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最后的夜晚

评分：

6.0 还行

原名：地球最后的夜晚又名：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

分类：剧情 / 爱情 / 悬疑 / 地区：中国大陆年份：2018

简介：罗紘武（黄觉饰）因父亲离世再次回到贵州。12年前，好友白猫（李鸿其饰）被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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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01-15

地球最后的夜晚影评：《地球最后的夜晚》，时间与记忆的蜂巢

避开了跨年一吻的观影潮，我们去看《地球最后的夜晚》。散场后走出来，正是雾霾的夜。浓郁的情绪压在心口，我们少有地沉默，在一家如电影场景延续的夜宵排挡里，一言不发地吃了两碗面。
我曾经有几年时间，反复梦见一个人。在梦里，有时他是朋友，有时是恋人。最初离我很远，后来慢慢靠近，最终，在一个梦里，我们原谅彼此，紧紧相拥。再后来，好像就不曾再梦见他了。有一些梦的场景是夜晚，在酒吧，在街道的黑暗处，我站在角落里静静地看他。就像罗纮武在梦里看着凯珍。《地球最后的夜晚》，让我又想起那些梦。一切都真实得恐怖，而幸福，又脆弱如悬丝。
这部电影有一种可怕的魔力，好像在心里凿井，凿出黑洞。从电影院走出来，几天里，不断闪回那种感觉。走在隧道里，进入矿洞；坐在缆车上，缓缓下沉。让无法忘怀的统统释怀，各去天涯的再度依偎，死去的活来，少年的幻想成真，时间停摆，烟花永恒。有一种巨大的迷人的幸福感，久久不能走出。
几天后，我看了第二遍，才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凝固的疼痛。意识深处的情感，被梦触碰，那里是语言无法说出、眼泪无法流出的荒芜之地。每个人都有这片荒芜，有人终其一生难以到达。
但在电影里，罗纮武到达了。他还带我们去了那里。
故事有一个经典的回忆式开头，中年游子，因为父亲去世回到阔别的故乡，记忆中死去的兄弟、失踪的情人、离家出走的母亲，聚合成了一团巨大的失落。在许多电影里，回乡之旅也是谅解与疗愈的过程，只不过在这里，最终的释放浓缩于一个梦境中。时间的漫长与短促形成对比的张力。几十年的生命浪迹是漫长的，最终的寻找，落脚于荒凉小镇上一个最后演出一晚、天亮就要拆毁的歌厅中，又是急促而逼人的，前尘往事被压缩在这一晚了结。
电影分出了生与死的两个部分，现实：死的氛围——罗纮武回乡，追忆往事，穿插绿衣女子的神秘失踪。梦境：生的氛围——罗纮武在梦里与亲友重逢又珍重告别，与难以忘怀的恋人亲吻相拥。前者是昏沉、潮湿、压抑、愁闷、苦涩、停滞、杀戮等等化解不开的黑暗意象。而后者，在转为3D后，梦的世界反而异常地清晰起来，好像浓雾被风吹散。
在前半段里，有一些硬伤是如鲠在喉的。最大的问题出在对白，不仅仅是黄觉和汤唯的贵州话生硬得让人出戏的问题。有些对白，放在故事的情境里，根本是“不对”的。如电影开场时的一段戏，罗纮武与不明身份的女人对话，直白地说出旧情人的失踪，以及每当自己以为要忘记她了，就要梦见她。这些应当由剧情来推进的情绪，被一次次对白、旁白太过清晰地说出，是叙事的弄巧成拙。无怪乎毕赣会被戏称为贵州王家卫，然而王家卫式的旁白，有其香港都市人的孤独属性，毕赣的“伤心时吃一整个苹果”、“每天讲一个故事来换房租”，则是与贵州小镇的现实氛围不兼容的文艺（从而，容易被理解为装逼）。
女主角的形象，妆容精致、抽烟姿态有风情的神秘女子，一身如张爱玲所写“潮湿的绿”的裙子，都显出一种人物与环境的“不对”，从而消减了悲剧的可信度。
再如，非要让每个人物都用现实中港台明星的名字，且一遍遍在台词中说出，“这不是一个明星的名字吗”，令人不适。
但在后半段，当字幕宣告片名，观众戴上眼镜进入罗纮武的3D梦境后，这些硬伤被沉浸式的观影体验所遮盖，情感一气呵成，在一小时的长镜头里入梦。
罗纮武的梦境，是他的大脑里关于情感记忆的存储空间，不仅是视觉上的3D，梦的空间本身就是多维立体的。它构建在现实场景（入梦前的歌厅）、记忆场景与虚拟场景中，像一座魔方之城。而他入梦的过程，随着情感记忆的深入，也一次次地下降到更低处的空间里，直至记忆的底层。这些空间的分布象征了他对记忆的回溯难度。
第一层的空间，与入梦前的电影院在同一层，是一个矿洞。入梦后，罗纮武推着一辆矿车，进入黑暗的隧道。非常静，有些恐怖的死寂。在现实部分里那种诗意的叙事，在此时停止了，没有音乐，只有脚步声与风声。隧道与矿洞的意象，仿佛产道与子宫，而这一层梦的回溯，则关联到两个他难以释怀的人，一起长大的兄弟白猫、旧情人打掉的孩子，在他所有的情感记忆中，兄弟与孩子的死亡，并不是他生命最疼痛的母题，因此成为了最先浮上水面的一层。而现实中，兄弟白猫的遗体在一个矿洞里被发现，成为了这一层梦境的主要素材。矿洞—子宫，遗体—胎儿，两者的呼应与置换，完成了他第一层情结的释放：他说服自己，白猫就是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白猫没有死亡，只是回到了未出生的源头。
梦里，他来到黑暗矿洞中摸索，打开了一个用乒乓球拍锁住的小门，里面钻出了一个孩子。这个画面的意象就如同他把愧疚从意识禁区里放出。乒乓球拍与现实中他曾对旧情人说出的憧憬对应（“他长大了像一个运动员”，“我可以教他打乒乓球”），而那个球拍上画着一只老鹰（白猫的父亲）。这个孩子，他是凭空出现的，却是整个电影里最活泼、最生动的人，油腔滑调地跟罗纮武开玩笑，邀请他一起打乒乓，输球后赞美他的球技。
观看一个人意识深处的梦境，并知道是“假的”，这种体验像是“清明梦”（一种知道自己在做梦的梦）。此时的观众有如上帝视角，知道这“父子”间的欢会，不过是一刹那的美梦。也因此，有种感动与恐怖并陈的冰凉感。
这一层梦境的最后，孩子把迷路的罗纮武送到悬崖边，让他坐缆车下到远处灯火里。此处的一段极其凝重，持续了很久，是全片最感动我的几个场景之一。罗纮武坐在简陋缆车上，在镜头目送下，在一片黑暗里，在有如萨满吟唱的迷幻歌声中，缓慢地下沉，前不知来处，后不知所终，只有向记忆深处走去的孤独。
他来到了梦的第二层空间，一个记忆的缓冲地带。在这里，有废弃的监狱（对应现实中他曾去探监，找到了旧情人的线索），监狱旁，昏暗的游艺厅里，他见到了经过改装的旧情人的形象。改装的意义在于，他可以回避直接面对她的情感冲击。于是，现实中“潮湿的绿”，梦里变成热情的红（他认为自己的母亲也会有一头红发），长发变短发，方言变成普通话，而现实中那个使他们分开的黑社会老大，也替换成面目模糊的“远方男友”，并且早已移情别恋。旧情人成了梦里的“凯珍”，凯里的珍珠（正是他对旧情人的一种珍贵忆念），这一层梦境的改造，解决了现实人生中障碍他们的所有问题，赋予了梦中人生幸福的开始。
在英勇地解决了两个小混混后，他和凯珍被锁在了台球厅。在困境里，他带着凯珍飞了起来，并下降到了第三层，那里是梦的主场，正在进行“野柚子卡拉OK大赛”（野柚子代表幸福的希望）。
第三层，是最接近于现实的空间——拆迁前的歌厅。也是现实中的罗纮武来到这里的原因。梦里，热闹的歌厅充满欢乐气氛，人们在露天茶座上吃烧烤、聊天，女歌手在台上放歌。罗纮武在这里对凯珍说，希望她就是他寻找的那个女子，意味着他的潜意识开始试探，想去面对真实的情感。这时凯珍流露出了明显的醋意，说你去找那个女人吧，并离开他走到了人群中。
现实中，罗纮武爱情的萌发，是因为旧情人的样子很像自己的母亲。对母爱的忆念，混进了对女性的情欲中，在潜意识里，无法辨认。他没有完成心理上与母亲的“分离”，也就无法认清情人作为客体与母亲原型的不同。混沌里，他追忆旧情人，替代了对母亲的思念。然而在第三层空间，当他尝试去面对情感，这个主题立刻走到了矛盾的爆发点。凯珍的醋意代表他潜意识里的成长冲突，渴望将情欲对象的女人与母爱原型区分。他需要在这里做出重要的选择。
赌气走到歌厅里的凯珍，向小贩借火，小贩让她自己去火堆点烟，并说，疯女人来了。疯女人是现实中白猫母亲的形象改装（罗纮武在她身边生活过，这是他唯一的对母爱的想象），她点燃了一支火把，跌跌撞撞地走下一段坡路，向一个更低处的空间走去。那里是罗纮武记忆的最深处。原本躲在黑暗里看着凯珍的罗纮武，被她吸引，也随她向下走去。
现实中，他对母亲的记忆，停留在几岁时母亲的出走。邻近一场大火后，母亲与养蜂人一起失踪。母亲曾告诉他，点燃火把就不会被蜜蜂蛰。于是梦里的白猫母亲染着罗纮武想象中的红发，举着火把，来到一扇铁门前。蜂巢的意象，多次出现。在罗纮武去女子监狱寻找邰肇玫时，他们隔着一道蜂窝孔的铁网，在此处的梦里，紧锁的铁门也有蜂窝图案。疯女人是试图从罗纮武潜意识里冲出的母亲，她在梦里挥舞火把，逼着情人和自己一起出走。面目模糊的养蜂人在铁门的那一边，铁门象征了对记忆的一种保护（他回避面对带走母亲的那个人）。
母亲开口时，那种凄惶、无助、孤注一掷的疯狂，仿佛一下子扎进了情感的底里，是存在于出生之后、语言之前那段与母亲共生的温暖记忆。是无法用意识来还原、而只能在潜意识梦境里一窥堂奥的爱意。罗纮武在这里面对了他一生最难以释怀的噩梦——被母亲抛弃。
这段戏有难以形容的动人，哀伤，又寂静，像走到世界尽头与母亲告别，所有的伪装都剥落。他问梦中的女人，一定要跟那个人走吗，理由是什么，是他的潜意识正在试图解释这个巨大的创伤。而梦里的母亲喃喃自语，“我太苦了，在他那里，蜂蜜是甜的。我牵挂的人太小了，会忘了我的”，正是一个痛苦而完美的理由。于是罗纮武流着眼泪放走了母亲。
现实中的被抛弃，在梦境中成了他主动的义举，是他举枪胁迫养蜂人带走了母亲，也就重新赋予了这段记忆全新的意义。临去前的母亲问他，我们认识吗，为什么你要帮我。潜意识面对这直接的痛苦，选择了回避，他否认了，转身流着泪，背对着母亲离开了。
看到这一段的时候，觉得有无名之苦，难以言说的伤心。是生命最初的分离，它被藏在记忆最深处，只有在漫长的梦境里，一层一层地走下去，才能够面对它，从它之中独立。
在母亲离开前，罗纮武问她索要“最宝贵的东西”，她解下了手表递给他。钟表的意象，既是时间，又是思忆，在电影里出现过多次。现实中的父亲，生前一直对着“坏掉的钟”喝酒，代表他活在停滞的时间里。罗纮武回来后，把钟作为遗物带走，取出了藏在里面的母亲照片，并开始拨动时针，表示家庭记忆与个人生命时空的重启。
梦里的罗纮武拿着手表，走回了第三层空间，在歌厅的后台看到了凯珍，并把手表送给她。这时候他已经完成了与母亲的分离，手表的传递代表他认同凯珍是母亲原型的投射（但不再是分离之前的混沌与恋母）。情感开始流淌，充满诗意而纯净。凯珍笑着说“哪有随便送人手表的，手表代表了永远”，感动，情感的永远是这个潦倒中年人的长梦无限纷繁的杂思里，过滤到最后的单纯一念。他只是想找到她，说出永远的爱意。
这时候，凯珍带着他去到了最后的一层梦境，凯珍少年时去偷窃的房子，那是改造过的第四层，但不再有母亲。凯珍说着“这里怎么烧成这个样子”，对应着现实里母亲曾烧掉养蜂人的房子，同时她又说，“屋顶漏雨，外面大雨里面小雨”，则是现实中那个潮湿的、罗纮武与之约会的旧屋。水火的意象，在此彻底相融，母亲退后，爱的空间被凯珍完整地占据。最后，念出咒语，星星跳伞，爱人拥吻相聚，梳妆台上的那支烟花也将在梦里燃烧下去。
真是难以想象，毕赣完成了一个这么完美的故事。并不是所有节点上的完美。他有造作的缺点，有不恰当的文艺，但他依然准确地抵达，就像用一架残破的飞机登上了月球。我感谢他，赠我以如此的梦境，这在当下的电影市场里，绝对是一种奢侈的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