绅士们

提起英国导演盖·里奇，想必大家一定不会陌生。精巧的黑色幽默桥段、清晰的多线叙事和带有强烈个人标签的视听段落，使他和埃德加赖特等人一同成为近些年好莱坞人气颇高的英国导演，而他的新作《绅士们》依旧延续了他的传统风格。

作为拍摄商业广告和MV出身的导演，盖里奇除了经常在他的电影里售卖钙片生意外,节奏感强烈的影像风格也深深根植在了盖里奇的电影中。

在MV中，画面为音乐服务;影像变化的动机为音乐而起，而在他的电影里，类MV式风格的段落很好的和电影本身的情节融为一体。这次在《绅士们》中，玩心十足的盖里奇更是直接拍摄了一段MV放入电影中。流畅的剪辑，舞蹈式的打斗，给观众们带来了酣畅淋漓的视听体验。

盖里奇常常通过音乐来把控节奏。低沉的提琴声伴随着黑暗中晃动酒杯的手渐出；在迷幻的音乐中急速向后退去的摄影机；擂台铃声作为音桥实现场景的转变；钟表的滴答声作为控制节奏快慢的节拍器。声音是烘托氛围的工具，在尖锐的声音中，气氛变得激烈紧张；在低沉的音乐间，说教变得义正言辞；当双方的冲突不可调和时，犬吠声愈发急促。对音乐和声效的掌控，是盖里奇运转节奏的不二法门。

节奏感是盖里奇电影中十分重要的组成部分，也是在故事高潮来临前，始终让观众保持高度集中的兴奋剂，那么在剧作层面，盖里奇是如何制造紧张的张力/悬念，又是如何消解的呢？

在这里，我们需要了解两个概念，叙事人称和叙事视点。

叙事人称确定了叙事者、叙事对象和观众之间的关系，从外部将叙事的方式进行分类。

而视点是叙事人对故事内容进行观察的角度，从内部来区分故事。可以分为客观视点和主观视点。客观视点又分为：故事外部视点、故事内部视点、故事中人物的视点。

电影的叙事结构是不断调整的，通常是多种不同的叙事人称和叙事视点相结合，并不是死板的单一人称视点。

盖·里奇的叙事游戏通过变化人称视点，从而使观众时而被蒙在鼓里、时而又领先于人物。这也是非线性叙事的本质之一：不断利用不同人物之间叙事视点和人称的错位的信息差来造成对观众的欺骗，从而完成反转的效果，让观众领先人物时达到瞬间的屏息和惊喜。

在电影开头，盖里奇选择了从故事外部视点下的第一人称叙事出发。在这个情节中观众得到的信息是主角被“杀害”了，第一人称叙事能够增强角色的重要性，让观众对于角色产生一种信赖感。但是此时盖里奇却“谋杀”了角色，隐瞒了真相，最终悬念优先于观众，这也造成了后来所谓的反转的产生。

导演借他之口讲述了基本的故事——Mickey的发家史。此时就变成了故事外部视点下的“第三人称”叙事，但是Fletcher是虚假的上帝，观影经验欠缺的观众会对他的话语提供的信息全盘接受，其中错误的信息又造成了信息差，所以观众仍然被蒙在鼓里。

直到Fletcher在自己的故事登场，交代了自己为什么索要2000W美元的原因，此时的视点就转化为了故事内部的视点。请注意这一点的转变，如果之前是故事外部视点下，我们依然可以相信Fletcher的话语，其实也就是盖里奇塞给我们的信息，但是之后的信息就不可靠了，故事中人物的视点并不全知全能，而是片面的，这也就是为什么Raymond会屡次纠正Fletcher。盖里奇也是靠这一点合理性去欺骗观众——在Fletcher的故事中教练并不存在，而他是本片故事走向的最大变量。

故事继续发展，一群黑人小混混打劫了Mickey的地盘，于此同时教练也登场了值得注意的是，所有有关教练的镜头，没有任何Fletcher的画外音出现。在结尾处，Fletcher也直接表示自己不认识教练。那么在故事内部视点下第三人称叙事中，教练为什么会出现在Fletcher的叙事当中呢？，教练的出现提示我们，全片不只是故事内部视点下的第三人称叙事，而是穿插着其他的叙事视点。让我们注意Raymond的眼神变化。——Raymond已经认识教练了，与教练有关的画面，是Raymond人物视点的“闪回”。

随后Fletcher借用Raymond家的厕所，暂时离开了画面。再次需要强调的是，Fletcher一旦离开了画面，教练就会在另一条线索当中出现，此时故事再一次脱离了Fletcher的视点。变成故事内部视点下的非人称叙事，这一条叙事线是编剧在向观众提供信息。此时观众得知的信息已经比Fletcher更多。

Fletcher再次出现在画面中，故事的叙事人称和视点在教练的戏份结束后不知不觉变成了故事外部下的第三人称叙事。故事进展到这里，Fletcher向观众交代的有用信息已经差不多结束，他剩下的功能性任务是帮助编剧蒙骗观众。

他唯一没有提到的人物：教练，就如同拼图中缺少的一角一样，是影响剧情走向的重要一环，观众长时间跟随Fletcher的视点，得到了正确的信息和缺失的信息，从而做出了错误的剧情猜想，才有了真相大白的、悬念消解的刺激感。

就像镜头所展示的一样，Fletcher引领的视角已经结束了，缺失的拼图在最后登场，教练向观众提供了最后的正确信息，并且改变了故事发生的走向。

在类型片中，尤其是叙事复杂的非线性叙事的电影里，注意叙事人称和叙事视点的改变，能够帮助我们避开编剧设定的陷阱。因为剧作原则上要求不能产生视点混淆，所以观众可以抽丝剥茧地筛选信息，从而在智力赛跑中赢过编剧。

人称与视点

盖·里奇的黑色幽默与非线性叙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昆汀，他也确实曾被称作“来自英国的塔伦蒂诺”。尽管两人在创作的方方面面都有着自己的见解，但是在场景内制造紧悬念和紧张氛围时，他们又十分的相似。

在选取的两个段落中，主要人物的动作发展都是围绕一个事件展开：找回丢失的人/物。

Jules和Vincent前往嬉皮士的公寓里，要取回老大丢失的箱子。与绅士们中设定的第一层阻碍不同的是，延长冲突的爆发原因居然是时间未到，这个有趣的设定一下就加强了人物的形象。

面对入侵者，两组人物分别做出了不同的反应，一个是直接开门，另一个是异常的警戒，这样的人物性格设定接下来也影响到了视听层面的布置。封闭的视觉空间，背对着镜头的入侵者，观众未知的领域。这个构图在绅士们中同样也出现了。

入侵者来到公寓内部，请注意这个场景的一个定场建置镜头，观察人物中的布局，显而易见的是人物之间的高度不同，可以称之为空间上的视觉侵占。高度的不同决定了谁在画面中享有主导地位。

SIT DOWN 一词在绅士们一段中屡次出现，这是在台词上强调的权力配给，此外还涉及有肢体的动作。值得一提的是，同样是入侵者，Raymond进公寓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检查房间，这就是编剧做出的符合人物性格设定上的细节，我们当然知道Jules和Vincent没有检查房间的后果是什么。

随着剧情发展，人物之间产生了走位调度，不同的人物被安置于前中后景三个层级。虽然此时场上的人物间还没有爆发直接的冲突，但随着故事的推进，入侵者遮挡的幅度越来越大，直至随意在镜头左右出入，遮盖了可怜的嬉皮士们，完全掌握了画面的主动权。

《低俗小说》里Jules询问起了有关早餐的问题，《绅士们》中Raymond则谈起了他对美国人卷烟方式的鄙夷，看似毫无意义的对白，实际上掩藏了台词之下戏剧矛盾积累的过程埋下了后续剧情发展的导火索。

再次回到定场镜头Jules拉开衣服，亮出危险道具。此时镜头的交切节奏开始了，景别的逐级建构也越来越紧。在Jules掀桌之后，定场镜头就消失了，后续的镜头全部由中景以上的景别组成。在越来越强的压力下，摄影机的角度也发生了改变，画面里Jules和Vincent裹挟了这个倒霉蛋，将他的视觉空间榨干。最后Jules开始念出他那段经典的独白。

优秀导演们处理剧本的视听想法总是有一条基准线的，昆汀和盖里奇处理这条线时所选择的视听想法可以说是不谋而合。这就是顶级导演的基本操作。

无论是多线叙事还是快速剪辑，都是盖里奇一贯的风格标识。很多影迷认为《绅士们》仍是一部自我重复之作，但值得高兴的是，“不忘初心”之外，盖里奇还是有了新的尝试，例如对元电影叙事的探索：出现戏中戏结构安排，让叙述者对故事可信度进行争辩，不断地指涉现实中的编剧过程；也有对间离感的尝试，比如那些精致而僵硬的摆拍。

最后还是那句话，我们需要的不是结局，是续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