囧妈

给《囧妈》贴标签，关键词我会选“残酷亲情”+“幽闭恐怖”，前者是主题，后者是呈现。从类型上说，它离惊悚片比离喜剧更近。它还不可思议的成为2020年这个特殊的春节的预言及寓言，当疫情使得无数中国家庭关门享受亲情时刻，我们却不无尴尬的发现，自己跟被迫关在车厢里共处六天六夜的囧妈母子一样，失去了距离的美感，关闭了纾解的窗口，最亲的人，相看两厌，像刺猬一样，相爱相杀，彼此刺痛，却又始终不曾放弃笨拙的尝试更柔软更低伤害的拥抱的方式。

《囧妈》：逼出中国家庭关系的残酷真相

网上每逢春节都会流传“被爸妈嫌弃”的段子，年假前爸妈盼儿回家两眼欲穿，而年假过半，已经被爹妈嫌成狗，年假过完儿女与爸妈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再又重新从距离中生出美感与想念来。《囧妈》活化并极致化了这个段子，将一个年过四十的成年儿子与年过七旬的孤寡老妈封闭在从北京到莫斯卡的绿皮车厢里，六天六夜，真的能把人逼疯。《囧妈》的深意，也许要到初七初八之后，才会得到人们更深刻的体会与共鸣，今年的年假因为疫情变得漫长而幽闭，儿女和父母多出很多必须独处的时间。亲情固然可贵，但实际上，成年后的儿女跟父母长久的相处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情。片中徐峥扮演的徐伊万说“六天六夜，我从上大学以后再也没有跟我妈一起待过这么长时间”，其实仔细想来，可能很多孩子从上幼儿园之后，就没跟父母独处过这么长的时间，平时要上学，不上学也有补习班、夏令营、游乐园、电子游戏、保姆、老人、托班……我们不惜自掏腰包把孩子托付出去，所谓“朝夕相对两无厌”不仅在爱情中其实在亲情中也大不易。

《囧妈》中徐峥做得很绝，将母子俩幽闭在绿皮车厢里，两人手机都泡水不能开机，为了杜绝两人出走透气，甚至不惜牺牲戏剧性与趣味性，让周边的包厢旅客都是不可交流与接触的，说穿了，就像一场残酷实验，堵死了所有出口，将母子俩幽闭到底，考察他们的反应。徐伊万和妈妈在闭狭压抑的车厢、过道、盥洗室、餐车，像两只被堵在管道里的老鼠无处可逃，一直争吵，无止境的争吵，或者说他们以争吵的方式交流说话，彼此靠近，撕咬，跳开，又习惯性的靠近，再次重复以上动作。这种亲情的恐怖主义，让人不由想起伯格曼的《秋日奏鸣曲》还有去年看的杨明明的《柔情史》。视觉处理加强了惊悚效果，徐妈吃了自嗨锅后，嘴红的像咧开嘴的小丑，在外面投到车厢里的绿色光影下，狰狞可怖，她毫无界限的过问儿子对车厢里偶遇的俄罗斯姑娘是否有性幻想，打听儿子与儿媳之间的床第私事，显然这是一种非常恐怖的模糊人际边界的亲子关系。

关注亲子关系的心理学大咖武志红老师如果看《囧妈》，一定会从中历数出诸多不健康的家庭问题，可怕的是这些家庭问题相当具有中国国情代表性，比如守寡式婚姻导致的对儿女侵入式关怀，对父亲失望的母亲往往会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向孩子，并在丧偶式育儿的过程中不断强化这种自我牺牲感，最终凭籍其优越的道德感对儿女的世界进行无边界的侵入。《囧妈》里设置了更高明的双向情感线，也是武志红老师认为糟糕的亲子关系最坏的影响，原生家庭糟糕的情感关系会非常自然在孩子的身上复制，就像贾冰这个角色所说的“这母子亲生的”，观众会发现他们处理情感的方式是一样的，连生气的时候甩门的动作也一样，就在徐妈紧紧抓住已经成年的儿子不放的同时，徐伊万也紧紧抓着已经申请离婚的前妻不放，徐妈对儿子的压迫越激烈，徐伊万对前妻的报复就越激烈，这种恶性循环就是糟糕的原生家庭对孩子最大的伤害，他会不由自主的复刻这种不健康的关系而不自知或不自控。所幸，最终徐峥还是放过了观众，徐妈妈醒悟儿子已经不再是依偎在她怀里的7岁的小男孩，她放开儿子的同时，儿子也放开了前妻，放过了自己。

《囧妈》的情感内核非常丰富，除了这段母子互为映射的情感双线外，另外一个核心就是：如何看待一段变质的感情。中国人习惯以成败论英雄，用结局来回溯因果，因为结局不好便否定之前的所有，80岁的老伴出轨了，那之前60年的恩爱都是错，甚至当年的相遇相识也是错，就像甄嬛里那句著名台词“这几年的情爱与时光，终究是错付了”。而《囧妈》则提供了更为成熟更为理性更为现代的一种情感观，即使最终分手，也不必否定已经发生的美好，不必后悔当日的相遇。从结果来说，徐妈和徐伊万的感情都是“失败”的，徐妈跟徐爸当年的痴恋最终却变成拳脚相向的怨侣，徐伊万跟妻子共同创业终有所成却分道扬镳，但最终徐妈和伊万都释然放下了，并衷心感谢曾经的爱人，赐予我可爱的孩子，陪伴我美好的青春。

“囧”系列：一个中年成功文青的拧巴

情感内核的丰富，并不能掩盖《囧妈》剧情方面的寡味，感觉这个剧本就是按着反喜剧、反类型写的，按说车厢里也能发生很多故事，但徐峥对任何故事的生发、交叉都拒绝了，对袁泉、郭京飞一条线也十分吝啬笔墨，只是单纯用来作为母子线的比对。如果按纯正的商业片的要求，趣味性肯定是不够的，但如果从《囧妈》这个故事出发，观影时的乏味与压抑其实正是这个故事想要引发的观影体验。

《囧妈》阴差阴错在流媒体平台免费播出也许是这部影片最好的安排，因为逆类型片的操作让《囧妈》并不符合大众对徐峥喜剧的预期，掏几十元甚至上百元去电影院观看电影，对于一般收入的观众而言，终究是一次高于日常的消费，期待收获一次高于日常经验的奇观体验，而《囧妈》中徐峥虽然也做了一些奇观处理，比如开头扒火车、被熊追、热气球运输，但与观众的预期终究相去甚远。而在流媒体平台以几元的点播费或者免费收看，观众可能会对这种日常的亲情故事报以更大的宽容度。

还记得2015年10月，首届中国电影新力量论坛，《港囧》上映已经一个多月进入尾声，与会代表徐峥在小本本上用笔做着《中国电影观众满意度调查报告》的记录，关于《港囧》的观众反馈数据与意见他看得、记得十分认真，会上发言他不无检讨的指出《港囧》口碑不如预期，一大原因就是他在片中诉诸了过多的个人诉求，而没做到兼顾到观众对影片的趣味期待，当时他态度之诚恳、反思之透彻，让我以为下一部作品他会准确将影片调试到市场与观众对峥式喜剧预期的阈值之内。

然而，我忘了自己曾经在《徐峥式中年成功文艺直男的拧巴》一文中对他的认定———即使发达了油腻了光头了，内心里依然是一枚长发飘飘梦想蹁跹的文艺青年，不仅徐峥是，宁浩也是，黄渤也是，将来很有可能转行做导演的沈腾也是。

《港囧》之后，宁浩推出了《疯狂的外星人》、黄渤推出了导演处女作《一出好戏》，背负着市场巨大期待的他们，终究都没有放弃在其中放置个人思考与诉求，为此甚至不惜牺牲一定的市场。PS：在首届新力量论坛上，宁浩做了一个关于人类记事从结绳发展至今的报告，报告台上的他嗫嚅自语，神游于另一次元的模样令我惊艳，于是不久后他鼓捣出《疯狂的外星人》，我也就不那么讶异了。

我想徐峥、宁浩包括黄渤和未来的沈腾很清楚拍什么最有市场，但终究他们还是在一定程度上违拗了市场服从了自己，也许在寂寂无名、初入市场时他们会拍出《疯狂的石头》、《泰囧》这样纯正的准确的符合市场、观众的观影趣味需求的电影，但他们今天功成名就了，有一定的话语主动权，就无法再回到当初，人越功成名就，自我讲述、自我抒发的欲望就越不可遏制。

所以，即使有了《港囧》的前车之鉴，《囧妈》不仅没向市场回靠，反而走得更远，首先几乎放弃了具有市场号召力的明星，第二女一号选择一个老年人，很残酷的事实是市场成功的电影鲜少是以老人为主角的。第三，它甚至不是一部喜剧，2小时的时长已经盖章它是一部正剧，而不是喜剧。一般喜剧的常规片长都会在90分钟左右，喜剧追求的就是节奏明快，所以片长不能太长，《泰囧》104分钟，节奏明快紧凑，是非常标准的喜剧片长，《港囧》112分钟，观看体验明显不如《泰囧》干脆利落，而《囧妈》126分钟，徐峥给出这个片长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昭告市场，所谓喜剧只是观众对徐峥导演作品一厢情愿的想象而已。

三部之后，徐峥的“囧”系列格局终现，你已不能用喜剧来概括这个系列，它更多的体现了徐峥对中年人生的焦虑与思考。在囧系列中徐峥的自我投射形象都是一个以利为先的商人，《泰囧》的落点在于利益与友情的博弈，黄渤代表了昔日友情，而王宝强代表了当下的友情，最终《泰囧》中徐峥为了友情(其实也是人性中光辉柔软的一面)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利益。《港囧》的落点在于现实安稳与昔日理想的博弈，赵薇代表的是家庭，而杜鹃代表的不是爱情，而是昔日理想，但这场博弈呈现得暧昧又有失道德，这也是一些观众看《港囧》不太快意的原因。从价值判断来说，观众是倾向于理想战胜现实的，但在《港囧》中理想活化成杜鹃这一形象后，对于观众更直观的理解就变成了小三与正宫之间的博弈，显然观众永远不会站在小三这一边。《囧妈》的落点在于爱的控制与爱的自由的博弈，徐峥既是爱的控制的受害者也是施害者，当他最终从中解脱的时候，世界一下子变得宽广而舒朗。

徐峥的“囧”系列三部曲，一大独到之处是将故事的发生地真正的做进了故事里，成为故事的情绪与态度，而不是一处风光地取景地，第一部《泰囧》影片欢闹、无序、狂躁的基调与热带国家泰国十分贴合，《港囧》主题是令人追忆却已然失落的昔日美好，东方之珠彻底融入了故事，《囧妈》是个冷冽残忍、却又追忆往昔芳华的故事，没有比莫斯科更合适的地方了。

从《泰囧》到《港囧》到《囧妈》，徐峥扮演的角色一直在试图挽回远离的妻子，《泰囧》、《港囧》中最终以徐峥的迷途知返换回了陶虹、赵薇扮演的妻子回归家庭，而《囧妈》中非常反传统的让袁泉扮演的妻子出走家庭，结束了婚姻关系，女性在徐峥的电影里终于不再是男主人公道德忏悔的奖赏，她的人生不只是对一个男人做出相应的反馈，她是一个真正自由的个体，过着自己想要的人生，这绝对是中国电影女性形象之变值得记载的浓重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