用别的方法再试一次。”

“不要过于自作聪明,”季姆钦科担心起来。但伊戈里没有回答。他全身蜷缩,脚离开支撑点,一刹那间悬空吊起来,吊在丝索上。

他的七十公斤体重发挥了作用:卡住升降舵的铁箍脱落了,伊戈里顺着直尾翅里的陡坡飞落下来。被劈开的翼肋锋利的边缘割破了他身上的衣服,划伤了皮肤。他只觉得胸部咯嗒一声响,沉重地摔在连杆和舵的摇臂上,接着倒下不动了。

“出了什么事……伊戈里!你怎么了?”机长询问的声音。

“一切正常……”伊戈里挣扎着说,“请试一下升降舵。”

“马上就试……完全正常!”

……当伊戈里吃力地从失去密封性的隔舱里钻过隔框上的窟窿时,塔玛拉向他跑过来:

“伊戈里,我的好人儿,你怎么样?”

她抱住他,把他扶到最近的坐椅上。

“我很好……只是不要搂。我,我觉得是肋骨断了。”

他猛咳起来,痛得弯下身去。

……驾驶舱里,季姆钦科同莫斯科通话:

“我是85468。航向二百四。高度三千。速度五百……升降舵修复,机组平安。”

“请向工程师和副驾驶转达谢意,”莫斯科说。

“转达,一定转达……伊尔一18可以撤走,感谢他们的大力援助。”

“已经撤离。有两架防空驱逐机飞往你们上空,护送你们……请联络。基辅有雷雨,前锋二百公里。正向北移动……我们在准备其它预备方案。”

……伊戈里上身脱光,站在食品舱里。他举着手,缓慢地转着身子,医生用长长的浴巾紧紧缠住他的胸腔。

“两根肋骨,”医生若无其事地说,“但这算您走运,我对所有人都这样说:如果骨折,那么就折肋骨……非常容易愈合……”

塔玛拉怜惜而温柔地看着伊戈里。他脸上的伤痕和冻伤比瓦连京还要严重,脸很难看。但是塔玛拉并不觉得难看。

图一154在夜空航行。通常,夜晚航行都要熄灯,但这一次,客舱的舷窗却明晃晃地亮着。驾驶舱里则没有亮灯,为的是让飞行员更清晰地观察仪表的红色闪光。

现在驱逐机代替了伊尔护送季姆钦科的飞机。它们中的一架出现在图一154机翼上空,并紧贴着客机飞过,它的着陆灯的光柱划破黑暗,射在图一154的机尾上。接着灯熄灭了。

……季姆钦科在驾驶舱里听到了驱逐机驾驶员的通知。

“裂缝原状,没有发现延长……”

季姆钦科与莫斯科联系上后,说出了自已的决定:

“我认为,只要不因降落和着陆而增加负荷,裂缝不会扩展。因此我们决定飞往莫斯科,在谢列梅捷沃着陆,在自己的机场……关于雷雨有什么预报?我们的机尾有伤,我们不希望上下颠簸。”

“莫斯科准备接待你们,”季姆钦科听到了回答,“但是雷雨移动得比预报的快,里加和列宁格勒已经接到命令。”

季姆钦科摇了摇头:

“我的燃料不够。到不了里加,也到不了列宁格勒……”

……客舱里,乘客们被旅途的惊慌和不安搅得十分疲乏,睡着了。孩子们在梦中喃喃呓语。而那些睡不着的人,也都默不出声,只有那个断了腿的人不时轻轻地哼哼两声。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也没入睡。医生在给他打针。

莫斯科已准备好迎接负伤的飞机,一辆辆高效率的清防车开到了起落跑道。一大队急救车排在左侧。

还调来了各种机车以备急需:牵引车、吊车、专用工程车。

……一长串黑色轿车亮着黄灯沿着夜色笼罩的莫斯科一谢列梅捷沃公路疾驶:这是出席民用航空部会议的人正赶往可能出事的地点。

那位会议主持者对着无线电话筒问:

“喂,季姆钦科那儿有什么情况?”

他听了一会儿,然后对身旁的防空部队将军说:

“咱时没什么,裂缝没有延长。”

大颗的雨点突然打在挡风玻璃上,接着丁丁冬冬落在海鸥牌轿车的车顶上。前方的柏油路变成了黑色,闪着亮光。雷雨袭来了。将军忿怒叫道:

“好家伙,得。”

另一辆伏尔加牌轿车里坐着两位工程师,蓄大胡子的和秃头的。秃头的说:

“象他们那种情况在潮湿的跑道上着陆——这是极其危险的!”

黑色车队超过了亮着车灯的绿色卡车队。

驾驶舱现在很象医院:涅纳罗科夫和伊戈里裹着绷带,贴满膏药,带着乌黑的冻伤坐在自己的坐椅上。季姆钦科转身对瓦连京说:

“谢列梅捷沃正在下大雨。跑道潮湿。积水三厘米……但我不愿动用滞动装置。让我们试试就这么着陆……”

仍旧在两架驱逐机护送下的图一154开始下降。女乘务员将全体乘客转移到头等舱,检查每个人是否系好了安全带,把复杂着陆时可能伤害乘客的所有私人物品取走,放进塑料袋里,这些东西包括:眼镜、烟斗、织针、甚至装在嘴里的假牙托。

只有塔玛拉一个人戴着耳机和通话器坐在二等舱里:她被命令观察裂缝,看它是否扩大,她象哨兵一样严肃认真、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紧盯着危险的地方。

驾驶舱里几乎是一片寂静,随航工程师降低了发动机的转速。左舷窗外远处的闪电明明灭灭。刮水器不停地刮走浑浊的雨幔。机长同这次着陆前的千百次降落一样,泰然自若、镇静沉着地与机场联络:

“谢列梅捷沃!我是85468……左舷有闪电、暴雨,机身上下波动……高度一千二。场压显示七百四,航向二百五十四……请求降低到五百。”

“可以降低到五百,再见……”

塔玛拉惊恐地对着机内通话器说:

“我看到扩大了……它扩大了!”

飞行们员互相交换了眼色。季姆钦科用自己通常那种平静的声音说:

“不必惊慌,一切很好。”接着又与机场联系:“谢列梅捷沃!我是85468。机身裂缝在扩大。继速降低高度。暴雨,机身上下波动。”

……伊戈里跑到塔玛拉身旁观察裂缝。它明显地延长了,而且发出刺耳的啸声。

“塔玛拉!去头等舱。”

“我是奉命呆在这里的。”

“走,听见没有!机长下了命令。”伊戈里从坐椅上拉起她,突然久久地、温存地吻了吻她。塔玛拉明白了,于是绝望地低声问:

“飞机要坠毁吗?”

伊戈里没有回答,把她拉进了头等客舱。

谢列梅捷沃机场塔台上几乎集中了出席民用航空部会议的全体人员。总设计师和防空部队的两名将军也在其中。

戴眼镜的秃头工程师向一个头发花白,身材魁伟的男人讲述道:

“着陆时驾驶员通常都要打开滞动装置。也就是说,使发动机朝相反的方向排放气流。明白吗,这是为了刹车……但因为有裂缝,他们不能这样做。这样做可能会彻底甩掉机尾。”

“甚至会出这种事?”花白头发的人扬起眉说,“他们不用滞动装置能着陆吗?”

“在干跑道上可以。但在湿跑道上要滑行更远,这样跑道就不够长,就会……”

“湿跑道也够。”一个中年飞行员插话说。

“如果积水不超过三厘米的话。”

总设计师站起身,走近玻璃窗,透过玻璃窗展现在眼前的是客机坪,客机坪那边是谢列梅捷沃的飞行场。瓢泼大雨摔打着玻璃,远处着陆跑道的标志灯以及它们映在湿漉漉跑道上的反光在雨中闪烁不定。

“用不用滞动装置?”主持会议的那个人大声问道。

总设计师回答说:

‘不用。”

于是问话者俯身对着送话器说:

“请转告季姆钦科,着陆时不要用滞动装置!”

飞机继续下降。谢列梅捷沃机场的灯火和被照得通亮的着陆跑道已经看得十分清楚。

“我们航向好,下滑航迹好,”季姆钦科对领航员说,接着机场证实道:

“高度四百,距离八公里。你们航向好,下滑航迹好……祝顺利着陆!”

效率强大的探照灯光柱射向天空。为了不使飞行员目眩,探照灯从飞机后方捕捉它,跟踪它。在探照灯雪亮的光柱里,图一154象一条巨大的鱼在游动。

地面上,沿着着陆跑道两侧,排列着各种机车:消防车、急救车、复苏急救车、平射探照灯车……它们排成三列,象是云杉的三排枝叉,分别停在跑道起点、中段和终点,准备火速救援季姆钦科的飞机。

……伊戈里又坐回驾驶舱自己的坐椅上,听着季姆钦科同机场联络:

“着陆!85468航迹好,起落架已放下,着陆准备完毕。”

调度员稍稍沉默了一下,回答说:

“可以着陆。”

临界灯一掠而过。机长把操纵杆向后一拉。跑道在蓝色跑道灯和白色中轴灯的辉映下,在军用大功率探照灯的照耀下,仿佛下沉了。

“速度二百六!”领航员报告说。

“接触地面,”季姆钦科说。

……飞机轻轻触及混凝土跑道,沿着起飞着陆跑道疾滑,冲得水花四外飞溅。

“速度未减,”领航员惊慌地报告。

“积水太多……显然,我们在滑水。”季姆钦科紧张地注视着前方。

“刹车,”瓦连京提醒道。

“半条跑道!”领航员急得嗓音也嘶哑了。“速度二百!”

“刹车!”季姆钦科镇静自若地命令道。

“二百!”领航员又说。“刹不住,卡滞!”

前面,标志跑道尽头的信号灯已经不远了。

“滞动!”季姆钦科吩咐道。伊戈里起身喊了一声:

“安德列·瓦西利耶维奇!机尾会甩掉的!”

“见它的鬼!执行!”

“滞动装置打开!”伊戈里应声说。

机轮接触了地面,于是立即响起了咯吱声,辘辘声。

“发动机和舵全部失灵!”伊戈里喊了声。

飞机猛烈地摇荡,只有季姆钦科丰常的经验和沉若冷静才把它保持在跑道上。

一幅奇特而骇人的场面展现在那些从地面上观察着陆的人们而前。机尾脱离了飞机,轰降一声坠落在混凝土跑道上,因磨擦而燃烧起来,追随着截短的飞机,不一会儿停下了——没有追上。图一154继续向前滑行……后来它的速度减慢下来,接着紧挨着跑道终点的信号灯停住了。

“到了,”季姆钦科说罢朝椅背上一靠。

猛烈的水柱和汹涌的灭火泡沫压住火势,一分钟之内就把火扑灭了。混凝土跑道变成一片银白,仿佛突然堆满了积雪。

透过机尾脱落后形成的窟窿,露出二等客舱空空的坐椅。头等舱口,旅客们象往常一样正在下机,自动舷梯及时开到了。

季姆钦科走进客舱,想看一看是否全体平安。全体平安而且几乎没有受损伤,只不过一些人身上有点磕碰的青斑。全体乘客安然无恙,只有一个人,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建筑人员的负责人,依旧横躺在坐椅上。

“死了,”医生解释说。“心脏病……”

季姆钦科已经被乘客们围住。他们有的笑,有的流泪,有的握住他的手。送红色连衫裤给上行员的那个高个子挪威女人热烈地吻了他一阵……

塔玛拉用手捂着脸在食品舱哭泣。伊戈里走来,笑着说:

“塔玛拉,塔玛拉……你的反应相反。该哭的时候不哭,现在应当高兴,你却哭起来了!”

他抓住她的双肩,小心地拉到自己面前。但是塔玛拉甩开他的手,一边挣脱他,一边含着眼泪喊道:

“走开!永远也不要碰我!我恨你!”

“你怎么啦?”伊戈里愣住了,“冷静些。你这是神经震荡,因为那一切。”

‘我因为你受了震荡!一辈子好不了……我撒谎,装模作样,奉承你,只是为了和你在一起……可你却背叛了我!”

伊戈里完全不知所措了:

“到底怎么啦……你对我……就在一小时前完全是另一种态度!”

“当时我以为我们要摔死……但现在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了。”

“哦,请原谅我没有死,”伊戈里非常沮丧地说,然后转身离去了。

……在探照灯和灯塔照明灯的照耀下,踏上坚实大地的人们奔来奔去,喊叫喧嚷,怎么也不能平静下来。

季姆钦科则站在机身圆形窟窿的最边缘,从上面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

季姆钦科黎明前才回到家里。妻子没有睡,等候着他。她把丈夫带进厨房,迅速摆好饭。

“我已经开始感到不安了,”安娜·玛克西莫夫娜说。她说的是假话:她很早就感到不安了。“为什么耽搁了?”

“那里的天气不好,在比德里。”

“那么飞得怎样?”

“还算正常……”

他看了看妻子推给他的那杯必须要喝的胡萝卜汁,端起它,但没有喝。他杷胡萝卜汁倒进了泄水池,涮了一下玻璃杯,然后请求道:

“安娜,给我倒点白兰地吧……”

上一次年度体检好象刚过不久,可转眼又要住进医院接受检查了。

医生们重新为季姆钦科检查视力和听力……

取血化验……

让他蹬自行车记功器……

体检以外的时间,飞行员们玩骨牌,下棋,在休息厅看电视。其中的一个晚上,电视台播放了季姆钦科的事迹,讲述了他的劳动功绩,播放他以往穿军装的照片,而且还提了比德里的地震。季姆钦科带着舒畅而好奇的神情欣赏着自己。

这几年季姆钦科总是害怕体检,常常急躁不安。但这次他却对自己充满信心。最后一天,他同以往一样,问主任医生:

“怎么样,教授同志?还不到撕蹄铁的时候吧?”

问是问,但他信心十足:不,当然不到时候。可是医生却用同情而坚定的语气说:

“安德列·瓦西利耶维奇,您暂时不能飞了。心电图表明——心脏已经负不起过重的负担……”

……季姆钦科在家里毫无顾忌地发泄自己的怒气。他一向冷静,甚至行动迟缓,现在却用手敲着桌子大声喊叫。

“我不能善罢干休!我要让这些庸医受到处置!我去找部长,他们会理解我的。让他们指派部级体检委员会复查!一个人壮得象头牛,他们却要活活地葬送他。”

“怎么是葬送呢?”妻子试着反驳他。“他们会给你安排有意思的工作,你希望什么工作,他们都会安排的……在地面上人们照样生活……”

“哎呀,你算了,安娜!你算了!这话我自己就说过多少遍了——对别人!……任何工作……我不需要任何工作,我只需要飞行!”

他走进另一个房间,把门砰的一声关上。

安娜·玛克西莫夫娜稍停了一下,接着跟了进去。

“喊够了吧?现在你听我说……我早就知道了,不过不想说。作为医生是应该说的,但我没有说!你不为心脏担忧,但是它早就是这样,随时都可能发生痉挛。你想想看,要是在起飞或者着陆时突然昏倒怎么办?”

“你时时想着天花板会突然塌到你的头上!或者地板会塌陷吗?”

“你怎么能这样比?……我每天给你量血压,让你服大量维生素,你以为这是无缘无故吗?现在也是——你发怒,脸色惨白,呼吸短促……算了吧,亲爱的。”

她温存地用双手抓佐他的手腕。季姆钦科挣脱双手,用毫无道理的凶恶口气喊道:

“走开,你以为我不懂,你是在为我按脉!……你是儿科医生,你还是去治孩子吧!不要纠缠我!”

季姆钦科神情愉快、心满意足地站在疗养院主楼大门口,笑容可掬地张开双臂。瓦连京、手挽手的伊戈里和塔玛拉、还有领航员,同样笑容满面地登上大理石台阶,走到他面前。

“欢迎,欢迎,欢迎!”季姆钦科吻了吻洛玛拉的脸颊,与其他的人互相拥抱,拍拍每个人的后背。

……他们在昔日贵族花园的林间小道上散步,新鲜的积雪在他们的脚下咯吱作响,一座座雕像赤裸的肩膀上复盖着一层薄雪。

娜塔莎(她早些时候已来到父亲身边)推着儿童车,车是空的,刚满周岁的阿涅奇卡抱在瓦连京手上,他不断地把裏得暖暖的婴儿抛向空中,再准确地接住。阿涅奇卡哈哈大笑。娜塔莎担心地说:

“别抛了,瓦连京!会摔着她。”

“让她习惯习惯。毕竟是飞行员的孙女嘛。”

季姆钦科很有兴趣地,甚至怀着某些希望地注视着他们。他边走边说:

“不,现在已经没什么了。不象当初了……渐渐习惯了……我是这么考虑的:喊叫、奔走、要求特殊对待,这是胡闹,而且是利己主义……比我优秀的飞行员也都退休了嘛……对吧!……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流浪生活结束了,该在地面上定居了……”

朋友们听了,对他们的机长这么快就恢复了原有的稳健性格和合理分析事物的理智感到又惊讶又高兴。

“那在哪儿工作,在总局吗?”领航员问。

“不,在谢列梅捷沃——离你们近些……”

他们坐在花园的长椅上,休养者缓步从他们身边走过。

“我有个新闻。”伊戈里说。“明天去结婚登记处。我认输了……但是,暂时当然只是口头声明!我还可能改变主意,还有时间。”

他抓起玛塔拉的一只手,吻了吻她的手掌。

“你改变主意——那是她的福气。我们会给她找到比你更好的新郎,”季姆钦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接着转身对塔玛拉说:“象他这样的人,四十岁才会安稳下来。因此你要考虑到,你还要受十年罪。”

“那就受吧,”塔玛拉欢快地说。她象所有女人一样,认为她比旁观者更清楚自己的未来。她把脸紧偎在伊戈里的肩上,因而没有看见一个漂亮的女护士从身旁跑过,伊戈里——当然是情不自禁的——瞄准似的眯起一只眼目送着她。

“这么说,要结婚了,”领航员下结论道。接着提议说:“为此该庆贺一下。我带来了。”他从皮包里掏出一瓶优质希腊“麦塔克萨”牌白兰地。

“可以吗,机长?”

“可以,”季姆钦科赞同道。“走吧。我知道一个地方……那里的下酒菜好极了,揪着耳朵也赶不走你。”

“为什么还要弄下酒菜?”伊戈里耸了耸肩。

“走吧,走吧,”季姆钦科递给塔玛拉一把钥匙。“你跑到我的房间去,拿酒杯来。”

……在季姆钦科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一块林中雪地上。四周是不耐寒的白桦树,雪地中间则长着一棵不高的花楸树。它的叶子已经变黑、卷曲,但果实却是鲜红鲜红的,而且硕大。

“你们看,”季姆钦科高兴地说。“道地的猎人酒菜。”

在塔玛拉取来的高脚杯里斟满了酒。

“瓦连京!我们什么时候祝贺你新婚哪?”季姆钦科一本正经地问。瓦连京用句笑话敷衍道:

“暂时不用急……等阿涅奇卡长大了,那时再说……”他举起高脚杯。“安德列·瓦西利耶维奇!为您,为一切顺利!……为您万事如意,干杯!”

他们喝了酒,直接从树上摘下苦涩多汁的果子吃着。季姆钦科没有喝,只把杯子沾了沾嘴唇,但同样嚼着一颗果子。白兰地的酒劲、团结友好的气氛、他们围立在硕果累累的树旁的意境,使每一个人的心都热呼起来。几枚沉甸甸的鲜红果实掉落在雪地上。

“多象一颗颗血滴,”塔玛拉指着雪地上的果实说道。季姆钦科却说:

“灰雀飞来,会啄吃光的。”

季姆钦科躺在自己的房间里。他的房间象这所疗养院里的其它一切一样,宽敞、舒适。突然,电话铃响了。季姆钦科坐起身,拿起听筒,用睡意蒙胧的沉厚嗓音问:

“安娜,是你?”

听筒里一个热情的男高音急匆匆地说:

“季姆钦科!你好哇……听不出来?……我是杰里亚宾。想起来了吧?”

“杰里亚宾?”季姆钦科高兴起来。“记得,当然记得。”

“听我说,这里有件急事。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能飞一趟吗?有一个小队必须转移到伏尔加去。”

“你说什么?”季姆钦科沮丧地说。“难道你不知道吗?我已经不能飞了,被解职了。”

“这我知道,知道,”杰里亚宾在听筒里急忙说。“一切我都谈妥了,得到了对你的许可……六架雅克式飞机必须紧急转场,可我这儿没人……难道不肯帮忙吗?”

季姆钦科看了眼夜光表指针。

“四点三十分以前赶到你那儿。”

……季姆钦科驾驶着自己的汽车行驶在空无一人的莫斯科大街上……疾驰在渺无人迹的公路上……来到寂静无人的机场……开到空荡荡的跑道遥远的尽头,那里一架连着一架停放着雅克一40型飞机,全都象战争时期一样涂着迷彩伪装。不知为什么季姆钦科对此一点也没有感到惊奇。

杰里亚宾在飞机旁迎接了他。他身穿飞行服,看上去不过二十一、二岁。对此,季姆钦科也没有感到奇怪。

“快点,”他催促道。“等咱们呢。”

“谢谢你,杰里亚宾……简直太谢谢了。我还以为再也不能握操纵杆了呢……我们好久没见面了,是吧?”

“从战争一开始……”

“可你一点也没老,”季姆钦科羡慕地说。杰里亚宾没有回答,只是重复道:

‘快点。跟我来。”

……雅克一40沿着起飞跑道滑行,白色和蓝色的信号灯迎面掠过。

机组的人季姆钦科都不认识,都是沉默寡言的年轻小伙子。领航员清楚地报告说:

“一百六十……一百八十。决断速度……上升速度!……离地速度!……”

飞机平稳地离开了地面。

……飞机在云朵和群星之间飞行,发动机均匀而有力地嗡嗡响着。

季姆钦科回过头来,发现驾驶舱里一个人也没有。但是他对此也没有感到惊异——人在梦中对什么也不会感到惊异。季姆钦科把粗大的手掌放在操纵杆上,坐着思考自己的一生……

涅纳罗科夫机组——瓦连京·涅纳罗科夫本人、伊戈里·斯克沃尔佐夫、新的副驾驶员和领航员——从调度所出来走上谢列梅捷沃机场客机坪。一出门,象谁发了口令似的,他们一起眯上了眼: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机背在寒冬的湛蓝色天空映衬下闪着白光,甚至灰色的混凝土跑道也变成了蔚蓝色。汽车、电动小车、标写着外国标志的汽车沿着自己严格的路线穿梭急驰。

一小群日本空中小姐从飞行员身旁一闪而过,黑色披肩的红色衬里把这些日本姑娘装点得象一群灰雀。

飞行员们踏着冬天的混凝土跑道走向自己的图一154。娜塔莎——季姆钦科的女儿,急匆匆地,几乎是跑着迎面赶来。瓦连京蹙起额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跑得气喘吁吁的,娜塔莎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哽咽道:

“爸爸死了……”

“你说什么,娜塔莎?我们昨天还在他那儿……”领航员说不下去了。娜塔莎继续说:

“心肌梗塞……今天夜里,在梦中……睡着再也没醒过来。我想亲自……亲自告诉您……”

瓦连京把娜塔莎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久久地握住不放,然后叹了口气,放下手,但一句话也没有说。

“夜间,睡梦中,”伊戈里低声重复道,“还好,死得轻松……”

他们仍然站着,不知道说什么好,而且什么也不想说。尔后伊戈里吻了吻娜塔莎的脸颊,副驾驶和领航员握了握她的手,道了别,飞行员们便朝前走去:该出航了。姑娘佝着背慢慢向客机坪走去。

图一154沿着跑道滑行,飞上蓝天。透过舷窗可以俯瞰到整个飞行场。不一会儿,莫斯科全貌尽收眼底,世界各国的飞机象鸟一样正从四面八方飞到这里,飞到谢列梅捷沃机场。

(全剧终)

注释:

注1:莫斯科郊区的国际机场。

注2:拉斯普京(1937年生)——苏联当代著名小说家,《活着,可要记住》是他的一部名作。

注3:英语:你的英语真的讲得很好吗?

注4:苏联中专、大专、大学毕业生在国家分配的地点工作三年后,国家允许他们自己挑选工作地点。

注5:“伊尔一86”新式客机装有自动导航设备。

注6:英语:喝点白兰地,先生?

注7:英语:我希望今晚在我的住处见到您,机长。您和您的机组人员。

注8:一种加了奎宁的苦味汽水,通常兑在酒里饮用。

注9:英语:见到你们很高兴。我的朋友。

注10:指莫斯科“塔甘卡”讽刺剧院。该剧院建于1964年。场内仅能容纳五百人,以背离苏联传统舞台艺术的现代派舞台艺术闻名全苏。

注11:阿利克的正名。

注12:英文:跟我来。

注13:英语:这行不行?

注14:季姆钦科说的“救生绳”实际上是指耳机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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