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

评分:
6.0 还行

原名:Вор又名:与盗同眠 / 我的爸,是你吗? / Vor / The Thief

分类:剧情 /  俄罗斯   1997 

简介: 1952年的苏俄还没有褪去战争的阴霾,6岁的桑亚和母亲卡嘉在一列火车上偶遇一位风

更新时间:2016-12-20

小偷影评:《窃贼》电影剧本

《窃贼》电影剧本

俄、法合拍片
俄罗斯《HTB普洛菲特》电影公司与法国莱·邦特、劳易塞影片公司1997年联合出品
编导:巴维尔·丘赫拉依
摄影:弗拉吉米尔·克里莫夫
主演:弗拉吉米尔·马什柯夫(饰托良)、叶卡捷琳娜·莱德尼柯娃(饰卡佳)、米沙·菲里普丘克(饰萨恩卡)
放映时间:90分钟
本片荣获:1997年第54届威尼斯电影节“意大利国会议长奖”;1997年俄罗斯“塔尔夫”电影节最佳影片、最佳编剧、最佳导演、最佳男、女演员奖;1997年俄罗斯电影工作者评选的“尼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音乐、最佳男、女演员奖;1998年第70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
编译:戴光晰

秋天。灰蒙蒙的天空。小山丘间的一条土路。一个穿大衣的年轻女人挺着大肚子在随处可见的车辙上蹒跚地走着。
只见她犹豫不决地走了几步,随后干脆就在路边坐了下来。她要分娩了。

画外音:我生于1948年。母亲远途跋涉地到雅罗斯拉尔夫去投靠亲戚,但她简直就在路上生下了我……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母亲告诉我:父亲遍体鳞伤地从战场上回来,在我出生前半年就死了……

这个在泥泞的土地上疼痛得痉挛的女人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可以看得清楚的身影,这是一个穿军大衣的人的轮廓。他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个女人生孩子。
现在这个女人已经躺在一公里半路程以外的一辆货车上了。躺在许多晃动着的铝制空牛奶桶之间。她手中抱着裹在破旧衣服里的刚出生的婴儿。
货车车厢换成了对号的客车车厢。

画外音(继续着):……1952年我8岁了,在我的记忆里,我亲眼看到的事情和我后来理解的事情都搅混在一起了,但我确切地知道,在这个车厢里产生了我的恨……还有我的爱。

车厢,像通常的车厢一样,挤满了乘客、背着口袋的小贩子、缺胳膊断腿的军人、哭哭啼啼的孩子……没有揉皱的袜后跟从卧铺上耷拉了下来……在手风琴的伴奏下可以听得见歌声:“嗳,道路啊,尘土飞扬,雾霭蒙蒙……”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卡佳和6岁的萨恩卡脱了鞋坐在下铺上,他们的脚也放在铺上,他们在玩纸牌游戏“傻瓜”。小男孩很瘦,有两只招风耳朵,剃着光头,与他们毗邻的是一个声音嘶哑、穿着棉袄的红皮肤男人,中铺上的一个人小声地在打鼾。上铺还空着没有人,这张铺位显然在诱惑着萨恩卡。
萨恩卡:妈妈……
卡佳:不行……
萨恩卡:莫洛托夫站刚停过车,可能马上会来一个新的乘客。
卡佳漫不经心地玩着牌,她像所有的单身女人那样,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期盼。谁的一声笑,隔了一层板壁的卧铺那里传来的手风琴声都会引起她的注意。
萨恩卡:妈妈,皇后是谁的老婆?是杰克的老婆还是国王的老婆?
卡佳叹了一口气,把牌都扔下了。
卡佳:够啦,我都玩腻了。
突然过道里出现了一个坦克部队的上尉军衔的年轻军人。他的颧骨的皮肤显得粗糙,灰色的眼睛上面留着一绺斜的额发。他扫视了一下周围的旅伴,断然地把他的大檐帽放在空着的上铺上。卡佳感觉到了他朝自己瞥来的欢乐的、毫不掩饰的男人的目光。
军人:纸牌游戏……这和我们玩的……(微笑着)我不妨碍你们吧?
他的声音嘶哑,显然是抽烟抽的。
他边说边脱下军大衣,解下手枪皮套,手枪的闪亮的枪把刹那间映入了萨恩卡的眼帘。
军用皮带和拴在皮带上的手枪皮套被扔到了上铺上,紧接着他自己也上去了。他上去时又最后看了卡佳一眼,只见她把脸埋在枕头上,可这位军人却怎么也睡不着。这时,车厢的那一头喧哗起来了。
有人在喊:抢东西了……快停车!……
人们从卧铺上抬起身子来朝过道里张望。萨恩卡要离开铺位,但妈妈把他拦住了。
卡佳:你没穿鞋往哪儿跑啊?
军人(抬起头来):那边怎么啦?
卡佳:一个女人遭到了抢劫,箱子被抢去了。
军人:嗯,这帮人啊!
他从上铺下来了,努力做到挤过去的时候不碰到卡佳的胸部。
萨恩卡猛一下把一只脚伸进了鞋里。
卡佳:坐着。
萨恩卡:妈妈!
而卡佳,当这位军人在她身边的时候,她自己也有兴趣到车厢里去走一走。
卡佳:我走了,你在这里呆着。
萨恩卡(差点要哭出来):妈妈!……嗯,妈妈……!
军人的一双有力的手轻易地久把萨恩卡托举到了上铺上。
军人:好好地看着行李。
军人把那顶有一颗五角星的大檐帽扣到了萨恩卡的额上。他让卡佳走在前面,自己推动着一群群情绪激昂的乘客,从他们中间挤了过去;似乎是为了护卫,他是不是地碰到了卡佳的肩或手,她装作没有发现的样子。
萨恩卡没有看见妈妈的离去,他也没有听见乘客的喧哗。他把头放在枕头上,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手枪的皮套子。它就在萨恩卡的眼前。
列车员:……还哭什么啊?现在已经晚了。
列车员在开导一个已过中年的女公民,她或许是亚美尼亚人,或许是犹太人。
卡佳满怀同情地从乘客的头顶望出去,看到那个遭抢劫的女人正在拭擦泪痕斑斑的脸。
卡佳和军人被挤得紧紧地贴在一起。卡佳稍稍有些脸红,而军人说起话来了。
军人:要不,我们去抽口烟吧?
卡佳:听您的吧!……
她转身离开了他一点(就算是为了保持距离吧)。但军人并不后缩,他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军人:你叫什么?
卡佳:卡佳。
萨恩卡用自己的身体遮住手枪皮套,不让不相干的人看见,他小心翼翼地拉着沉重的手枪枪把,要把枪拉出来。他的状态像是一个梦行症患者,要不然他是不敢这么做的。他抚摸着冰凉的金属,用前额去碰碰它,还用鼻孔把它的气味吸进去……
他这样做不像是在玩游戏,更像是战后孩子的一种本能。似乎他是在举行一种阴郁的、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的仪式。
迎面开来的一辆雄壮的列车呼啸着风驰电掣地疾驰而过。
萨恩卡:乌拉!!!
他的这一声喊叫在疾驰而过的列车的隆隆声中谁也没有听见。萨恩卡朝着烟雾弥漫的车窗口模拟地用手指连发着机枪子弹……
卡佳和那个军人站在盥洗室门前的那一小块狭窄的地方,他们丝毫都没有察觉到有一辆列车呼啸而过。只不过感到风啪啪地把窗帘吹到了他们的脸上,觉得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听不见了。卡佳重复地问军人刚才说了什么,当然,军人只好把嘴唇紧贴在卡佳的耳边再说一遍。从这些迹象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开始了。
迎面开来的列车隆隆地响着,每开过一辆列车萨恩卡就模拟地朝它连发机枪子弹。喧闹声停下来了,在刚闪现过去的一个站台上,萨恩卡似乎看到了一个身着士兵军大衣的人的不清晰的、勉强才能看得见的轮廓。似乎这个脸色苍白的士兵还忧郁地向他挥了一下手。萨恩卡茫然若失地把前额贴在边窗玻璃上。
夜。车厢里的人都睡着了。妈妈的手给萨恩卡掖了掖被子。萨恩卡睡在上铺,他把脸埋在枕头上。军人拽着卡佳的手把她带到了两节车厢的连接台上。
在那里,军人不管不顾地紧紧搂住卡佳,急切地要吻她的嘴唇。卡佳假惺惺地挣扎了一下,但这只是为了作态。她其实是很愿意让军人吻她的。
军人已经抱住了她的大腿。她的连衣裙突然向上飞扬了起来。卡佳害怕了,她愈识到了什么……但也许,她并不害怕……
他抓住了她的两只无力的膝盖,筋肉健壮的他把自己的大腿插入她的大腿之间,一下又一下疯狂地,似乎要把她吞吃了。
他们两个人已经不想停下来了,只是急急忙忙地,只是害怕有谁来打搅他们……
一辆迎面而来的列车呼啸着疾驰而过。
在这辆列车的隆隆声中,卡佳正在盥洗室里洗脸。萨恩卡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坐了起来,他发现妈妈已不在身边,只听见列车的隆隆声。
小男孩把耷拉着招风耳朵的头伸到了过道里,伸到卧铺隔板的边沿之外,他看到军人正在翻找一个熟睡着的公民的公文包,军人还抖落着一只女人用的手提包,很快地把手提包里的东西挪到了自己的口袋里。他的目光与萨恩卡的目光相遇了,他把一只手指紧贴在嘴唇上,意思是让萨恩卡“别出声”。
萨恩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重又躺倒在枕头上,缩成一团地很快就睡着了。

车厢里的人都睡了。这些由于猪狗般的生活而疲惫不堪的公民打着鼾、哼哼着。
妈妈望着熟睡着的萨恩卡。
军人:你到哪儿去啊?
卡佳:不知道……反正……
她把前额上的一绺湿头发撩了开去,又跟着军人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台上去了。

画外音:我们和这位托良叔叔在某一个城市下了车。妈妈说现在我们将和他住在一起,还说我该叫他爸爸。

他们在一个省城里走着:一个年轻的女人,一个6岁的小男孩,一个拎着箱子、背着背包的军人。
他们走上一座座蒙着薄雪的台阶的阶梯,妈妈一户又一户地扭着门铃,军人和小男孩站在一旁。没有人给他们开门,只是隔着门听得见里面在问:“谁啊?”“你们想要什么啊?”
卡佳:有房间出租吗?
里面的回答:我们自己还不够住呢……
摁第六家门铃的时候,一个脸上神情严肃的老奶奶开了门。
卡佳:我们想租一个住处。
老奶奶领着他们在这套几家合住的住宅的昏暗的走廊里走着,走廊里放着柜子、洗衣盆和其它杂七杂八的东西。由于厨房的门洞而使走廊里有点光亮的地方站着一个6岁左右的小姑娘,她正在拉着一架孩子玩的圈鼓鼓的手摇风琴。
老奶奶边走边告诉他们这里都住着什么人。
老奶奶:这扇门里住着一个会计和他的妻子。
这里住着有一个小女孩的工程师一家。
这里是一个女演员。
这里是我和我丈夫。
那里是教健盘式手风琴的瓦尔瓦拉。
这里是一个喜欢喝酒的女人,但她不喧闹……
这是一间小小的屋子。屋子里有一张床,三把椅子,一架收音机,墙上还挂着一幅画,画上有斯大林、莫洛托夫和一些孩子们。
老奶奶:这间屋子不是我的,是我的姐姐安娜的,她现在治病去了……大家都叫我塔尼娅奶奶。
军人和妈妈感兴趣地点点头。萨恩卡对此不感兴趣,他仔细地看着走廊,从那里传来了手摇风琴的叮咚声。
小姑娘时而不知到哪儿去了,时而又出现在走廊的有光亮的地方。她是个瘸子。萨恩卡引起了小姑娘的愉快的好奇心,但她故意要装出一副样子,似乎她没有注惫到萨恩卡。
女房东和军人(他的名字叫托良)来到了走廊里。
托良:但定金我只能过两天再给您(有点歉惫地),房钱和身份证现在都在军队机关里,这您也知道,军队嘛!
塔尼娅奶奶:好吧(表示同意地),你尽你的可能吧。你是个有家的人,主要的是:你是个军人。大概总不会欺骗人吧。

就剩下他们几个人在自己的屋子里了。萨恩卡转动着收音机的旋钮,听着那里播放出来的话语和音乐。
妈妈一会儿拿着抹布东擦西擦,一会儿整理衣物,把一些东西分别地挂起来。她非常兴奋,直到现在她还不能完全相信她生活中的一切有了这样大的改变。
托良坐在椅子上,懒洋洋地叉开着两只光脚,正在抽烟。
卡佳:敲一个钉子吧。
托良:干什么?
卡佳:挂连衣裙。
托良似乎没有听见,他高高兴兴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卡佳。
卡佳(微笑着):算了,我自己来钉吧。
卡佳拿起锤子,敲两下就麻利地把一枚钉子钉在墙上了,接着她又去整理东西。突然她从托良的背包里拿出一个女人用的粉盒子。
卡佳(脸色阴郁地):这个……这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萨恩卡也站了起来,这个粉盒子他似乎看见过。在他的脑海中,有些片断不知是梦还是现实,他也难以确定,现在他只是担心地把视线转向了托良。
托良狡黠地对卡佳微笑着。
托良:这是给你的。
卡佳:给我的?
卡佳像个孩子似的对这个礼物很满意。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粉盒子的盖子……里面是一只廉价的戒指。
卡佳:哟!
她想把戒指戴在自己粗大的手指上。
卡佳:戴不进去。
萨恩卡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窘迫地转身对着收音机。那里播放着一首令人激动的墨西哥歌曲,托良也随着哼唱了起来:
在奔腾的海浪上我见到了你的船帆,
你在告别时温情地向我挥手……
他突然轻快地站了起来,搂着卡佳的腰,双腿开始舞动起来,他跳的既不是探戈,也不是狐步舞。卡佳在他的怀抱里显得容光焕发。
托良哼唱着:哦,我的亲爱的!我多么地爱你……你会在辽阔的海洋上听到我的热情的歌声……
萨恩卡感到很满意,他也用脚踏着拍子,但他注意到:托良像个当家人那样地搂着卡佳,而他的妈妈也紧紧地依偎着托良,托良还吻她的嘴唇。见到这些情景,小男孩的情绪阴郁了。他低垂着头,忽然他像一头小公牛似地窜上前去,钻在两个成人身躯之间。
卡佳:萨恩卡,别来打搅。
但他紧紧地搂住妈妈的腿,不让她跳舞。
托良:走开!萨恩卡。
他轻而易举地就把萨恩卡扔到一边去了。但小男孩不是在闹着玩儿,他以一股新的冲力拼命地钻进这两个人之间。
卡佳:行啦!你出去溜达去吧。
妈妈以一种故意装出来的严厉的态度说着,并把萨恩卡推到了门外。
卡佳:你别闹,要不然会马上把我们从这里撵出去的。
萨恩卡被推出房门之前还来得及看见托良拽着妈妈沉重地躺倒在床上。
萨恩卡在昏暗的走廊里生气地踹着紧闭着的门。

而在屋子里,托良和卡佳热情难抑地接着吻,在吱吱作响的床上翻滚着,脱下了身上所有的衣服。卡佳稍稍把嘴唇从他的唇边挪开了一下。
卡佳:你对塔尼娅奶奶撤了谎,你说身份证在军队机关里,可你没到那里去……
托良:我现在休假……还剩下两天。
他把卡佳身子下面的那件扣子已解开的睡袍拉了出来。
卡佳:嗯,那以后呢?……等你把身份证拿来给奶奶,她就会知道我不是你的妻子……
托良:嗯,会知道的……
卡佳:那怎么……
连贯地说话对她来说已越来越困难了。
卡佳:会撵走吗?……
她眼前的一切已经旋转起来,现在对她来说什么都已不相干了,他怎么回答她的,会把谁从哪儿撵走。似乎她已不在乎了……
萨恩卡仍然在门外感到烦躁不安。不知在哪间屋子里,健钮式的手风琴演奏出了《孤独的手风琴》这支曲子……
萨恩卡凝视着走廊的远远的尽头,看到从厨房里投射出来的一圈光亮中似乎站着一个人。萨恩卡知道这又是那个穿军大衣的战士的清晰的轮廓。这个忧郁的战士犹豫不决地在原地来回转悠着。似乎他不知道该走进哪一个门里去……
门内是妈妈的轻轻的感到满意的笑声……而战士已经不在了。
萨恩卡跑到走廊的那圈光亮的地方。也许爸爸躲藏在哪一个柜子后面?反正走廊里有很多柜子。
一个声音:你叫萨恩卡吗?
萨恩卡哆嗦了一下。一个像是女教师,但一点也不严肃的女人,上帝知道,她为什么坐在这里,在昏暗中,坐在一只旧的大箱子上。
女人:……我叫伊涅萨·巴甫洛夫娜。
萨恩卡(脱口而出地):您就是那个喜欢喝酒的女人?
女人有点发窘。
伊涅萨:不……我已经一个月没喝酒了……
妈妈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来):萨恩卡,你出去溜达溜达吧!……
萨恩卡:我不去!
卡佳:我说啦,你得去溜达!
妈妈想要严厉地喊叫,但这样做她自己也感到惊讶和悲哀。
那张床在卡佳和托良的身子下面有节奏地吱吱响着。卡佳感到幸福地哼哼着。
院子。响彻着孩子玩的手摇风琴的单调的叮咚声。那个跛足的小姑娘。一拐一瘸地迈着蹒跚的步子,跟在萨恩卡后面走着。萨恩卡并不很愿意和她交往。小姑娘咧着大嘴微笑着。她生动地在叙述着什么,还比划着……

画外音:从第一天起我不知在哪一方面使这个小姑娘喜欢上了我。也许,为了她,我那时挨人打。而也许,我挨打只因为我是个外来的人……

……这小姑娘不顾腿脚,几乎是在奔跑,她非常焦虑不安。
在房子后面的几间旧板棚旁边,一些男孩子围着胆怯的萨恩卡,吵吵嚷嚷地把他推向各个角落。他跌倒了,立即就有好几个人扑到他身上使劲地揍他。

萨恩卡号哭着。把泪水抹得满脸脏兮兮地急于要闯进关着门的那间小屋里去。他执拗地用脚后跟踹着门。
托良一边系着马裤,一边把头探到了门外。
萨恩卡(号哭着):我不想在这里住了!……这里打人!
卡佳(从床上传来的惊惶不安的声音):又怎么啦?天哪,准是要把我们撵走了!
托良:你还真的别嚷嚷啦。
托良掩上了门,一边朝厨房走去,一边厌恶地又补充了几句。
托良:用什么去打那些孩子们啊,你快去还击他们吧。
萨恩卡:他们人很多啊,托良叔叔!
托良(粗暴地打断了他):我不是你叔叔,是你爸爸!你快去反击啊,我说啦!
萨恩卡(生气地大喊大叫):反击就反击!……可怎么反击啊?!
他跟着托良走进了厨房。
托良:很简单。
他对着水龙头使劲地喝了几口水。
托良:逮到什么就拿什么打,用牙咬,用脚踹,但一定要打得让他们牢牢地记住这顿打。否则你就不是男子汉。
托良离开厨房的时候,对萨恩卡下了命令。
托良:把水龙头关好。
萨恩卡不太愿意地去抓水龙头。但他不是关紧它,而是猛一下生气地把它拧得最大,水哗哗地流着……
萨恩卡从楼门口的台阶上跳了下去,他从地上捡起了一根折断的棍子。
在屋子里,卡佳在托良的身子下面激动地哼哼着,她摇晃着脑袋。这张床都快要散架子了。
有人用拳头在捶门。听到了女房东塔尼妞奶奶的声音。
塔尼妞奶奶:卡佳,你快出来吧。瞧你的儿子都干了什么啦……
卡佳急急忙忙地披了一件睡袍,拿着抹布和水桶在女邻居们不友好的目光的注视下在厨房里来来回回地忙碌着。只有性格温顺的爱喝酒的伊涅萨帮着她在舀水。
漂亮的、深色眼珠的女演员奥尔迦在和塔尼娅奶奶说着话,她说话的声音很大,就是要让大家都听见。
奥尔迦:本来就不该把房子租给有孩子的人。
卡佳心情烦乱不安,但她故意哼着欢乐的曲调。
干瘦的浅色头发的工程师的妻子冷冷地对她说了一句:这不是抹布,是毛巾。
卡佳(不自然地笑着):啊。请原谅,请原谅。重要的是,你们都别生气,我会狠狠地揍他的。
女邻居瓦尔瓦拉把香烟往嘴角上一推,用抽烟抽得嘶哑的声音发表了反对的意见。
瓦尔瓦拉:为什么要揍他啊,最好还是让他学手风琴。我收费收得不多的。
会计的妻子陶拉(低声气愤地):学什么手风琴,像这样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孩子能学吗?
卡佳(拧着抹布,吁了一口气):学手风琴是不错,可我们孩子的爸爸是军人,今天我们在这里,而明天……这怎么学啊?
女演员奥尔迦:而我永远不会嫁给军人的。
她像是在谈一件很不值得的事情。
卡佳(甜蜜地微笑着):是吗?
会计的妻子(嘟哝着):她是不会嫁给军人的……不会的,你们看看她……
卡佳正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一个石头子儿打在他们住的那间屋子的窗玻璃上,接着从院子里传来了一个粗嗓门的男人的声音。
院子里的男人:哎,朋友!喂,你来看看啊!
托良走到了窗前。下面站着一个健壮的、挺着大肚子的男人,他推着一辆自行车,揪着萨恩卡的耳朵,萨恩卡看起来自知理亏,像是一头被追得精疲力姗的狼崽子。
院子里的男人:这是你的孩子吧,这小子拿棍子打孩子们?他是个疯子!你该给他治治,要不他还会打你妈妈的屁股呢!
托良(平静地提出要求):你放开他的耳朵,要不我出来揪掉你的喉结。
这个男人刹那间有些不知所措,这倒不是由于托良的威胁,而是由于这个威胁太古怪了,但他立即就喊了起来。
院子里的男人:那好吧,来吧,你出来啊!……大家都来啊!孩子们在自己的院子里都不能玩儿了啊!
托良(微笑着):嗯,算了,你要干什么?男子汉,开玩笑你都不懂吗?我现在就下来,我要亲自把他这个坏家伙的耳朵揪掉……
他穿着马裤和汗背心从楼门口的台阶上下来了,嘴里叼着烟卷,穿过整个院子。有一些男孩子以受害者的身份在他身边跑着。
一个男孩子:叔叔,叔叔!……他起先用石头子儿扔我们,后来又用这块木板打我们,而木板上,您看,木板上有一枚生锈的钉子……
托良站着了,他看到萨恩卡躲藏在一条粗大的男人的腿的后面……突然,萨恩卡猛一下地打了这个男人的鼻梁。
这个男人“啊呀”一声趴倒在地了。他想要制止带血的鼻涕往外流,但他的脚前还是流满了这样的鼻涕。
男孩子们和萨恩卡向四处跑散开去。可托良觉得事情还没有完。他举起自行车,把它扔在路边。然后还站在车上跳了两下,于是,车的轮圈弯了,车轮的辐条也断裂了。
托良(对骑车的男人):你要是再碰他(指萨恩卡)一次的话,那我就真的掀掉你的喉结,挖出你的眼睛……
他把萨恩卡推到那堆已经平静下来的不同年龄的男孩子眼前。
托良:谁打你了?是这些人吗?(指的是萨恩卡的这些同龄人)
萨恩卡勉强地点点头。
托良:你反击了吗?
萨恩卡点点头。
托良:那这个人(指的是稍大一些的小伙子)打你了吗?
萨恩卡点点头。
托良:你反击了吗?
萨恩卡低下了头,否定地摇摇脑袋瓜。
托良(命令道):那就狠狠地揍他。
萨恩卡茫然地望着这个现在已一点不可怕的曾经欺负过他的人,那个人站在他面前腿都发软了,正很费劲地在掩饰自己有损尊严的害怕心理。
托良:我说过了,打他!
但萨恩卡不知怎么地不能打那个垂头丧气地站在他面前的小伙子。
托良:打他!(粗暴地把萨恩卡推到前面去)
萨恩卡努力做到什么也不想,什么感受也没有,动手打了起来。
小伙子没有回手,垂着手站着。
托良:再打!
于是萨恩卡开始用拳头打小伙子的脸和肚子,他装出一副狂怒的样子,想以此让托良罢休。
托良不得不把他拉开了。
托良拽着萨恩卡的手在那些平静下来的男孩子的眼前不慌不忙地领着他上了台阶。
卡佳(生气地):为了他造成的发大水,该用皮带抽他!
她啪地一声随手关上了门,走出屋去了。
萨恩卡洗干净了,头发蓬蓬乱乱的,他愧疚地坐在床沿上,坐在沉重地倒在床上的托良身边。萨恩卡很害怕,他等待着惩罚。
托良:皮带在那儿呢。
托良用目光示意墙上。那里,在其它一些东西之间挂着一条军官的腰带。
但萨恩卡看着地。
托良(命令道):那就拿来吧。……拿来,我说了。
萨恩卡犹豫不决地把腰带拿来了。托良慢慢悠悠地把腰带缠在拳头上。
托良:怎么样?你受得了这个吗?
萨恩卡点点头。
托良:合格了。
托良含蓄地赞扬了他,把腰带扔下了。
萨恩卡轻松地喘了一口气。他满意了。
他好奇地注视着托良结实的二头肌,他嘴里叼着的烟,他的被烟熏黑的牙齿,他腋下的那束手。托良觉察到了他的目光。他弯着胳膊,把肌肉绷紧。
托良:你握吧。
萨恩卡用两只手压着。但托良的二头肌像石头那样硬。
托良:知道了吗?
萨恩卡明白了。他放肆地连脚一起爬到了床上。他喜欢坐在托良身边注视着他,摸摸他下巴上没有刮过的刺人的胡子,他感到这个强有力的人几乎就是属于他的。
他让托良侧身躺着,以便更清楚地看他肩胛骨上刺着的花纹,这是呲着牙的一只雪豹的脸。
萨恩卡:这是为什么?(他问的是关于雪豹)
托良:为了让人害怕。谁要是被人怕的话。那他就是有权,就有人听他的。
萨恩卡:那要是有人不想听他的呢?
托良:压制他。
萨恩卡(追问着):那要是他很厉害呢?
托良:就算厉害吧。重要的是你要对自己说:“我为了这枝烟,为了这块紫雪糕可以打死任何人。”人们在你身上感觉到了这点就会服从你。
萨恩卡:这是斯大林吧?
萨恩卡指指他胸前的纹身。
托良:斯大林。
萨恩卡:刺着他干什么?
托良的眼睛里闪过一个狡黠的火花。
托良:他是我父亲。
萨恩卡(惊讶地):斯大林?!
托良(确认地):是啊!
萨恩卡:亲生的父亲?
托良:嗯……
萨恩卡发愣地看着拖良,他看着拖良的纹身,又看看墙上的画像。
萨恩卡(小声地):那他……他知道吗?
托良:这个嘛!……可这是个秘密。你别告诉任何人。
妈妈进来了,她很兴奋,脸红红的。他喘了一口气,干脆穿着睡袍就躺在床上了,紧紧地挨着托良。
卡佳:唉,不知道将会怎么样(把托良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前),你听见了吗,心跳得多厉害?(对萨恩卡)怎么,你满意了吧?快去请求邻居们原谅,乘着还没有把我们撵到大街上去的时候。
萨恩卡在原地不动。他期盼地望着托良。
托良:去吧。
托良的手还没有从卡佳的胸前挪开。
萨恩卡小心翼翼地把头伸进别人的屋子里。邻居瓦尔瓦拉坐在凳子上看着乐谱在演奏《孤独的手风琴》。她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只扔满烟头的烟灰缸。
萨恩卡:请原谅我,为了我放开水龙头的事。
他的这张小脸装出愁眉不展的样子,不自然地请求着……
砖墙上有一面窗子的另一间屋子里,女演员奥尔迦刚脱下连衣裙,光着身子坐在那里察看着一只满是窟窿的长统袜,她懊丧地哭了。
萨恩卡:请原谅我……
由于突如其来,奥尔迦尖叫了一声。从门外伸进来了萨恩卡的耷拉着招风耳朵的神情沮丧的头。
萨恩卡(清楚地说明):原谅我放开了水龙头。
又一家的门……穿着背带裤的会计岱维德·索洛莫奈欧契正对着镜子在扣裤子前面的那排扣子。他又使了一把劲之后,态度和蔼地回头望了一下……
萨恩卡(表情愁苦、沮丧地):请原谅我,我放开了水龙头。
萨恩卡站在塔尼娅奶奶的那间小屋里一边吃着土豆一边注视着斯大林的一张不大的画像。塔尼娅奶奶的丈夫——一个残废的鞋匠正在修理一只破旧靴子。
萨恩卡(望着斯大林像):你们有孩子吗?
鞋匠(叹了一口气):过去我们这里家家都有过孩子。索洛莫奈欧契家有过,伊涅萨家也有过,还有我们家……
萨恩卡:那他们都到哪儿去了呢?都在战争中被打死了吗?
鞋匠(叹了一口气):是啊,你看,这鞋掌都穿破了。这是一双旧靴子。不像你爸爸,穿的是新靴子,皮革都鞭得好好的!
萨恩卡:他不是我爸爸。
鞋匠(惊讶地抬起眼睛来):那是你什么人啊?(和老伴交换了一下目光)
萨恩卡(耸耸肩):他是一匹穿大衣的军马。
卡佳的声音(从走廊里传来):萨恩卡!
小男孩迅速地跑出去了。
鞋匠(责备老伴):你是傻瓜,你哪怕看一下他的身份证也好啊!
塔尼娅奶奶(执拗地):我干嘛要看他的身份证啊?我们不就是为了军人可靠一些吗?军人总会有管他们的机构的。

托良和萨恩卡站在一条小街上,他们的身旁是一些要进当铺的人排着的长长的队伍。
托良显然是在等什么人。萨恩卡寂寞无聊地在他身边溜达着。他朝一个身穿旧皮革大衣的男公民投去专注的、怀疑的目光。
托良(声音不大地):你在干什么呢,萨恩卡?你认识他吗?
萨恩卡(小声地):我在找特务,我要猜一猜谁是特务。
托良(不感兴趣了):啊,那你猜吧,我到拱门那里去,很快就回来。
他朝昏暗的拱门的门洞走去。萨恩卡在排队的人们的身边朝前走着,他边走边寻找着特务。他看见一些妇女扎着农民的粗布头巾,戴着希奇古怪的帽子,穿着狐皮领子已被虫子蛀坏的衣服,他还看见一个老头拿着拐杖,晃动着的下巴颏儿下面系着一个皱巴巴的蝴蝶式领结……
萨恩卡的身旁走过去了一个长着一张强盗脸的大叔。萨恩卡尾随着他走着。这个大叔没想到有人在跟踪他,他隐没在拱门的门洞里了。
萨恩卡站在角落里看到:托良小声地和这个人在谈着什么,还把一包沉重的东西递给了他。后来在告别的时候两个人甚至还稍稍拥抱了一下。萨恩卡疑惑不解地退到了耐心、疲劳地排着队的行列中去了。

夜。街上路灯的反光照射在屋子里。
萨恩卡睡在拼搭在一起的几把椅子上。他的身子下面没有褥子,而是叠成四折的一件军大衣,一条床单,一个枕头,该有的也都有了。他也掉不下来,因为有椅子背挡着。
萨恩卡被一阵阵轻轻的不知是呜咽声,还是呻吟声闹醒了。这声音来自黑暗的角落里放着一张床的地方。
小男孩一动也不敢动、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呻吟声越来越清楚了,他明白,这是妈妈。她看来是在受折磨,显然是要挣脱开托良。萨恩卡听到了托良的沉重的喘息。他可怜起妈妈来了,但他非常害怕,怕得连气都不敢喘,甚至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但妈妈在托良的摆布下呻吟、抽搐得更厉害了,而托良为了制服妈妈,他的动作变得更猛烈了,可以听得出他身上有一股兽性发作的劲头……他现在会把妈妈掐死的!萨恩卡抖动起来,他睡着的几把椅子散开来了。他摔到了地上,发自内心地大哭了起来。
妈妈从床上一跃而起,把沉甸甸的他抱到了手中。
卡佳(柔声地):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她的脸离萨恩卡很近。她还活着,萨恩卡靠到了妈妈温暖的肩膀上。
托良打开了灯,用被子褒着瘦削的大腿,走过来了。
托良(有点歉意,但却很愉快):你怎么啦,萨恩卡?
卡佳(替萨恩卡回答了):一切,一切都很好,他现在很快就会睡着的,为了使这几把椅子不再散开来,让爸爸把椅子绑在一起……
当这位“爸爸”用两条方格毛巾在捆绑椅子的时候,萨恩卡小声地问妈妈。
萨恩卡,他要把你掐死吗?
卡佳(发奢地):你说什么呀!
萨恩卡:那我听见……
萨恩卡相信了。他大胆而迅速地爬到了他们的床上。
萨恩卡(果断地宜布):我要睡在这里!
托良:你别妄想了。
托良托着萨恩卡一下子就把他挪到了椅子上。但小男孩态度很坚决,他从椅子上下来,重又跳到了床上。
萨恩卡:我要和妈妈睡!
托良(发怒):那好,见鬼去吧,我要睡在这里。你要再胡闹的话,我就把你扔到窗外去,懂了吗?!
为了证实自己的话,托良打开了窗户,窗外是一片寒气逼人、雾茫茫的黑暗。
萨恩卡感到既害怕又委屈,但害怕的心情更突出一些。
他垂头丧气地像上拷刑架似地爬上了椅子。
卡佳(柔声地):嗯,没事了,没事了(给萨恩卡盖好了被子)。
她自己也乖乖地走到床前,到她的摧残者身边去了。

早晨。厨房的一些锅里沸腾着,几个小煎锅也发出咝咝的声音。妇女们没有聊天,只是紧张地围着炉灶和桌子转来转去,她们的屁股彼此相撞着。
厨房的门“啪”的一声被推开了,托良一边解开大衣,一边朝厨房里张望。
托良:你们好,女士们。
他衣着整齐、神情愉快。妇女们也都活跃起来了。托良拿出一盒巧克力糖,漫不经心地扔掉了盒盖,依次请大家品尝。工程师的妻子和伊涅萨拿糖的时候有点不好意思,奥尔迦却觉得理该拿的。瓦拉拿了一块糖,但把它放在一边,因为她不想把糖和烟混在一起。
塔尼娅奶奶(感兴趣地):咱们这算是有什么喜庆的事情啊?
托良(愉快地说明):这不是节目快到了吗,顺便问一下,咱们打算怎么庆贺啊?
奥尔迦(略微有点挑衅地):谁想怎么过就怎么……
显然她对托良感兴趣了。
托良(建议道):那让我们大家一起,这房子里的人都在一起过吧,我来做组织工作。
秋天的这个节日就是1月7日。家家户户的门都敞开着,在走廊里两张桌子被拼接起来了,这房子的所有的居民都围坐在桌旁。桌上有伏特卡、葡萄酒、肉冻……萨恩卡的收音机里播放着音乐。
萨恩卡和那个跛足的小姑娘在大人的腿下转来转去。小姑娘非常机灵,她喜欢节目,由于兴奋她全身都发热了,她头上扎了一个很大的蝴蝶结,不知道,这蝴蝶结在她稀疏的头发上怎么扎得住。
大家都已经喝了不少酒,托良还在斟酒。他想给伊涅萨倒酒。
塔尼娅奶奶(用手掌捂着伊涅萨的杯子):不,不,她不能再喝了。
工程师的妻子(附和道):她怎么也不能喝了。
伊涅萨顺从地沉默着。她坐在那里清醒而痛苦地看着别人在喝酒。
托良(举起高脚杯):那么,现在,我想再为你们干一杯。我,作为一个军人,到过很多地方,也见到过很多人。但像你们这样好,这样友善的人们我还没有遇到过。所以我全心全意地对你们……为了聊表心意请接受……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纸片,高高地举着。
托良:……瞧!这是看马戏的票。是我送给大家的。星期六我们大家一起去看。
大家一下子就活跃地说起话来了。卡佳稍稍有点不知所措地望着托良,显然,这对她来说也是个意外的礼物。而工程师,这个在厚厚的镜片下有一对善良的眼睛的男人说出了大家的心情。
工程师:不好意思啊,让您花这么多钱,托良。我们很受感动,也非常高兴,我想,我们会去的,何况还是星期六……
萨恩卡和小姑娘(喊道):乌拉!
奥尔迦(并不是明确地针对谁):我们大家都这么坐着干什么啊?男士们应该邀请女士们跳舞啊!
鞋匠、工程师和索洛莫奈欧契都以为这是在说自己,他们甚至都有点局促不安了。但女人们明白,奥尔迦的号召是针对谁的。卡佳虽然也喝得有些醉意,但她仍挑剔地看着奥尔迦的花条短上衣。
托良站了起来,很自信地把奥尔迦带到了一个比较宽敞的地方。
卡佳(给自己和坐在近旁的人斟伏特加):有一些人,他们损害别人就是为了愉悦自己。
瓦尔瓦拉(急忙用手掌捂住伊涅萨的空酒杯):不,不,她不能喝了!
工程师的妻子(也附和着):是的,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喝了。
而奥尔迦的一只手轻轻地搭在自己的舞伴的肩章上,喘着气在跟他说话。
奥尔迦:很遗憾,我不能……
托良(抬起眼睛来看着她):什么?为什么?
奥尔迦:星期六我要演出。
托良:那演出结束后呢?
奥尔迦迟疑了一会儿,没有回答他。她看到他稍稍有些沮丧,对此,她很高兴。
萨恩卡和小姑娘坐在挂衣架下面,就坐在跳舞的人的脚边。
小男孩时而看着奥尔迦的穿着深色长袜的腿,时而又惊慌不安地看着她的脸、她的抹着口红的嘴、她的闪光的耳环。
萨恩卡(低声地问小姑娘):女演员,大概很凶吧?
小姑娘(更正地):很有钱,导演老送东西给她。
小姑娘非常爱吃抹着果酱的面包,她甚至把从来不离手的手摇风琴都放到一边去了。
萨恩卡(不友好地问):你们,工程师呢?也很有钱吧?
小姑娘(有力地证实着):很有钱。
萨恩卡:那会计呢?
小姑娘:他一般来说是犹太人。
萨恩卡:那个鞋匠有钱吗?
小姑娘:鞋匠也有钱。这里所有的人都有钱。
这时卡佳用叉子敲着杯子。
卡佳(向会计提出请求):岱维德·索洛莫奈欧契,您致一个祝酒词吧。
托良和奥尔迦也停止了跳舞。
会计师岱维德·索洛莫奈欧契用手指弹响了一下短小上衣上的奖章,整理了一下秃顶上的几根头发,拿着高脚酒杯站了起来。
索洛莫奈欧契:现在我要为一个人干一杯,感谢这个人,我们才能过上今天这样的日子……
大家嘘了一声,安静了下来。卡佳得意地瞟了托良一眼。
索洛莫奈欧契:……不仅是过上了今天这样的日子。我要为这个善良、英明、最仁慈的人,为斯大林同志干一杯。
工程师和鞋匠(表示赞同):为斯大林干一杯!
萨恩卡听到了斯大林的名字也一跃而起,托良意味深长地朝他使了个眼色。
伊涅萨:为了他我也该干一杯……
她抓起身边的一满杯酒一口气就喝了下去。所有的人都哑口无言地坐着,简直就像《钦差大臣》里的一个场面。伊涅萨也睁大着眼睛坐着。
伊涅萨(脸已扭曲):刚才是怎么回事?
塔尼娅奶奶(平静地嚼着凉拌菜):废话,你自己还不知道吗?我和你在一起住也不止一年了。你这个不容易理解的人。
后来,大家好好地鼓了鼓劲儿,在瓦尔瓦拉的手风琴的伴奏下一起唱着一支歌:“嗳,道路,尘土和雾……。”主要的是托良在唱,他坐在桌旁,身上已经只穿着汗背心和马裤了,一绺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在前额上。他唱着歌,忧郁地凝视着一个地方,其他的人高兴地随声附和着。萨恩卡感到很骄傲,因为托良唱得最好,萨恩卡自己也唱得很响。
喝醉了酒的伊涅萨,两眼泪痕斑斑、茫茫然的,她用真正的伏特酒在和鞋匠、会计碰杯。
伊涅萨:为我们的孩子们……但愿他们入土……为安。
跛足的小姑娘的下巴上都是果酱,她头上的蝴蝶结已经滑到一边去了。她表示信任地微笑着向萨恩卡提问。
小姑娘:你知道我知道什么吗?等你长大了,你会娶我的。
托良(唱着):……也许,你把翅膀留在了草原上……

画外音:这个跛足的小姑娘,她错了,我长大以后娶的是另一个女人。但关于这一点以后……

在令人激动的卡巴尔达舞曲声中马和举着红旗的高技能骑手在杂技舞台上疾驰而过。观众鼓着掌。萨恩卡和小姑娘欣喜若狂。大人们也都很高兴。
托良拿出一枝烟来,他力求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做出“请人原谅”的姿势,从不相识的观众的脚边挤到了过道里。
卡佳不赞同地目送着他。
舞台上跑出来了丑角。
卡佳(问坐在身旁的会计的妻子):奥尔迦通常都回来得很晚吗?
会计的妻子(理解地):不一定,有时晚,有时早。
卡佳:明白了。
卡佳低声地对萨恩卡说了些什么,拽起了他的手。
跛足的小姑娘(差点没哭出来):别走(拖住了他)。
萨恩卡(有把握地许诺着):我们去一下洗手间就回来。
卡佳在邻居们疑惑不解的目光的注视下挤向出口。
他们没有到洗手间去,只是朝空无一人的吸烟室望了一眼。
现在他们已经迅速地走近家里的楼门了。
萨恩卡(委屈地嘟哝着):你骗了我。
卡佳:萨恩卡。亲爱的,也许我们现在就必须离开这里了(心情不好地估计着)。
萨恩卡:就是现在?那托良叔叔也走?
卡佳:不知道……不……你在这里站一会儿,我马上就来。
妈妈消失在黑漆漆的楼门里了。
她跑上楼梯。她的拿,钥匙的手都不听使唤了……她喘了一口气,打开了门。
这套合住的房子里一片黑暗。从奥尔迦的房间里传来了轻微的响动和脚步声。卡佳一听到这声音就委屈地咬着嘴唇。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突然感到很可耻,想要离去。但随着响声有什么玻璃小罐滚到了她脚下。屋子里立即安静了下来。于是,卡佳也不能藏了,她像在冰冷的水中那样。一个劲儿地朝前走,她推开了一扇门……里面没有人。又推开了另一扇……在昏暗中托良站在那里。他举起枪对着她。
托良(喘了一口气):嗨……你来干什么?
他漫不经心地问道,似乎他正在忙着什么。
卡佳:我来整理东西,我要走了。
托良:整理东西?你知道啦还是怎么啦?
他打开家柜,把那些空衣架推到了一边,把别人的一件什么衣服扔了出来。
卡佳:哦,你别装模作样了!不必了!我反正不是你的妻子。
卡佳用脚把那件被托良扔在屋子中间的花条短上衣踢了起来。
卡佳:我甚至还很感兴趣,你把她本人藏到哪儿去了?……
但托良似乎没有听见。他扔掉了一件没用的东西,又急着走进另一间屋子。卡佳也跟着他走了进去。在那里他又是把柜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扔出来,在别人的物件中使劲地翻找着。
卡佳给他搞糊涂了,她拽住托良的胳膊肘,向他问话。
卡佳:你这是干什么?你在找什么?你总的来说是在干什么,我不明白?在哪儿?……你的奥尔迦在哪儿?
托良(轻声地责怪她):什么见鬼的奥尔迦?你最好帮一下忙。来吧……
托良急急忙忙地把五斗柜抽屉里的东西都倒出来,抖落出来,把一些好一点的东西放到铺在脚边的桌布上。叉子,细毡帽、衣服,“莱卡”照相机……他的一只脚碰到了一个孩子玩的手摇风琴……
卡佳终于明白过来了。她害怕地用手捂着嘴,坐倒在椅子上。
托良正忙着,他现在分心去顾别的事情对他没有好处。
托良:你终于领悟到了。快去带着孩子,要不我们上火车就要晚了。
卡佳喘着粗气,看着他熟练地把那个大包袱系上结,接着他又去张罗另一个包,他在屋子里来来去去地忙碌着。
卡佳:这么说,你不是军人?
托良(哼了一声):军人!检察官倒是给我划上了星星,也给了我称号了。
他迅速地把项链上的坠子、债券、手表等塞进了口袋……
没有被任何人发现的萨恩卡走进了这套合住的房子。他在走廊里走着,想要弄明白。这听不清楚的声音是从哪间屋子发出来的……
卡佳低声地哭了,像孩子那样地把眼泪抹得满脸都是。
卡佳:我想,即使现在,我仍然想我们在一起过口子。我爱你,你也爱我……我们把孩子拉扯大……
托良(焦急不安地):你等会儿再说吧。
萨恩卡在门框外站住了。他看到妈妈十分激动地搂着托良的脖子。
卡佳:我们走吧!什么也别拿,我们只不过是逃跑了,不就得啦!
托良:你想得倒好。你看看,这是一次多么大的洗劫啊……
卡佳:我请求你!
他抓住她的双肩。
托良:嗯,你怎么啦,卡佳?……我爱你。其他人我谁也不需要。我们把小男孩带大。好吗?快起来。要不赶不上火车了。
卡佳:不。
她摔开了他的手,身子前后摇晃着,眼泪簌簌地往下流。
卡佳:我怎么这样……不走运?……
他重又抓住了她的双肩。
托良:我们快走吧。又得和车轮、道路打交道了……你冷静地作出决定吧。
卡佳:不。
托良冷笑了一下,走了,手中提着沉重的包袱。
卡佳:那你就留下个地址吧,也许,我会从马加丹写封短信给你的。
卡佳忧郁地望着他的眼睛。
托良:你是知道的,我没有地址。

当他们跳上火车踏板的时候,火车头已经鸣过汽笛,列车徐徐启动了。卡佳气都没有喘,就推着萨恩卡在软卧车厢的走廊里走着,她手中还拎着一只箱子。托良拿着几个包,这些包已经包着包装纸,重新捆上绳索了。
他们的车厢房间到了。萨恩卡出生以来还从来没有坐过软卧。他跑了几步就“咚”的一声坐在沙发铺位上。
萨恩卡:妈妈……
卡佳:别出声。
卡佳在萨恩卡身边坐下了,她喘着粗气。
列车加快了运行速度,已经闪现出市郊区稀稀落落的灯光了。
托良插上了门的插销,急匆匆地把几个包塞到上面的行李舱里。包装纸破了,叉子和刀撤落到了地上,卡佳神色惊恐,一个孩子玩的手摇风琴“咚”的一声掉到了地毯上。
妈妈和萨恩卡立即抢着要从地上捡起它来。
萨恩卡(尖叫道):这给我!
萨恩卡想要抓住手摇风琴。
卡佳:给我!给我,我说啦!……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两个大人哆嗦了一下。敲门声又响起来了。
托良:你们快放下。
他低声地命令道,并用一只穿着靴子的脚把地上所有这些东西都踢到一下铺的铺位下面去。
托良:要是有人问起来,就说这不是我们的东西。
他不太愿意地拔掉了门上的插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个盛着热茶的杯子,随后进来了一个笑容可掬的列车员。
列车员:要喝茶吗?
列车疾驰着,把一节节车厢带到不知哪儿的黑暗中去了。手摇风琴的单调的声音从走廊传到了车厢房间里。
托良(无忧无虑地微笑着):行啦,卡佳,现在我们可以玩儿啦!
但卡佳只是把沉重的目光挪开了。为了有点事情做,她打开了自己的箱子,漫不经心地在箱子里找着什么,突然她意外地发现了那件花条短上衣。她惊恐、厌恶地像拿一只癞蛤蟆似的把它拿了出来。
卡佳(把它朝托良扔去):我恨你!
上衣掉到了地上。
托良(冷静地命令道):把它捡起来。
卡佳:我决不捡它!
托良:捡起来。明天你到旧货市场去把它卖了。
卡佳:我?!你看!(对他做了一个轻蔑的手势)
她立即就挨了一记很重的耳光,卡佳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台灯亮着,收音机轻声地在播放。小男孩在上铺上甜睡,他把手摇风琴紧紧地抱在肚子上……
餐车上人很多,车轮的铿锵声听起来更响了。卡佳郁闷地坐在小餐桌旁。托良坐在她们对面,他高高兴兴、英姿勃勃地穿着他的军装。托良自顾自地坐着,不经心地用一枝香烟敲打着“卡兹别克”牌的烟盒。
卡佳惊恐地望着餐车服务员,他正在小餐桌上摆放鱼子酱、蟹肉罐头、上等色拉、一瓶白兰地和一瓶香槟酒。卡佳有生以来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丰盛的佳肴,也没有喝过如此的美酒。
托良一口气喝了一大高脚杯白兰地。放下酒杯,他就非常快地哼唱了起来。
托良(哼唱道):哦,我的亲爱的。我是多么地爱你……
他控制不住地轻轻地在打嗝,微笑着哼起了那首歌。
托良(哼唱道):在奔腾的海浪上我见到了你的船帆……
卡佳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甚至全身都痉挛了。人们惊讶地望着他们。而托良,神情严肃地闪开了桌子,对卡佳微笑着继续哼唱着。
托良(哼唱道):你在告别时温情地向我挥手……
令人激动的《我亲爱的》这支歌曲的旋律已经响彻了起来。在乐曲声中“军人一家”带着一只小提箱在一个疗养小城市的堤岸上走着。南方的太阳照耀着,拦墙外海水哗啦啦地在汹涌。公园里随处可见躺椅。人们穿着条纹睡衣在闲逛,喝着有治疗作用的水……
“军人一家”走进一个院落,院子里挂着晾有衣服的绳子。
卡佳在敲一套房子的门。托良敲着另一套。女主人开了门,几个邻居站在她身后。他们在说些什么。我们没有听见,但我们知道:军人这一家是要租房子……
瞧!这已经是这套房子里所有的居民了,卡佳、萨恩卡和他们一起坐在露天舞台前听音乐会,舞台上两个已过中年的演员戴着墨西哥宽边草帽在唱着《我亲爱的》。但显然,小男孩急于要去上厕所。卡佳拽着他的手,稍稍弯下身子,挤了出去。邻居们满意地继续听歌曲。
就在这支歌曲的旋律声中,这一家人下了火车,下到了一个大工业城市的泥泞的站台上。卡佳的手中拎着一只破旧的小箱子。萨恩卡仍然拿着那只手摇风琴,托良拎着两只很大的皮旅行箱。
像是故意与他们作对似的,他们从站台上走出去时,迎面来了一个军人纠察队,要检查所有的军人的证件。托良把皮旅行箱放在卡佳脚边,和她在说着什么。我们只听到了片言只语。
托良:……在小件行李存放处……
托良不想让纠察队看见他。他像狼那样迅速飞跑着跨过了铁路路轨,走到货运列车背后去了。歌曲声结束了。
卡佳和萨恩卡站在电车站上,卡佳的手中只有一个旧的小提箱。越过行人的头顶卡佳看见了托良。他完全是从另一个方向出现的。走到卡佳身边,他抓住了卡佳的胳搏肘。卡佳哆嗦了一下,转过身来。
卡佳:我想。最好你别回来了。
托良:你胡说。
于是他们又挨家换户地转悠着……
他们走进一个很气派的楼门。在一扇高大、优质的门前站住,摁了门铃。托良显然是为了博得人们的同情,把萨恩卡抱到了手中。托良的粗糙的肩章就在萨恩卡的眼前了,萨恩卡还看到:早上托良刮胡子时颧骨上刮破的那个地方粘了一小片报纸。萨恩卡朝托良凑近了一点,用鼻子闻着。
萨恩卡:希普尔……
托良:什么?(不明白地)
他听到了门上的小链子的金属声。
萨恩卡:希普尔花露水。
一个穿着中国睡袍、保养得很好的漂亮女人打开了门。
托良(不太相信能办成事情地):我们想租一间屋子。
卡佳(不自然地帮着腔):我们不会吵人的。丈夫是军人,小男孩很安静……
萨恩卡为了仿效安静的小男孩,脸上露出一个虚假的笑容。
开门的女人:是啊,是啊,我明白……但只不过我们……不出租……
这个女人绝不让人感到她有“出租”房屋的可能,为了做到这点,她甚至有些发窘。
托良(微笑粉):很遗憾!(他用眼睛扫视着她)
女人(迅速地整理了一下发式):你们可以下去。到地下室去看看,那里是合住的房子,像是能出租的。

地下室的一间屋子。
玻璃窗外有一个砖砌的凹槽,在窗子的上半部分可以看得见在湿漉漉的沥青上走着的行人的脚,可以听见鞋跟的嗒、嗒声,也可以看见各种型号的汽车。有人把一只揉皱的“白海牌”香烟盒扔在砖砌的凹槽里,也有人把一个烟头扔在那里……在玻璃窗前,这些乱七八糟的垃圾已有一小堆。萨恩卡从窗台上下来了。
萨恩卡:妈妈。
卡佳没有回答,她穿着衣服躺在床上,脸朝着墙壁。
萨恩卡走到她床前。
萨恩卡:妈妈,你怎么啦?
卡佳:累了。
她不太愿意地转过身来仰面躺着。她的脸的侧面和萨恩卡的脸挨得很近。
萨恩卡:妈妈,我是你的吗?
妈妈不太明白他提的问题的意思。
卡住:这什么意思?
萨恩卡:嗯,也许,你是从哪儿把我捡来的呢?……
卡佳:不,(温柔地微笑着并稍稍有些忧郁地)你是我的。是我的儿子。
萨恩卡满意了,他着手进行下一个步骤。
产恩卡:那就让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吧。我们为什么还需要别的什么人呢?
妈妈在考虑怎么回答他。
卡佳:那谁来保护我呢?你还小。
萨恩卡无法反驳妈妈,他换了一个话题。
萨恩卡:妈妈,你给我唱点什么吧。
卡佳:好吧。可你得帮帮我。
萨恩卡把胳膊肘支在床上望着妈妈。
妈妈声音纯正地低声唱了起来,两眼望着灰色的、有漏水痕迹的天花板。
卡佳(唱着):在遥远的郊外,在蓝天下的榆树旁,我和心爱的人立下了爱的誓言,我们的证人有三个:蓝澄澄的河水,枝叶茂密的白桦树和歌声嘹亮的夜莺……

画外音:我记忆里的妈妈就是这样的……她说得对,我既不能帮助她,又不能保护她……

托良走进屋子,他刚从街上来。萨恩卡站在窗户那里看到:托良推开了油腻腻的小煎锅,把两包吃的东西放到了桌上。
托良:卡佳。
托良扔下军大衣,白费劲地等着卡佳回答他。
卡佳仍然是脸冲着墙躺着。
托良(问萨恩卡):她怎么啦?(又问卡佳)你在睡觉还是怎么啦?
卡佳:没睡。
托良:那怎么啦?
卡佳(冷漠地):不知道。
托良(低声地命令萨恩卡):那好吧,你去给她拿杯水来。
萨恩卡抓起一个茶杯在走廊里小跑着,他从一个正拿着电话听筒的戴眼镜的大学生身边跑了过去……萨恩卡感到自己在一个新的地方就像鱼在水中那样,很自在。他们住过多少处几家合住的房子了,他已经很习惯了。
一个声音:站住!
一只手挡住了他的胸。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比他高出一个头的男孩。
男孩:你是新搬来的,是吗?
萨恩卡:是的!
他恶狠狠、无所畏惧、粗声粗气地回答着,想要绕过他去。
男孩(不让他过去):你好?
萨恩卡(更恶狠狠地):好!!!
男孩(揪着萨恩卡的鼻子):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萨恩卡:我要打死你,你这个捣乱鬼!
萨恩卡像疯了似的,开始用脚踹他。男孩后退了,但萨恩卡仍然狂怒地扑上去踢他。
男孩(朝后退着):你啊!你是个疯子!
萨恩卡刹那间平静了下来,他钻进了厨房……灵活地从什么人的胳膊肘下面去接水龙头,把茶杯直对着水流。
一个用卷发纸卷着头发的阿姨:你是,新搬来的吧!
萨恩卡(装出温顺听话的样子):是的。
阿姨:你好?
萨恩卡(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您好。
阿姨(和善地):你叫什么名字啊?
萨恩卡(拖长着声音):萨……恩……卡。
他的样子与其说是个小男孩,不如说是个乖孩子。
阿姨:萨恩卡,那你爸爸是什么人啊?
萨恩卡的内心经历了一番短时间的斗争。
萨恩卡:军……人(不能摆脱这一形象)。
阿姨:好孩子,去玩儿去吧……
萨恩卡拿着一杯水跑回屋去,他经过那个男孩身边时,像个猞猁崽似的恶狠狠地朝他呲着牙。
萨恩卡飞跑进屋时,正好看见妈妈和托良干了半杯伏特酒。他们已经坐在桌旁了,两人之间放着一个酒瓶。
萨恩卡拿着一杯已不需要的水不知所措地站住了。
托良:卡佳,我很惊奇,你怎么不会喝醉酒的呢?是因为你年轻、健康……
托良眯缝着眼睛注视着妈妈,而卡佳却报之以冷笑和冷漠的、责备的目光。
托良:你怎么啦,卡佳?
他把一只手伸向她的脸,她抓住他的手,把嘴唇紧贴在这只手上,觉得很温暖。
卡佳:我觉得很可怕,托良……
萨恩卡(生气地):我拿这水怎么办呢?
托良:你喝了呗,你最好去和住在这里的人接触接触,去看看,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怎么生活的,弄清楚了来告诉我……
卡佳:你别把他教坏!
她推开了他的手掌,这只手掌她刚才还吻过。
卡佳:你想让他变成你那样。
托良:这有什么不好?
托良受到了伤害,他站了起来,这是要让大家知道:酒宴已经结束。
托良:萨恩卡,你想成为一个军人吗?
萨恩卡:想啊。
托良激动地推开吃的东西,在桌子上腾出一小块地方来。他从褥子下面取出一枝枪,要把它拆卸了,分放在一小块粗麻布上,他着手擦枪。
卡佳(痛苦地):托良,托良,你答应过,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要过正常的生活。怎么叫人想信你啊?
而他似乎没有听见,他一边拆着枪一边哼唱着。
托良(哼唱):在奔腾的海浪上我见到了你的船帆……
听着这歌卡佳又激动了起来。
卡佳:嗯,好吧,你会给我寄明信片……你自己说了你从哪儿寄啊。但真要发生什么事,我也要大喊,我给谁写明信片啊,给保育院的小男孩写吗?!
小男孩站在那里着了迷似的看着托良擦枪。
托良(请求着):别嚷嚷,很久以来我都没有一件好事。住的都是几家合住的房子。一件好事……就是我答应过你的……
卡佳:把这没用的东西拿开!我来养活孩子。
卡佳没有想到她挪动这块粗麻布时使的力气如此之大,以至于放在麻布上的一个弹簧飞落到了地上,滚了开去。
托良用清澈的目光看着卡佳,嘴角上挂着一丝笑容。这意味着他已狂怒了。
萨恩卡(捡起了弹簧):托良叔叔,瞧,弹簧在这儿呢!
他立即挨了重重的一记耳光。
托良:我说过了,叫我爸爸!
他抓住萨恩卡的后脖子衣领使劲地摇晃他,另一只手挡住飞扑过来的卡佳。
托良:嗯?!叫吧!叫爸爸。嗯?!
但小男孩由于害怕和委屈已经瞳目结舌了。
卡佳(想把萨恩卡拽出来):不许碰他!
托良推开她的时候使了一个猛劲儿。卡佳被推得撞到了床上,她的头撞在床架子上,撞得很疼。托良惊慌地奔向她。
萨恩卡:我要杀死你!
萨恩卡突然喊了起来,他从桌子上拿起了一把菜刀。
妈妈使劲儿地想站起来,她要去帮萨恩卡一把。
托良:坐着!
托良这一声喊吓得萨恩卡和妈妈像是瘫痪了似的。
托良蹲在萨恩卡身边,感兴趣地注视着他,萨恩卡拿着刀的那只手在哆嗦。
托良:嗯,砍啊……
萨恩卡呆呆地站着。托良冷笑着对他说。
托良:你知道斗殴的规矩吗?你不去拿刀就算了,如果拿了刀,就得砍!那你就砍吧。
妈妈也不想再来帮萨恩卡一把了,她坐着,痛苦地用双手捂着脸。
萨恩卡手中的刀掉到了地上。但托良重又把刀放入他手中,托良已经不是微笑着,而是略带威胁地在对萨恩卡说话了。
托良:既然你拿到了刀,那就砍吧,要不,我可要砍了。
这时,萨恩卡的穿着皮鞋的脚收尾的地上,流淌着一汪清澈的水,而且迅速地越流越多。
萨恩卡扔下手中的刀跑出屋去,妈妈在他背后嚷嚷着什么。
萨恩卡跑进昏暗的厕所,关上门,缩在一个角落里,挤在两根生锈的水管子之间。
卡佳:放开我!
卡佳要挣脱开托良,到走廊里去追儿子,她抓着挠着,但她的挣扎成了白费劲。
萨恩卡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托良和卡佳的声音,他伤心地脱下裤子,在抽水马桶里拧着它,疲乏地在嘟哝着什么……
托良在外面拉厕所的门。
托良:萨恩卡!你坐在里面吗?……嗯,你坐着把,这对你有好处。
托良沿着走廊走去,他不时地在邻居家的门口停下来。
托良:也许,你们谁家有手风琴,公民们,我发自内心地想唱歌……没有手风琴吗?对不起。
他又望着另一家的门。
托良:没有手风琴吗?老兄,哦,你还真巧妙地把床放进了这两个柜子之间……
手风琴的声音和托良的歌声传到了昏暗的厕所里。萨恩卡看到地上的那块白色的有光的地方渐渐地扩大了。厕所的门没有被打开,而是消失了。空无一人的走廊不知向何处伸展成了一片光线明亮的空地,空地上出现了一个战士的清晰的轮廓。他忧郁、焦急不安地站在那里。
战士(不知是询问还是请求):你要为我报仇,儿子啊?
但小哈姆雷特只是嘟哝着什么,他伤心地把裤子紧抱在胸前。

星期天有一个盛大的酒宴。邻居们都聚集在托良的屋子里,围坐在拼凑起来的桌旁,手风琴奏出了华尔兹舞曲,这里没有地方可以跳舞,因此两位阿姨就一起在走廊里原地踏步地跳着舞。
司机(一位邻居):我们能不能问一下,我们今天聚会是庆贺什么?
另一位像是教授的邻居(附和道):是啊,托良,请您开导开导我们。
托良(谦逊地宣布):庆贺我的生日(边说边拉着手风琴)。
卡佳坐在一旁静静地喝着酒,似乎这一切都与她无关。萨恩卡从走廊里看到:妈妈喝了不少酒。托良把手风琴递给司机,自己在客人们之间走动着。他时而对这个邻居说一句话,时而又和另一个碰一下杯。当他来到卡佳身边的时候,他扶着桌子要求大家集中注意力听他讲话。
托良:我想说什么吧,公民们……我爱你们所有的人简直就像爱自己的亲人那样,在今天这样的喜庆日子里……
卡佳(低声对他说):不要看马戏了。
托良(重复道):在今天这样的喜庆日子里……
卡佳似乎是无意地把自己的杯子使劲地往他手中一塞。
托良稍稍放慢了说话的速度,准备结束发言。
托良:……我想和你们一起为斯大林同志干一杯。
酒宴正在热闹的时候,托良拿出一枝烟来,他烦恼地舔着手指上的血,从这套房子里走了出去。他没有看见,萨恩卡也偷偷地跟着他出去了。
托良在门洞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萨恩卡瞄准着他,伸出一只手指,用手指模拟地向他“射击”。托良走出地下室,沿着阶梯往上走。
小男孩在他后面爬行着,他不留情地,有步骤地朝托良“射击”。似乎,他把自己所有的委屈和恐惧,把积累起来的全部的恨都投入到这个阴郁的游戏中去了。
托良在一扇大窗户旁的平台上站住了。他仔细地看着手指,手指上的血还没有凝结住。
萨恩卡模拟地朝他的头、他的心脏、他的背射击……
萨恩卡及时地躲到了一个昏暗的角落里。在他身边响起了女人的高跟鞋声。地下室上面的一套住宅里的漂亮的女邻居在托良身边站住了。
女邻居:您好,您的手怎么啦?
托良:没什么,有一个地方碰伤了。
女邻居:不,不,给我看看。
她果断地用自己白嫩的手指拿起他的粗糙的手。
她仔细地察看着碰伤的地方,而托良却看着她。
女邻居:哦哟,应该用点碘酒。走吧,我那里有。
托良迟凝了下,随后跟着她走了,他是不太愿意似的,看起来懒洋洋的。
萨恩卡趴在他们随手关上的门上。他很焦急不安,也很委屈:妈妈的丈夫到这个漂亮的阿姨家里去治疗。萨恩卡想在门上找一个缝隙,希望从缝隙中能看到或听到什么。
托良站在这间布置得很华丽的屋子中间:红色的家具,玻璃柜里是水晶器皿……
女邻居:……您一点都没有给我添麻烦,我丈夫是外科医生,他经常出差去或整天整夜地在医院里值班。我有很多空闲时间……
女主人在这套房子里走来走去,到处寻找一盒药,终于找到了。
女邻居:把手拿来……好,我们先把伤口擦干净……疼吗?
她用药棉拭擦着凝固的血。托良毫不掩饰地望着她。他像是在说:“嗯,在我把你弄到手之前,你还要对我说些什么废话啊?”
女主人把药棉蘸了一些碘酒,小心翼翼地摁在他的擦伤的地方。
女邻居:不烧得疼吗?
托良甚至没有回答她的话。而她却使劲地吹着,把嘴唇凑近他的手。她的睫毛眨巴着,托良发现:她的睫毛很长……
她朝后闪了一下,也像托良看她那样,毫不掩饰地看着他,但嘴里却说着与此不相干的事情。
女邻居:您要忍一下,如果不消毒的话,就有可能得破伤风。
托良:破伤风是怎么回事啊?
女邻居(竭力想集中注意力):什么?……破伤风啊?嗯,那就是当……当……
她做了一个不意味着什么的手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女邻居:我自己也不知道破伤风是什么……但反正是一种非常危险的……
托良不慌不忙地抓住她的双肩,把她拉到自己胸前。接着是长时间的亲吻,这期间她时而发出微弱的表示惊讶的哼哼声……
门铃声刺耳地响了起来。女主人从托良身边闪开,她慌了手脚,整理了一下头发,很快就奔向门边。门铃又响了。
女邻居:谁啊?
一个孩子的尖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请叫一下军人叔叔!
女邻居:这里谁也没有……
孩子的尖细的声音(生气了):跟您说了,让您叫一下!
女邻居: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这位女主人打开门上三道锁的时候弄得喀嚓喀嚓响。
门外站着两个7岁上下的小姑娘。她们同时抢着说话,彼此打断着。
小姑娘:请告诉军人叔叔。他的小男孩爬上了防火梯子,下不来了。让他立即就去。如果他不去的话(做作地继续说道),那我们就去叫小男孩的妈妈!就是这样!
提到去叫妈妈这一威胁发生了作用,托良走到了窗前。
托良:哦,你啊!
萨恩卡的脸离得很近,就在窗框外面。他坐在窗台上,一只手紧紧地抓住防火铁梯,眼睛望着窗户。当然。他想必已经看见了很多情景了。托良估计了下,这里是四层楼的高度。
托良:是啊,只能押送你下去了。
他说了一句盗贼圈子里的俏皮话,开始自作主张地打开了冬天封住的窗户。
女主人焦急地在他身后走来走去。
托良(安慰她):你别着急,我会很小心的。
窗户被打开了,托良站到了窗台上。他伸手去抓铁梯,但还是不太够得着。
托良:那怎么,小公子哥儿。(并无恶意地)要不,我就把你这样地留在这里了?
萨恩卡没有吭声。在试着去抓铁梯之前,托良站在窗户台上,像是在琢磨应该站在哪一个部位着手去抓更好。他乘人没注意,伸手把通风小窗户上的插销弄弯了。随后,他高兴地喊了一声,把身子往前一纵,双手抓住了铁梯。下面围观的孩子们欢快地叫了起来。
托良:来吧,小公子哥儿,抱住我的脖子,抱紧了!
托良开始小心地从铁梯上下来。于是,又像曾经有过的一次那样,他的肩章又在萨恩卡的眼前了,还有,他的由于紧张而涨红的下巴颏儿……
萨恩卡(确认着):是希普尔花露水……妈妈现在就要数落我们了,连同你的希普尔花露水一起数落……
喝醉了酒、激动的卡佳确实跑出来了。幸亏她没有看见萨恩卡刚才坐着的地方有多么高。
卡佳: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啊?
托良:我们?
他看看自己沾满尘土和铁锈的双手,又看看从头到脚都弄得很脏的萨恩卡。
托良:我们打算去洗澡。

澡堂。在雾蒙蒙的蒸气中,在流水的哗哗声和金属澡盆铿锵的响声中,很多光身的男人在往自己身上抹肥皂,在用水冲洗身子,在大理石的长条凳之间走来走去。萨恩卡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他没法把自己张惶失措的眼睛从这些男人的长着浓毛、晃动着的生殖器上挪开。
托良:你惊慌什么啊?没来过澡堂吗?
萨恩卡(神色忧郁地):我和妈妈去过。
他仍然像一只小狼崽子那样地看着托良。
托良:和妈妈一起去算哪档子事儿?你已经长大了。拿着擦子像我这样往身上擦。
托良麻利地揉搓着抹上肥皂的身体。他筋脉显露、体格刚健。脸像是在拳击台上的拳击运动员那样。
萨恩卡注意力不集中地在抹肥皂。他忙着在进行比较。他发现有些人的生殖器很大,而有些人的……连看都没什么看头……
他羡慕地斜眼看着托良的那个家伙,随后又伤心地看看自己的。托良笑了。
托良:这是正常的,小家伙。你勇敢大胆一些。你的这玩意儿也会大起来的。去吧。我来给你浇浇。
他把热水浇在小男孩身上。一边还说着话。没注意到自己站在那里就尿了起来。好在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情况……
萨恩卡抬眼望着托良。从他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非常愿意相信刚才托良所说的。
托良(继续说着):……我有一次连着三天下身流着血到处走……
萨恩卡:血?
托良:你快擦肥皂。那一次有五个人用穿着靴子的脚踹我的肾,审问我。
萨恩卡:谁踹你,审问你?
托良:我犯了案子。这里挨了打……还有这里……
托良指给他看什么地方挨了打。
托良:肋骨也打断了……我什么都没说。只不过三天三夜流着血躺着……就像一头被宰杀的野猪。
萨恩卡无力掩饰恐惧和赞赏的心情。托良把自己红喷喷的脸朝他凑近。
托良:记住。你哪怕跟人斗一百次都可以,但必须战胜他,懂了吗?
随后,托良和萨恩卡两人坐在一间大屋子里的高背长条椅上,很多人身上裹着床单都在那里休息。托良用床单包着大腿对着瓶口在喝啤酒,他身旁坐着一个穿蓝大褂的服务员。这个人还是一个收购脏物的人呢。
他从托良的包里拿出来几个旧手表、烟盒、水晶玻璃的糖罐……
脏物收购者:这干什么用啊?
他看着镜框子里谁家的一张合影照片。
托良:什么,什么!这镜框子是银的,你是瞎子没看见还是怎么啦?
托良不太高兴地从镜框子里把现在已不需要的那张合影照片取了出来。
托良(继续说着):这都是剩下的一些东西。后天你到车站去,会有很多新东西给你的。
脏物收购者:你都把我弄穷了。
他拿出一沓钱来,打算数出一些来给托良。
托良:萨恩卡,你再去拿些啤酒来。

托良穿着马裤和靴子仍然坐在那间大屋子的高背长条椅上,正和两个紧皱着眉的男人在玩牌。
萨恩卡洗完澡已经穿好了衣服。在一旁看他们玩牌。
托良(不停地对萨恩卡说):马上就,马上……
两个男人打牌打输了,发起火来了,托良面前堆起了一堆皱巴巴的纸币。
托良: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表示惊讶),萨恩卡,再去拿点啤酒来……
他把面包干蘸上点盐,漫不经心地说着。
托良:嗯。你看,我又会有一张黑桃10和一张黑桃A……
玩牌人甲:你停住!那张黑桃A在我手上啊!……你这狗杂种!
两个男人跳了起来,紧握着拳头。托良立即从凳子上拿起小盐瓶,先朝一个人的眼睛上撤过去,接着又朝另一个人的眼睛上撒。这两个男人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就已经疼得在地上滚,嗥叫着捂住眼睛了。
在一片混乱中,托良抓起自己的东西,拽着萨恩卡走了出去。
托良(对一路上遇到的好奇的人说):那里有两个人打架了。
他们已经走出了门,到了街上。但有两个警察拦住了托良。看来,有人把警察叫来了。
一名中士警察:上尉同志,请出示你的证件。
托良(惊讶地):我的证件?!你们这是干什么?
但中士警察坚持地向他伸出手去。
托良的脸颊和下巴颏儿开始哆嗦和痉挛起来。
托良(声音提高得像发疯似的):把……我……的……证……件给你?!为了这证件,我在库尔斯克的弧形地带激战过……为了这证件,我在明斯克的沼泽地受尽折磨……在柯尼斯堡附近我从地上捡回了被打出来的自己的肠子……我经受了这一切。就为了你这后方的老鼠问我要证件看吗?!
中士警察:嗯,你别说了!
中士警察威胁地把一只手放在手枪皮套上。
托良敞开衣服把胸部裸露出来,胸部有蓝色的纹身——斯大林的侧面。
他捶打自己的胸部,用手指戳着斯大林的侧面。
托良:这就是我应该把证件给他看的人!!!
中士警察的搭档感到厌恶地劝说中士。
搭档:嗯,这种人算了吧……
于是他们走进浴室的门去了。
托良立即就放心了,他边走边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对萨恩卡挤了挤眼睛。
托良:你口袋里随时都应该带着盐,别怕浪费。

男孩子们在院子里踢球。萨恩卡也在踢。他玩得很起劲,身上湿透了,脸涨得通红。他怎么也不能从一个比他更机灵的同龄人那里把球夺过来。于是他用拳头狠狠地打那个男孩子的胸部。
萨恩卡:你走开,你这坏蛋!要不然我把你的喉结揪掉!
萨恩卡粗暴地把球夺了过来。
但另一个年岁稍大一些,比萨恩卡高出一倍的男孩子用手掌抓住他的脸满不在乎地、嘲弄地推他。
萨恩卡被推到了一边,摔倒了。
萨恩卡站了起来,由于狂怒两眼发白。他向欺负他的那个男孩逼近,吼叫着,握着拳头,使自己进入到一种能帮助他摆脱困境的狂热状态中。
萨恩卡:把球拿来!为了我能拿到这球,我爹在库尔斯克的弧形地带激战过,在明斯克的沼泽地受尽折磨,在柯尼斯堡附近捡回了被打出来的肠子……他经受这一切,难道就为了你,你这后方的老鼠从我这里把球夺走……我要打死你!
但男孩儿没有害怕,而是由于受了侮辱而喘不过气来。
男孩儿:谁是“后方的老鼠”?是我吗?!
萨恩卡及时地躲开了他的长长的手臂,逃跑了。
他弯着腰、撅着屁股在院子里跑着。那男孩连跳带跑地紧跟在他后面,他用脚踹萨恩卡的小鸡鸡,一下。两下,三下……

晚上的电影院,最后一场开映之前。播放着音乐。托良站在门口。显然是在等什么人。
女邻居——医生的妻子果然出现了。他们说的话听不见,但看得出,这是他们偷偷的约会。
他们走进放映厅,那里播放的仍然是在门口就听到的音乐,但声音更响了。他们从一排排座位之间挤过去,这位女邻居兴高采烈地在说着什么,她卖弄风情地望着托良的眼睛,忽然……她出乎意外地发现卡佳坐在那里。但对托良来说,显然,他并不感到意外。于是,他把女邻居带到卡佳身边。这位医生的妻子的脸上显露出非常复杂的感情,托良彬彬有礼地介绍这两个女人彼此相识。卡佳的态度很冷漠,但还平静。而这位摸不着头脑的医生的妻子酸溜溜地微笑了一下,她很想弄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她不情愿地在挨着卡佳的座位上坐了下来。灯灭了。影片《春天》开始放映了。
过了一会儿,托良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他答应很快就回来,不好意思地挤出去,走向出口处。医生的妻子不知所措地、哀求地目送着他。
在休息室里,萨恩卡坐在一只箱子上打盹儿。看见了托良,他高兴地伸了个懒腰。
银幕上柳鲍芙·奥尔洛娃唱着:
秋天的一个老树墩,重又希望成为白桦树……
这位女邻居——医生的妻子睁大了眼睛看着银幕。她有时瞟一眼神情平静的卡佳。由于事情变得太荒诞,这位女邻居似乎已失去了冷静地思考什么并用批判的眼光分析什么的能力了。
而这时在夜间昏暗的院子里,托良急急忙忙地推着萨恩卡走向防火铁梯。
托良:上去吧,萨恩卡,我跟在你后面……
萨恩卡:干什么啊?
托良:你只要把通风小窗户打开……其它事情嘛……
萨恩卡(猜到了什么似的问道):我们……去偷?是吗?
托良:我说了!……我有任务。
萨恩卡(眼睛发亮了):什么任务?
托良:秘密任务。别噜苏了!(轻轻地打了他一下后脑勺)怎么样?快前进,要达到伏罗希洛夫的射手的水平。
但萨恩卡还是迟迟不行动,他稍稍有点坚持己见。
托良:你这么扭扭捏捏干什么(在萨恩卡身旁蹲了下来)?你总不会是什么小姑娘娜塔莎吧?也许,你还要扎上一个蝴蝶结吧?
萨恩卡:我不扭扭捏捏!我也不是小姑娘!
托良:那用行动来证明啊!
托良举起萨恩卡,迫使他用双手抓住防火梯的生锈的铁条。他在萨恩卡身后推着他,两人开始朝上攀登。
托良:快一点!我们没有时间了,小公子哥儿!
现在他们已经爬得很高了。萨恩卡不太灵活地用穿着皮鞋的脚在铁条上迈着,他的两只脚滑落下来了,人悬在半空中。托良及时地托住了惊慌失色的萨恩卡。
托良:萨恩卡,别害怕,我们能冲上去。
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了。
萨恩卡开始嗥叫,他在原地打转转,想要从托良身旁往下爬,把脏兮兮的眼泪都抹在托良的肩章上了。
萨恩卡:我不愿意去。我们会变成贼,会让我们去坐牢的……
托良:谁是贼?谁要去蹲监狱?你没睡醒还是怎么啦,小公子哥儿。
托良让他的脸转过来对着自己,还迫使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托良(严厉并严肃地):你知道我老爹是在跟谁进行斗争吗?
萨恩卡立即安静了下来。
萨恩卡(不是很有把握地):什么老爹?斯大林吗?
托良(证实道):嗯!他在与敌人斗争。与破坏分子斗争。
托良朝那扇黑漆漆的窗户点点头。
托良:那里住着一个敌人。
萨恩卡的眼睛立即睁圆了,闪光了,就像一只小老鼠似的。
萨恩卡:是什么样的敌人……是特务吗?
托良:嗯!……上面给了我任务,可你要把我的事情弄糟!你这样做了以后会成为什么人,你说?你要成为他们的帮凶吗?
萨恩卡:我?!说实话,我不是帮凶!
托良:那你用行动来证明啊!!
萨恩卡(喘着气):只不过我……想要撒尿。
托良:你忍着点。
托良最后猛的一推,萨恩卡已经和窗户齐了。
托良:你能够做到的!你是个勇敢的孩子!
萨恩卡真的已经一点不害怕地任凭托良揪住自己的衣领了。托良好几次地检验萨恩卡的破旧大衣的牢固程度,最后,他用足了全部力气伸出手去揪住萨恩卡的大衣领子把他抛上去。萨恩卡挂在半空中,像一只失去理智的小猫,紧紧抓住了通风小窗户,麻利地钻了进去。
他的睁得圆圆的眼睛已经在玻璃窗里面闪烁了。
托良(紧张地小声说):快把窗上的插销都拔开!
萨恩卡一会儿拨动着这一个插销,一会儿又去拨动另一个,但他的力气不够了。
他紧贴在玻璃窗上,歉疚地耸耸肩。

下面一条狗吠叫了一声,托良惊呆了,有一群人走了过去。
萨恩卡等待着。托良低声地、一字一顿、几乎是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对他说。
托良:你应当完成任务。否则我就不管你了。
萨恩卡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又拨动了一下,还是白费劲。他张惶失措了。
托良(声音中几乎有一股狠劲儿):快拔开插销啊,你这废物!
萨恩卡使出猛劲儿拽着插销朝自己胸前的方向拔着。一次又一次地拔……
托良:拔啊,你这没用的东西!
萨恩卡拔啊,拔的……
托良:……拔啊,要不我扔下你,让人把你毙了……
萨恩卡以一股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抓住了插销使劲拔着,终于拔开了。他又着手去拔第二个,重又使一个猛劲儿,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世界上的一切……插销像是被击中了那样地开了。萨恩卡支持不住了,他摔倒在黑漆漆的屋子里。
而在电影院里,卡佳在对女邻居说话。
卡佳:我就来。我去看一看他在哪儿呢?
她也走了。医生的妻子一个人留在那里。她不好意思站起来,这显得她对电影不感兴趣,可坐在那里,又很愚蠢。她还是坐在那里没走。
卡佳急速地穿过了空无一人的休息室,在那里她拿走了自己的小皮箱。
卡佳(对一女清洁工):谢谢你,替我看管了箱子。
女清洁工:这算不了什么。
卡佳:我的小男孩在哪儿呢?
女清洁工:他爸爸把他带走了。他爸爸让你直接到车站去等他们。
这时托良迅速地在这套住宅的几间黑漆漆的屋子里走着,他在一张床底下找到一只空的小旅行箱,他把箱子打开,以便把偷来的东西都放进去。他打开桌子的抽屉,急急忙忙地把钱币,以及一些小件的东西分别塞在自己的几个口袋里。这一切他都做得很麻利,很熟练,没有不必要的动作……
街上的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关得不严实的窗户那里传了进来。
女人的声音:哎!谁在那里干见不得人的事啊,喂?
托良惊呆了,萨恩卡也一样。
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嚷嚷什么啊,萨维里耶夫娜?
女人的声音:好像有人爬进医生家的窗子里去了。
男人的声音:是吗?!也许,这只是你的推测吧?
女人的声音:我说的是真的!去把管院子的人叫来吧,让他去核实一下。
托良不再磨蹭。他揪着萨恩卡的衣领走到门边,迅速地打开门锁……走在萨恩卡后面悄悄地溜到了昏暗的楼梯上。那套房子的门在他们身后严密地关上了……
但下面已经可以听到管院子的人的咳嗽声了,他和喋喋不休的萨维里耶夫娜在一起。
托良拽着萨恩卡朝上走了一层楼,他们紧贴着墙,从那里听到,那个管院子的人在推医生家的门。萨恩卡既害怕,又为自己参与了一次危险且必要的行动而感到非常高兴。他站在那里,紧紧地贴着托良的侧身,感觉到他的发热的大手掌就在自己的前额和头发上。
管院子的人(埋怨道):门一直是关着的,你发什么傻,夜里来瞎吵吵?
萨维里耶夫娜:我说是从窗子里爬进去的!
管院子的人(喘着气):好,我去报警,只不过一小时后他们来到这里会责怪我……谎报情况!……
卡佳站在车站广场的边上,离钟楼不远的地方。
一辆“急救车”在她身旁停了下来,这辆车的车身还是战争时期那种旧式的。司机舱里除了司机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医生。她看看卡佳,对着后面隔板那一边的什么人嚷嚷着。
女医生:是这个人吗?(对卡佳)你上车吧!
但卡佳只是不安地端详着这位不相识的女医生。
托良从后面的车门内跳了出来。
托良:卡佳,快一点!
卡佳(张皇失措地):萨恩卡呢?萨恩卡在哪儿?
司机(发火了):您快上车啊!为了10个卢布我得拉着你们兜一整夜的风还是怎么的?
托良把卡佳拉上了汽车。
汽车的旧马达轰轰地响着在城市里疾驰。坐在后面的乘客感觉到车子颠簸得很厉害。车窗玻璃漆着白漆,只是有些地方划着一道道的痕。
萨恩卡穿着病人的衣服在一些装着东西的口袋上睡着了。卡佳挤在他身边坐着,给他整理了一下滑到一边去的帽子。
托良(歉疚地微笑着):这一次我们失手了。
卡佳:你为什么要带这小男孩儿去?
托良:那,这是因为……谁知道你和这位医生的妻子会有什么磨擦……
卡佳不相信托良的话,但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该怎么想。她只是担忧地抚摸着熟睡的儿子。托良继续在说着。
托良:现在出城到莫洛托夫车站去。那里谁也找到我们,我们就从那里坐上火车……
卡佳忧郁而疲乏地望着他。街上刺人的灯光在托良面前掠过,仿佛擦伤了他的脸。
卡佳:我要离开你了,托良。这一次我真的要走了。
托良(并不惊奇):你要到哪儿去?
卡佳:我到伊万诺沃去,听说那里需要劳动力。
托良(表示同意):那就去吧!也许,你会找到一个更好的人。
卡佳:也许,会找到的……但我不会这样爱他的。
托良没有表情地哼哼着。

凌晨3点钟。由于湿雾,灯光似乎濛起了一圈昏暗的光晕,在这没有什么人的小车站上,火车徐徐进站了。
卡佳带着昏昏欲睡的小男孩儿,急匆匆地朝自己那节车厢走去。托良拎着箱子跟在后面,他穿着军大衣,但没有戴肩章。显然,他觉得在公共场所戴着它不方便,不自在。
他们在火车踏板前站住了。卡佳把车票递给半睡不醒的女列车员。
卡佳:我们坐在一起,就一个座位,小男孩和我。
卡佳和萨恩卡望着托良,似乎期待他说些什么。
托良(朝后退了半步):行了,走吧。
卡佳奔向他,把前额贴在他的嘴唇上,急急忙忙地说了起来。
卡佳:到了伊万诺沃,也许,那里会给宿舍的。不久小男孩儿也可以上学了,如果你……
托良:别说了,卡佳,我喜欢我这种生活。我不需要另一种生活。
他轻轻地把她推开,伸手在口袋里掏着,似乎掏到什么就是什么,他掏出来了一只镶着红宝石的戒指和一对珍珠耳环……
托良:你拿去吧,刚到那里的时候用得着。
卡佳痛苦地冷笑了。
卡佳:你会说,又是从市场上为我买来的?……
她推开了托良的手。
托良在萨恩卡身边蹲了下来。
托良:喂,小公子哥儿,你愿意离开我吗?
萨恩卡用责备的目光看着他。
托良把戒指和耳环塞到萨恩卡的口袋里。卡佳看见,但她已忙于在想别的事情了,她又偎依在托良身边,小声地说着。
卡佳:在箱子里……在我的箱子里有你的纳甘式左轮手枪!
托良:就让它在那里放着吧。我现在顾不上拿它(笑了一下),这也许会成为我再去见你的借口吧……
火车头呼啸着把一节节车厢拖动起来了。
卡佳:就这样啦。
他们又接了吻,但不知怎么的这吻接得有些冷漠,有些敷衍了事。卡佳把箱子放在火车踏板上。
他们还没有看见:在托良背后,在浓雾中出现了两个穿警察制服的人影。萨恩卡已经看见了,他害怕了,立即从口袋里掏出耳环,把它扔到车厢下面的铁轨上,跑到一边去了。
卡佳(追了上去):你到哪儿去啊?
托良立即感到事情不妙。因为小男孩儿跑了,因为他自己看到警察时太晚,警察已离他很近了。托良全身抽搐起来,他两腿摇摇晃晃地跑到雾中去了。
警察甲:站住!
他已经无法摆脱开警察。于是,他猛一下转过身来,手中拿着什么东西朝向他跑来的第一个警察脸上扔过去。那个警察号叫着捂住了眼睛,托良又跑了起来,但另一个警察用脚把他绊倒,扑到他身上,立即用手枪顶住他的后脑勺。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屈指可数的几秒钟时间内,在缓慢地离站开走的列车的背景上。
女列车员(对惊慌失措的卡佳喊道):你的东西!
女列车员看到卡佳已不准备上火车,就把她的箱子从踏板上推了下去。
卡佳坐在车站警察机关的一间窄小的屋子里。一个体态臃肿、红脸膛的警察把胸部紧紧地贴在桌子上,他愤怒得都快炸了的样子。
警察:那他为什么要跑呢?!
卡佳:他去追那个小男孩儿……
警察:……我们只不过是要检查一下他的证件!而他,这个坏蛋,他把盐撒在中士的眼睛里!凭这一点,他要是碰上一个好心的检察官也得判上5年!……而我们在这里……还得把他的脑袋瓜掀掉两回呢……
卡佳:他不是故意这么做的,他以为孩子会发生什么事,他经常感觉到会有什么事,(低声下气地哀求)他是由于受了震伤而复员的,您大概也打过仗,可能也受过伤……请您可怜可怜他,他有两个小男孩儿……小男孩离了父亲可怎么办啊?
小男孩儿正站在冷冰冰、空荡荡的走廊里。他感兴趣地观察着:那扇歪歪斜斜的门被风刮得砰砰直响。
警察:你不用诉苦,也别拿孩子来博取我的同情。中士也有两个孩子,那要是他眼睛瞎了呢?
卡佳(胆怯地):能不能,能不能递个话给他家里的人……我这里有个戒指,还有耳环……也许,这样你们能放人啦?……
警察:你可真聪明啊!你自己也想受审判,是吗?
卡佳:您为什么这么想呢?
警察:那该怎么想啊?!
卡佳:这只不过是一个战士帮助另一个战士而已。
警察(挥了一下手):我们全国都是战士啊!
卡佳喘着粗气看着他生气地两眼盯在桌子上。
警察(嘟哝着):我不知道,当然,我值完班之后要到医院里去看中士。我可以试着跟他说说,怎么来弄清楚……
卡佳:我……我马上就来……
卡佳难以相信自己的幸运,她从屋子里朝外退出去。
警察:你快一点,我值完班可不等你。
卡佳跑到走廊里,奔向萨恩卡。
卡佳:来……那些东西在哪儿……嗯,就是他给你的那些东西?!
萨恩卡不知所措地眨巴着眼睛。

妈妈和小男孩儿在凌晨的一片朦胧中,磕磕碰碰地沿着铁路枕木奔跑着。他们差不多已经走回来了……卡佳想要弄明白刚才那节车厢是停在哪儿的。
卡佳:是在这里吗?
萨恩卡:好象是……
卡佳跪下来开始寻找,她仔细地察看着枕木之间黑漆漆的塌陷下去的地方。
卡佳:萨恩卡,亲爱的,你好好找找吧,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求你为了你的爸爸,好好找找吧。
其实萨恩卡用不着请求,就已经趴在那里找了,他努力寻找的劲头不比卡佳差。
卡佳:……我们一定得找到这些东西,我的好孩子……不可能找不到的!这些东西不会跑到哪儿去的……
一辆货车呼啸着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车轮的轰隆声就在近旁,污泥和垃圾溅了他们一身。转眼之间,这阵轰隆声远去了。
卡佳:不,我们得改变一下寻找的方法。你从那一头开始找,我从这一头开始。
现在他们慢慢地靠近了。但他们之间还有50米的距离。
卡佳看看儿子。从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她的决心,这决心很清楚:或者她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如果找不到,她也不活了。
天色已经有点蒙蒙亮了。
他们之间只剩下几米的距离了,萨恩卡已经失去了信心,他痛苦地望着母亲。他觉得这一切都得怪罪自己……突然卡佳从碎石中捡到了一个金戒指。萨恩卡也在周围忙碌着,他找到了一只耳环,随后又找到了另一只。妈妈由于高兴而哭了,她亲吻萨恩卡并奔向车站那幢楼房。
但在红脸膛的警察的位置上已经坐着另一个警察了。
另一个警察(冷漠地谈到红脸膛的警察):……他下班了,走了。
萨恩卡焦急地在走廊里来回地走着,等待着。
另一个警察(瞪着眼睛):你这是干什么?!(把耳环扔到卡佳脸上)你是给我贿赂还是怎么的?!为了这个我要把你……把你根据条文问罪!让你这个毒瘤爬着去伐木!这样治你还不够呢!
卡佳收拾起耳环,朝门边退去。
卡佳(疲乏地请求道):让我哪怕见一见丈夫吧!
另一个警察:已经把他送走了!送到区中心去了,在莫洛托夫公路上!你到那里去找他吧。
冬天的早晨,但天还没有亮。风沿着因寒冷而变硬的泥地吹撵着地上的干雪。押送犯人的监狱门口,有20来个女人蜷缩在篝火旁。

画外音:我们的努力成了白资劲。但他还算走运,入室偷窃一事没有暴露,由于违反身份证制度及对人进行肉体上的伤害他被判了7年。我们在押送犯人的监狱门口等着,为的是在长时期的服刑之前能见到他。妈妈还不知道,对她来说这将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妈妈挤在这些女人们中间,这样既暖和,又能知道一些情况。
女人甲:什么时候送他们走啊?
一乌克兰女人:谁知道啊。
由于怕风吹,她这张多皱纹的农妇的脸遮盖着。
妈妈挨着萨恩卡坐在篝火旁。
卡佳:儿子啊,儿子,要是你不逃跑,他现在还会和我们在一起的。
她不知道,她的这几句话对小男孩的伤害有多严重。他猛一下离开篝火,把太阳穴紧贴在被风吹得发出低沉的响声的电线杆子上,呆呆地望着有带刺的铁丝的高围墙和塔楼上的自动枪手。
高围墙内传来了狗的吠叫声。外面的那一群妇女开始摇摇晃晃地走动起来了。从打开一条缝的铁门内走出来一个连队的土库曼人的自动枪手,他们每个人的系狗皮带上都系着一条凶狠的警犬。狗呼哧呼哧地要扑向那一群妇女,但战士们制止了它们。这些战士面对面地排成了两行,形成了一条走廊。
一辆黑色的囚车慢慢地倒着车向战士们的行列开了过来,随后又开来了第二辆、第三辆、第四辆……这就明白了,这么多数量的车在里面的院子里是容纳不下的。
妇女们吵吵嚷嚷起来了。但这些守纪律的狗已经不朝那些妇女的方向看了,它们严阵以待地等着另一些人,这一切正是为了这另一些人而安排的。有一条狗还是跑到离那堆妇女比较近的方向去了。一个土库曼人猛然一拉系狗皮带,随后用力挥出拳头打在狗的脸上。他这样做并无恶意,只是为了惩戒狗。这条狗舔舔嘴唇,乖乖地摇着尾巴。
从大门里出来了一个军官。
军官(对着妇女们吼):所有的人都朝后退!!!谁要是违反规定,我们就朝他开火。
萨恩卡:这怎么回事啊。妈妈?什么叫做朝他开火啊?
但卡佳没有听见,她已经被挤得喘不过气来了,人群拽拉着她朝前走去。萨恩卡冲上去,想要挤进人群把她拽出来。
军官(又一次吼道):朝后退!
突然大门内响起了一个喊声。
喊声:第一个!
从铁门的缝隙中钻出来一个穿黑棉袄、背着背包的人影……
军官(看见了他,与里面的喊声相呼应):第一个!头别抬起来!
那个穿棉袄的人低着头从自动枪手的行列中穿了过去。两个战士把他塞进黑囚车里并喊着。
战士:第一个到!
大门内的喊声:第二个!
大门的缝隙内又钻出来了第二个,也穿着同样的棉袄,背着同样的背包。
军官(呼应道):第二个!
这个人害怕地从战士们身边走了过去,也消失在黑囚车里了。
大门内的喊声:第三个!
妇女们大声地喊着,想挤过去靠近那个人一些,以便从衣着一样的奔跑着的人影中认出自己的亲人来。
女人甲:瓦涅契卡!瓦涅契卡!我在这里呢!……
军官:别抬起头来!
大门内的喊声:第十一个!……
女人乙:谢廖沙!尼娜生下孩子了!
脸看不清楚的谢廖沙(喊道):生了个什么?!
几条狗扑向他,开始撕他的棉衣。妇女们叫喊起来。土库曼人制止住了狗。
女人乙(在谢廖沙身后喊):小女孩!生了个小女孩!
但第十一个没有听见,他已经隐没在囚车里了。
喊声:第十三个!……
喊声:第十四个!……
喊声:麦欧柯拉!匪首麦欧柯拉!麦欧柯拉!
喊声:第十五个!
卡佳(喊着):托良!托良!
她要从情绪激昂、推挤着她的人群中冲出去。
萨恩卡也着见了,他认出了托良。
托良低垂着头,从自动枪手的行列中间迈着小碎步跑了过去。他没有背包,两手放在身后。
萨恩卡冲了出去,他从那群妇女身边跑过,一直跑到那些穿军大衣的战士跟前。
一战士(喊道):第十五个到!
再过一刹那,托良就要消失在囚车中了。
萨恩卡(大声喊叫):爸爸!我的亲人!
托良惊讶地从战士的胳膊下朝萨恩卡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就隐没在黑漆漆的车门里了。囚车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开动了。
萨恩卡跟在车后面跑,他跑得连帽子也掉了。狗在他身后吠着。押解人员在叫着号码。
萨恩卡跑着去追汽车,他停不下来……
萨恩卡(号哭着):爸爸!我的亲人!别扔下我们!我的亲人,别扔下我们!!
但囚车加快了速度……

画外音:从那时起,那个战士,也就是我真正的父亲的身影就再也没在我眼前出现了。一定是因为在那一天我背叛了他。

冬日的一天。萨恩卡坐在某一个医疗站的简易病房附近的一只小箱子上。一个穿着污秽大褂的医生从晾在绳子上的衣服、床单旁边走了过来。他拽起萨恩卡的手。
医生:我们去吧。
妈妈的病床在一个小木棚里。床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个搪瓷已剥剥落落的脸盆和一个搪瓷外壳已剥蚀的带把高水罐。妈妈瘦了,她的痛苦的眼睛周围显出了黑眼圈。
萨恩卡:妈妈,你怎么啦?
他把胳膊肘紧靠在妈妈的床上,把脸埋在妈妈烧得发烫的手掌上。
卡佳(微笑着):儿子,你吃了吗?
她的目光是悲戚的、茫然的。
萨恩卡:吃过了。
卡佳:吃了什么呢?
萨恩卡:女厨师给了我土豆。还有羹汤。
卡佳:你跟她说。让她把我的那份也给你……
她皱起了眉,很费力地嘴着气。
萨恩卡:妈妈。你怎么啦?你很疼,是吗?为什么是做手术啊?他们说你做了手术,这是什么手术啊,我不明白。
卡佳(支支吾吾地):我这是妇女病。
萨恩卡:这妇女病是什么啊?
卡佳:就是……不是什么好事。
她又很费劲地勉强笑了笑,呼吸也更困难了。
萨恩卡:那你什么时候能出院啊?我一个人都呆腻了。
卡佳:快了,亲爱的。
他稍稍有点高兴起来。
萨恩卡:妈妈,给我唱支歌吧。
妈妈温和地看着他,但不知怎么的目光有些令人纳闷。
卡佳:我累了,你最好自己唱。
萨恩卡(核实一下):就唱那支关于三个证人的歌吗?
卡佳:对啊。
他吸了一口气,轻轻地唱了起来。他一边唱一边逐个地掰着妈妈的手指,妈妈温柔地作出了反应。
萨恩卡(唱着):在遥远的郊外,在蓝天下的榆树旁,我和心爱的人立下了爱的誓言……
萨恩卡唱着唱着唱错了歌词和曲调,但他还是努力地唱着,以至于他都没有发现:卡佳的手指不动了,她的凝视着天花板的目光停滞了。

画外音:妈妈死于腹膜炎,这是因失败的堕胎而感染的……我听到了医生之间片片断断的谈话,但当时所有这些详情细节我都不懂,也对之漠不关心……

萨恩卡(唱着):……我们有三个证人:蓝澄澄的河水,枝叶茂盛的白桦树和歌声嘹亮的夜莺……
萨恩卡努力地在卡佳的床边唱着,他还什么也没有料想到……

冬日的墓地。萨恩卡站在一个新堆起来的坟丘旁边……

画外音:妈妈就埋葬在这里,在莫洛托夫斯克。从那时起在这个世界上我已没有比托良更亲近的人了。他的那枝手枪我藏匿得很安全。后来我被送到保育院之后,我又多次东藏西藏地珍藏着这枝手枪。在漫长的岁月中,我一直有一个宿愿,我希望托良释放出来以后会把我从这里永远地带走。

这段画外音是在下述这样一些交替的面面的背景上响起的:萨恩卡从堆放着的原木下面取出一包东西;他的手急急忙忙地打开了一块破包袱布,里面是一支手枪和一张从杂志上剪下来的揉皱的斯大林的照片……
一双手熟练地擦着枪的零件,又灵活地把枪装配起来,用破包袱布包好……但这已经是另一双手了。这已经是12岁的萨恩卡了。他把一包东西藏在保育院的一面砖墙下面的通风口里。
他在孩子们的队伍中迈着整齐的步伐。他们都剪着短发,穿着灰罩衣……
他和一个同龄人在保育院厕所肮脏的圆坑之间狠狠地打架。
他在市邮局附近挖电缆沟……

萨恩卡和其他一些保育院的孩子们一起兴高采烈地在这座小城市的街道上拖着一些金属废料走着。废料中有生锈的烟筒和一张金属的单人床。床上还有一只摇摇晃晃的死狗。扩音器里播放着:“愿我们的祖国生活美好,没有任何烦恼”……
孩子们把所有这些生锈的废金属料都倒在教导员的脚边。
教导员(精神振奋地喊道):太少了!离指标还整20公斤!
他在那堆废铁上面发现了那条死拘。
教导员:快拿走!你们这些不成体统的人!这些残忍的人!
男孩子们满意地四处跑散了。
过了一小会儿。他们跨越过了长满青草的钢轨,到敞篷的货运列车上去拽、去偷窃新的铁制的零件。
一男孩:这里这些铁棍就有200吨!……
由于使足力气而瞪着眼睛的萨恩卡拖着一个沉重的金属铸块正在跨越钢轨。路途中他又捡了一个生锈的自行车把手。
他在一个机车库外面停下来稍稍休息一下,他的耳朵听到了一支熟悉的手风琴的曲子。从哪儿的一个建筑物里传来了一个男人的歌声:
嗳,道路,尘土和浓雾。
萨恩卡茫然地扔下沉重的金属铸块,朝歌声的方向走着,越来越加快了步子。他听出了这熟悉的声音,急急忙忙地在那一大片迷宫般的车站仓库之间来回地跑着,想要走近传出歌声的地方。
托良和几个行迹放荡的人一起正在车站茶室里喝啤酒,他们圈坐在摞起来的几个箱子旁。他看起来有些虚胖,这或许是由于岁月的流逝,或许是由于饮酒过度。
萨恩卡从车站仓库里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他看见并认出了托良,但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萨恩卡停住了。他站在路上,手中拿着生锈的自行车把手,聚精会神地端详着这个多年来他一直盼望与之相见的人。
托良的一个伙伴:你要干什么啊,小伙子?是要卖这个把手吗?
萨恩卡由于激动和突如其来的胆怯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托良用冷漠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眼。
托良:你干什么啊?小公子哥儿,你是来找什么人的吗?
萨恩卡(低声地回答):找您。
托良稍稍能使人看出来地神经紧张了一下。
托良:找我?这是干什么?
萨恩卡(走近了一些):我是萨恩卡啊。
托良的脸上没有任何的反应。
萨恩卡(有点着急,声音更大了些):我是卡佳的儿子,您还记得卡佳吗?
托良(活跃了起来):卡佳?等一等。等一等……她难道是叫卡佳吗?是的,没错。卡佳,那你,你就是?……
萨恩卡(克制了羞辱和失望,提醒他):萨恩卡。
几个酒友高兴了起来。
酒友甲:嗯,托良!你和卡佳生下了这个孩子,可却记不起来了!
托良(用手势制止了他们):轻一点,轻一点。
他友善地看着萨恩卡,这样子,像是要弄清事情的实质。
托良:嗯,小公子哥儿,怎么呢?你想要干什么啊?
萨恩卡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他只是把脸涨得红红的。
托良(不是特别感兴趣地问):你妈妈她怎么样了?卡佳……
这时茶室的女服务员,一个胖胖的穿超短裙的姑娘来到他们的那几个箱子跟前,在托良面前放上了满满一杯啤酒。
女服务员:你这是怎么啦,还在打听卡佳啊?!好吧,你就承认了吧,你这臭公狗!
她紧紧地偎着托良,扭扭捏捏地在托良的耳朵边小声地说着什么。
男孩儿的眼睛里闪烁着心灰意冷的神色。
托良(笑着推开女服务员):你说什么啊?她是我的什么老婆啊?!我只不过是问了一下……他也不是我的儿子,谢天谢地,对吗?(满意地笑了)你们看,她吃醋了……
萨恩卡非常沮丧地站在那里,托良推开了女服务员,向萨恩卡转过身来。
托良(醉醺醺地、惊讶地):你明白吗,我曾经爱上过这个女人(指卡佳),简直就像个小男孩儿那样地爱上了她。
他看不出萨恩卡听他说了这些有什么高兴的表情,他脸上的神情也就严肃起来了,他喘了一口气。
托良:是啊,曾经有过一段时间……你见到你妈妈,替我向她问个好。你就说:托良问你好,她会想起来的。
这时萨恩卡的皮鞋周围开始流淌出不大的一滩水。他感到屈辱和失望,他扔下手中可笑的自行车把手,流着湿漉漉的眼泪,从车站仓库跑着出去了。

保育院的后围墙外不是一片荒芜的田野,就是一片空地,萨恩卡坐在浓密的草地上不是一下子就会被人看见的。
萨恩卡坐在草地上,两眼盯着放在他面前的那枝手枪。一些小虫子在枪管上爬着、飞扑着。枪的灰色金属阴郁地反映出了天上的云彩。手枪毫不动弹地放在浸透油的破包袱布上。它似乎已提出了问题并等待着回复。
夜晚。车站。交叉的钢轨。停着的货运列车。
萨恩卡沿着货车的车厢,趴在地上匍匐地前进着,他力求始终能盯住车轮那边一个正在走着的人的一双脚。这个人就是托良。
托良的手中拿着几个沉甸甸的包。他急匆匆地沿着货运列车的车厢走着,想寻找一节露天车厢。萨恩卡在他身后紧盯着他。
托良已经走在这节露天车厢旁边了。他偷偷地回顾了一下,先把一个包扔进了车厢,随后又扔进去了第二个包……
他没有看见萨恩卡从怀里拿出一枝沉重的手枪来,费力地把它举在手中,瞄准着。
托良走到稍远一些的路边去小便。
这时火车缓慢地开动了。托良轻轻地骂着娘,一边走一边系着裤子,急着去追火车。
萨恩卡摁着扳机,但枪纹丝不动,他急得去拉绷紧的栓。
托良已经跳进了车厢,他的沉重的身躯先是躺倒在车厢的地上,后来他跪了起来。
最后一刹那萨恩卡绝望地举起了枪,朝托良伸直的背上射击。
射击声消失在迎面开来的火车的隆隆声中了。
在闪烁的光亮中,萨恩卡看见托良仰面摔倒,他的朝后仰的、没有生气的头挂在车厢外。
货运列车加快了速度,萨恩卡等到那节露天车厢开到他身边时,他把这枝枪扔进黑漆漆的车厢里去了。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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