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会不知道狄更斯吧。
毕竟，他的作品实在太有名了，《大卫·科波菲尔》《雾都孤儿》《双城记》《远大前程》。
狄更斯之于英国，就好像大仲马之于法国，金庸之于中国，还可能会更甚。
我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狄更斯作品，不是看到书而是看电影。那一年，大概十四岁，我在一个冬日的晚上看到北京电视台在播出《雾都孤儿》，一下子就被那个孤儿的命运吸引住了。虽然，那同步也播出了《简爱》《交际花盛衰记》，但《雾都孤儿》里的小奥利佛还是更牵动我心。那种因为大雾天气带来的孩子命运的波折不定和悲情色彩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在之后，在我大量泡在图书馆的日子里，先后看过了《艰难时世》和《大卫·科波菲尔》，我就觉得狄更斯很热衷于写孤儿的贫苦童年，不确定的未来，随风摇曳的命运，这些都是他作品吸引人的地方。那几年，因我同步还被武侠、侦探、以及一些本世纪作家写的好小说吸引，就没把他读全。
再之后听到狄更斯就是四年前的冬天，和朋友去798旁边一个影业公司看刚后期制作完的电影《钢刀》。那片子的后期技术在国内具有一定实验性，等放映结束后去会议室和主创聊天时，导演阿甘（曾指导《天黑请闭眼》《大电影》）在谈起电影技术时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他说：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
这句话很点睛，很应景儿，但应该不是他的原创。
回来的路上我就去查这话的出处，查到的结果是来自狄更斯的《双城记》，而这本小说我当年恰恰没有看过。这句话就来自《双城记》的开篇，让我把这个伟大开头引用：
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是智慧的年头，那是愚昧的年头；那是信仰的时期，那是怀疑的时期；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失望的冬天；我们全都在直奔天堂，我们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
瞧，这是我对狄更斯的印象。
悲情的、关注孩童的、跨时代的、伟大的。
所以，当我在前段时间正想着跨年写哪本书时，无意间看到了《圣诞颂歌》这本，并且知道它的作者正是狄更斯的时候，一种想重温旧梦，一种必然会有品质保证的感觉悠然升起。但这本书却让我很意外。
《圣诞颂歌》的内容可并不是它书名所展现的这样圣洁阳光，实际上它是一个回首过去又预示未来，像寓言一样的故事。
斯克罗吉是个性格古怪又吝啬的老家伙，他长了所有童话故事中吝啬老头儿的吝啬样子。他有一个长鼻子，一双红眼睛，他表情严肃让人生畏，人人都不喜欢他。这一天是圣诞前夜，他的外甥来请他去吃圣诞晚餐被他拒绝，有个绅士来找他给穷人们捐款，他却说了一些刻薄话把人赶跑，他对他的雇员鲍勃也不好，只把他关在一个大壁橱里工作还不准他因为圣诞节而多休息。就在圣诞前夜这个晚上，就在斯克罗吉一个人孤独回家的时候，三个代表着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圣诞精灵却接连来访……
是不是有点儿成人童话的意思？只看梗概你可能根本不会觉得这是写出《双城记》和《大卫·科波菲尔》那作家写出来的。但它恰恰正是，并且这本书在英美社会产生了非常巨大的反响，金庸曾说自己每年圣诞节都要看它一遍。
《圣诞颂歌》这个故事，最初我觉得它有点儿暗黑童话感。当然了，古怪老头儿吝啬鬼的童话我们都看过不少，很多人可能还会想起《木偶奇遇记》里匹诺曹爸爸那个红鼻子老头儿来。好心肠，卡通性格和超级好的脾气，好的不像一个真人。但是《圣诞颂歌》不是，它比那些童话成人了一点儿，又比狄更斯其他作品卡通了一点儿，更为难得的是，他大胆使用了精灵带怪老头儿圣诞夜回溯的写法，充满了奇妙的幻想，这就区别了他其他作品注重描写社会底层人民生活的现实感。
它的开头儿也是很现实的。
要记住，雅各布·马利已经死了，这可是件重要的事儿。斯克罗吉知道这个吗？他当然知道。斯克罗吉和马利在伦敦曾是多年的合作伙伴……办公室门口的上方悬挂的依旧是两个人的名字：斯克罗吉和马利。有时候初次来这儿打交道的人们喊斯克罗吉，有时喊马利，但两个名字他都应答。
没有生活阅历的人不可能写出这样的开头儿。
看看这些字，它们平常无比，但它从第一句话就透露出一个十分现实又残酷的事情——死亡。小说的主人公却以一种超然的态度来面对这件事儿。把那死去合作伙伴的名字不抹掉，并且在别人喊那逝者的时候他也应答。这样的人物是不是有点儿不同寻常？虽然在后面我们知道这个老头儿古怪，吝啬，冷酷无情，即使“在夏天他的办公室都是冬天一样的冰冷，”但，因为这个开头儿就让人觉得那老头儿还没坏透。
接下来，他的外甥来祝福他圣诞快乐，他却说什么？他说“你根本快乐不起来，你太穷了。”而当一个绅士过来给穷人要捐款的时候，他又是怎么说的？他说，看守所和济贫院都还开着呢吗？他还不让自己的员工鲍勃表露一点儿高兴，说不然就让鲍勃丢了工作。
每当有人和他提起来明天是圣诞节，圣诞节应该快乐，应该让每个人都过的好一点儿，他就会说，骗人的玩意儿，我自己都没快乐呢。
我喜欢这个老头儿，因为他说话很真实。
圣诞节，那都是骗人的玩意儿。这句话有什么错？即使是《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中的那个怪老头儿，我相信他也能说出同样的话来。他们，都是被生活打击过了的人，他们知道生活的残酷性，不相信人为美化的一面，因为他们觉得这不会解决任何实际问题。我也一样。人近中年，我发现自己渐渐也总爱“说一些真话”，挑破一些真相，因为虚假的美化的在我看来也没什么实际用途。就好像老斯克罗吉说的，圣诞节这天并不能让你的财富增加，你还要多花钱，有什么快乐的呢？
这句话没错儿。
但，这部小说的关键是在于这个晚上。
斯克罗吉一个人在食品铺里吃完了晚饭又一个人跑回住着的黑楼里。在他开门的时候却发现门环全变成了他那个逝去的合伙人的脸。他打开门，看到屋里没什么古怪动静就“嘭”地关上门好表示自己不害怕。他看到每一片瓷砖上也都是那个逝去合伙人的脸的时候，还在说呢，“骗人的东西，骗人的东西。”
他受苦过，害怕过，他反抗过。
这是一个可怜的被生活欺负过的老人打算用生活对他的态度来对付别人。
合伙人雅各布·马利的灵魂来找他，说将会有三个圣诞精灵来拜访他，好让斯克罗吉在死去后免于自己这样的悲苦游荡。怪老头儿虽然有点儿怕，但并不相信，直到很快来了第一个昔日圣诞精灵。
在这一段，昔日圣诞精灵带领这斯克罗吉来到他出生的地方，两个人就像看电影一样，老斯克罗吉看到了自己儿时困苦的童年。我想，这一定是狄更斯自己的经历，就像他在自传色彩浓郁的《大卫·科波菲尔》中写的那样，所有人都去过节了，只有他这个苦孩子留下来。老斯克罗吉明明哭了捂住了眼睛，被精灵问起的时候却说自己感冒了。
接着，他在精灵的带领下还看到了他曾经的雇主，对他十分仁慈，带他度过幸福的一个圣诞节，看到了心爱的姑娘和他分手因为他太在乎钱，还看到了那姑娘数年后做了母亲，她的丈夫回来后说，看到了斯克罗吉，他的合伙人马利刚刚去世，他连一个朋友也没了。
老斯克罗吉悲痛不已，这些昔日片段似乎在说他的不快乐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他赶走了昔日精灵。
接下来，今日的圣诞精灵和来日的圣诞精灵分别来造访他，也带他去看了他的雇员鲍勃的贫困家庭如何度过可怜却快乐的圣诞节，以及如果他去世后，人们将会怎么评价这个老斯克罗吉。仆人卖掉他的东西，商业合作的人幸灾乐祸，只有欠他钱的人会提起他来，这让这个老头儿伤心透了。他对着精灵说我还有机会改变的，我如果能变好一点儿就不会有这样的结局了。
故事的结尾自然是个大团圆。老斯克罗吉醒来，发现一切都是一个梦，他在梦醒后来到圣诞节日的伦敦街头，他以一种全新的，对生活充满了热情的目光看待每一个他曾经冷酷面对过的人，他给雇员鲍勃家里送去了大火鸡，还资助了鲍勃身体有病的孩子小蒂姆。他再也没见过精灵，他在每一个圣诞节都过的很快活。
这个小说在我看的时候，除了被它流畅的故事，幽默又略带伤感的画面吸引之外还多了一层情绪。因为2014年春天，我在杭州理想谷客居时曾写过一个中篇《夜莺体验馆》就是这样的故事。那个故事的结构竟然和《圣诞颂歌》一样。
它讲述了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在有天醉酒来到了一条巷子里，发现有个新开的神秘体验馆能够进去体验她过去人生中的瞬间。她在两个神秘人的带领下一共去了四次，分别体验了初次爱情，失去孩子，挽救母亲和挽回男友几次经历。那个女人因为昔日情形反思自己现在的生活，她在快结束时才想到：
她已经决定了，要给自己过去的生活一个了断。一个完全的，干净的，不带一丝牵绊的了断。对她过去的希望和绝望、甜蜜和痛苦、拼搏和疲惫、坚持和放弃都做一个了断。不要为了工作和薪水做讨厌的工作，不为了升迁和讨厌的人相处，不和客户或者其他男人保持暧昧，因为隐藏在下面的是谁也不认真的感情和真正在乎的利益。不再说不想说的话，喝不想喝的酒，做不想做的事，睡不想睡的男人。她决定，以一个全新的自己来迎接一个全新的生活。
看看这儿，是我写的，是不是和斯克罗吉有点儿像？
但我的女主人公没有斯克罗吉那样的机会。
生活是场梦，如梦幻泡影。
生活又是狗娘养的，那些节日，短暂的快乐，鸡汤文学，美文小说都是骗人的玩意儿。只要你愿意擦亮眼，人人都是斯克罗吉。
但是，但是，但是——
生活中还有小说，还有电影。好的小说和电影能够让你在看它的时候被它摸到心脏，在看完它之后还觉得受到了一次洗礼，不是那种欺骗自己的，给自己失败找借口的，不痛不痒的，不是那种，而是真的让你在海面航行数日后看到的一盏灯，虽然它忽隐忽现。
我想起了伊斯特伍德导演的那部《从今以后》，马特·达蒙饰演的通灵人去英国旅行时在狄更斯故居看到了《狄更斯的梦》那幅画，我还想起了一部去年看的电影《沙漠妖姬》，看它的时候我正在度过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日子，那电影片尾曲响起时我哭了出来。
歌中唱到：
Sometimes the snow comes down in June
有时六月下雪
Sometimes the sun goes 'round the moon
有时太阳绕月
……
Just when I thought our chance had passed
就在我万念俱灰不再奢望
You go and save the best for last
你却飘然而至 将最好留在最后一刻
不是因为爱情。
今天想说的也和爱情无关。
爱情会来的，但那只是生活的一部分。
我想说的也和贫富无关。
哪怕你一直很努力想要摆脱现在的窘迫，哪怕你已经努力了三四十年却依旧不太富裕。
我想说的是，像斯克罗吉一样，我们大部分人还有这个幸运，可以把昨日抛去昨日，让自己焕然一新去迎接就要到来的2019年。哪怕即将过去的2018年你过的实在有些艰难。
新年快乐，书友朋友们。
Tomorrow is another day。
祝福你们在新的一年里都能像斯克罗吉一样找到真正幸福的源泉。
下期预告
我在下期会写《苏菲的世界》。新年开启，让我们也同苏菲一样打开一个全新的美丽新世界。
->
正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