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壁

周末午后，捧了本聊斋躺着，看完一则《画壁》。想起经年前，曾一眼掠过电视，电影频道正放着这则故事改编而成的电影。美人殊丽，裙带飞扬，真真是美不自胜。
想着便找出了《画壁》的电影来看，确有所感，此片不负良苦用心，亦不负良辰美景。

开篇，一文弱书生持刀逐盗匪，后跟一书童，行囊满身。书生大喊：“别跑！”那悍匪真停下了，回头戏弄与他，书生手中的刀吓得落在了地上，书童更是停步不及，跌了个四仰八叉。有趣的是，在吓得书生与书童不敢再追时，盗匪却又继续逃命，嘴里还喊着“救命！”
镜头一摇，此时此地正在山林之中，满目青翠，一览无遗。下一个镜头，盗匪却冲入了一佛寺中。书生在上一个镜头里体力就已告急，可知这佛寺应该就在近旁，这突然出现的佛寺，正与结尾消失的三人相呼应——这佛寺与那壁画一般，都不是实景。再确切地来说，壁画是姑姑的道场，这佛寺便是和尚的道场。
幻由心生，这三人，正是不动和尚心意所化。
观摩别家言论，三人分别是不动明王的恶念、执念、善念。深以为然。但关于片中人物，我觉得另有如此说法可言。

盗匪是人性的本能欲望，饿了就吃，不管是不是自己的；贪了就要，不管合不合礼法道德。这是每个人最原始也是最爽的形态，对应到佛洛依德的人格理论来说，也就是本我。但人生在世，这样的本能欲望是有悖礼法，不利于社会和谐的。所以孟龙潭是个人人喊打的盗匪，谁都看他不起，哪怕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提着他的刀追杀他，他有力反抗一个人，却无法反抗这个社会的规则。回头嘲笑书生与书童又能如何？还不是只有逃命去罢。可无论是起先恶念的盗匪，还是后来正念的大英雄，他始终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或许只有对过去错误的悔恨，却从未做过违心之事，说过违心之言。
书生代表了人类的礼法教化，知书达理，赶考功名。他是士农工商中最受尊重的一个阶层，只言诗书礼义、阳春白雪。可同时也是存天理、灭人欲的受害者，他不敢像盗匪一样声张自己心中被世间评判为丑恶的念头。正如他追杀盗匪一般，他也是这么打压自己心中的欲望的。正如开篇此段：

盗匪逃入寺中，向和尚求救：“大师救命！”
书童：“大师，他是个贼啊。”
盗匪：“刀在他手上，被绑的人是我。”
书生：“我们是先发制人，他才是贼。”
和尚问：“他是贼，可刀在你手上啊？”
书生看了看手里的刀，回：“刀是他的。”

人的本性欲望被社会认为是会作乱的，于是道德就先规整，列出教条来管教一番，以彼之刀，还制彼身。错误还未造就之前，人的本能就已经担上了罪名，遭受了惩罚。

和尚隐去准备饭食，盗匪问：“你怎么知道我要打劫你？”书生答：“相由心生，你露贼相了。”盗匪讥道：“我看你也非善类，要不然你怎么猜得到我有这种想法？”

这时书童接话：“我们公子聪明，是要考取功名的。”盗匪不屑：“就算真当了官，也是个贪官。”
书生不能坦言自己观他凶神恶煞，类匪人状，虽无行恶事，便先夺刀绑人。因为真君子是风光霁月，不以小人之心猜度他人的。只能玄而又玄地说：“相由心生，你露贼相了。”
书生名为孝廉，声名不可蒙尘，说着读书是为“身修、家齐、天下平”，可功名二字无非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就像读大学不能说“我只是来混个文凭”，就像工作不能说“我只是为了钱”。做什么都要事出有因，冠冕堂皇才好。可不是出于本心，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于是有了下面这番对话：

选妻夜宴结束后，书生带着书童前去寻找关押牡丹的监狱，书童问：“公子，我们这么犯险值不值得，是不是那个女子很美啊。”书生全心关注着有无巡视兵士出现，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很美。”稍后反应过来，一拍书童的头：“我回来找她，不是因为她美不美，是为了义。”

这段也是书生唯一一次大意暴露真心的时候。对于牡丹和翠竹而言，书生无异于渣男。无论在明末清初的社会环境，抑或画内道场里姑姑的严令要求，均是男女大别、礼法大严，可不管画内画外书生都行止轻浮。先是假借关心为名，尾随牡丹，又是请教芳名，追问牡丹是否还会再来与他相会，更而甚之，为牡丹绘制了长篇墨卷。貌似不经意地搅乱了一池春水，对貌美女子的恋慕不拒绝，却又不负责。只说，是我害了你，我需要救你出来。
对翠竹，他更是起初便躲藏于斗篷之内，一举抱起，行孟浪之举。翠竹大大咧咧的，却在看见书生与牡丹嬉闹后，以为二人已成周公之好，从此断了心思。书生却指明要娶翠竹，又与之嬉闹，听到翠竹唤他“相公”，从未有半分反驳。以为只要不张口叫出“娘子”，就不用负责。
书生明白他真正喜欢的是芍药，可他的内心真正的渴望正如盗匪一般，坐享齐人之福，只是他是书生，书生要修身，他内心的盗匪欲望受到道德的制约，无处排解，只能搅乱姑娘们的一池春水，隔靴搔痒。同时又编出犯险救美的幌子，沉浸在英雄情怀的自恋当中。他的花心是不能承认的，因为这不被道德所接受，所以离去之前，他说的是：“翠竹，谢谢你这段时间假装的这么好。”而不是“谢谢你假装你真的只是在假装我妻子，而不是真的爱上了我。”“牡丹，对不起，还是没能带你去尘世看一看。”而不是：“对不起，撩动了你的心思，又不对你负责。”
可芍药太明白了，虽然她也渴望爱情，可书生的话是信不得的，他说着“世上还有第三种男人，一生只爱一个人。”可他的喜欢却太多了，或许他能一生只奉一位女子为妻，可这并不影响他同时享受红颜知己们的情感滋润，因为他是书生，他的欲望无法像盗匪一样完全释放，然后回归平静，这欲望会伴随着礼法的压抑，终生伴随着他。芍药的理智告诉她，她不能趟这一趟浑水，不能千辛万苦才获得了同伴的友情，就让这份注定不会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爱情，打败了她渴望已久的友情。
芍药不想成为第二个姑姑，与所有人为敌，所以她不能和书生在一起。这样的选择，就像之前她选择做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做着姑姑喜欢的事情，哪怕受尽冷眼，也不敢违规。
可这样的自利心就像书生的花心一样，都不被他们自己所接受，所以书生离去后，她才说着：“你出去是要做一番大事业的，我不能让你为我牺牲一辈子。”事实上，这句话应该是：“我是要做一番大事业的，我不能为了你牺牲了一辈子。”
书生的花心用“义”来遮掩，芍药的自利心用“爱情里的牺牲者”来遮掩，这样自恋与自怜的伪装正是弗洛伊德人格理论当中，超我需要的社会道德与个人良知。

还有牡丹与翠竹。牡丹是不会说谎的，是至纯至真的一个人，唯独为了成全书生，找姑姑去撒谎。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哪怕书生娶了别人，在七重天的烈火包围里，她也说不出一句“我再也不想他了。”只拿着书生的扇子，视若珍宝。
世间女子怕的不是男人不爱你，怕只怕薄情郎常作深情状，叫人至死而不渝。
翠竹却是另一种景况，原本无意，没耐得住动了凡心，却又只能看着心上人为他人劳神，而她永远成不了他心头最要紧的那个人。这样的单相思，到最后也只能是假装只是朋友。

接着是书童。书童看上去像是个完人，他的心从来都不大，只要吃得饱、穿得暖。他背了一身行李，却没有背上一点思想上的包袱，书童没有书生的贪，也没有芍药的惧，他有信心，也有勇气，所以他能怀抱如花美眷，叫人只羡鸳鸯不羡仙。大家都不可得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似乎都在书童这里得到了圆满。可在片尾，书童却作了书生从前的打扮，如书生般执笔作画，画出来风景的却像是盗匪下手一般的拙劣。书童与云梅，只是大家心中最美好的希冀罢了。
因为每个人心里都需要一段圆满的故事，来给自己希望。

最后是和尚与姑姑。这些人物于他们都是幻由心生，一念毁灭，一念重生。
得道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姑姑心中的怨念，若不经由书生与仙女们的一场事由让她爆发，便不得堪破，不得解脱。牡丹的爱得不到书生的回报，却迟迟放不下，正如和尚从不现身，她却放不下对他的爱；翠竹轻怨，她永远成不了书生心中最紧要的女子，正如她与和尚的一场缘法，永远成不了他心中比成佛要重要的事；芍药保全自己的做出的取舍，正如她做不到为了和尚冲出画壁，不求得道，只求相依；云梅耽于情爱，不顾规矩，正如她心念和尚，无心修行。脓都要挑了，伤才能好，便是此道理。
而那和尚从面壁不语，到身入画中直面姑姑，终于敢开口承认自己佛性有染，未得圆满。盗匪贪心不足，恰似他贪恋世有双全法，又得如来又得卿；书生冠冕堂皇，恰似他无法承认心有尘埃，佛性有染；书童不要成仙，只要鸳鸯双伴，恰似他心有私欲，不求如来只求卿。于是便幻了三男子入那画壁道场，心中魔障。此番不遮不掩，情与爱，佛与魔，皆摆出来一一对阵，终究破而后立。
心魔既破，妄境可脱。
不以成佛超我为净，不以情爱本我为垢，爱情这场修行里的悲欢离合，都在画中的故事里发生过了，本我与超我不再如片头兵刀相向、言语相机，而是终于和谐统一出了当下的自我。
正如姑姑点名之后只问“我今天美不美”，只说“这里的一切都由我来安排”，这样病态的控制，变成了芍药笑着说：“大家今天真漂亮。”
他们都与自己和解了，完完全全地接受了自己与对方的全部面目，自然无需再去压抑和控制。
他们终于证得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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