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往事

《美国往事》（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作为电影史上一颗璀璨的星辰，其名字就携带了许多畅然回首的伤感，片中的每首旋律唤起了看过这部影片的每个人心中的一份遥远的、带着伤痛的、不可触及的一份黯然神伤。主题曲《Deborah’s Theme》如同横跨于历史轴线上的一座桥梁，将Noodles带回了那个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又背负了30年深深自责的过去，同时也将观众的思绪紧紧捆绑在了Noodles的回忆当中。

《美国往事》是电影史上为数不多以描写男性情谊或兄弟情谊的影片，它以一种极端且丰富的表述成为了在叙述、记忆当中的一部经典名片。这部影片作为意大利籍导演莱翁内以美国近百年历史为背景的“美国三部曲”（即《西部往事》、《革命往事》、《美国往事》）的代表作，选取了在美国监狱当中服刑犯人的回忆录，从选材到完成影片经历了13年的时间。当莱翁内发现这部准备了13年的影片需要剪成6小时的版本时，却遭到了当时好莱坞片商极力的反对，因为他们觉得一个半小时的叙事时间是大众审美疲劳的临界点，而6小时的影片只会让观众在放映中昏昏欲睡，所以他们强迫导演将影片剪成不到两小时的版本，而这个不到两小时的版本使得故事叙述支离破碎，在当时放映中遭到了极大的挫败，几乎所有观众认为这是一部不知所云、混乱的电影。导演在极大的挫败感中返乡，不久便抑郁而终。反观在欧洲上映的3小时40分钟的版本，使这部影片成为电影史中少有的时间越久越让人深爱的电影。

莱翁内创造了一种全新的电影类型，即“通心粉式西部片”。将西部片这个作为经典好莱坞，或是包含“美国历史”的电影类型做了意大利式的改编，例如他拍摄的“镖客”系列（《荒野大镖客》、《黄昏三镖客》、《黄金三镖客》）。在他的电影中呈现出了一种以男性人物为绝对压倒性的主角，他的“通心粉式西部片”中几乎没有女性角色，而是将调侃式的、戏谑式的甚至闹剧式的风格灌入到了通常是正剧式的，饱含悲情的西部片中。而对于香港枪战片的一种新的表述方式，即正邪两立的，不再以道德的姿态去分辨善恶的基本叙事特征，莱翁内可以说是这种电影类型的先驱者。在莱翁内的“通心粉式西部片”中，我们不再分辨正义的牛仔和邪恶的歹徒，相反，莱翁内给我们创造了一个混乱的，残忍的，充满戏剧性时刻的早期西部大开发的场景。而在《美国往事》中，莱翁内极端娴熟的使用了好莱坞的另一种类型，即Gangster Film（黑帮片），甚至改造了这一类型，他使这一类型附有了通常黑帮片所不具有的丰富层次。就Gangster Film这一类型的意义而言，《美国往事》中主人公Noodles是绝对意义上的第一主角，因为他具有Gangster中所有对英雄想象的素质，即义薄云天。Noodles是英雄，但同时也是一个十足的美国主流价值观上的或是美国成功学标准上的失败者。因为他的黑帮生涯是伴随着失去了他的兄弟，失去了他的财富，失去了他心爱的女人，甚至失去他的姓名，隐姓埋名漂泊三十年而告终的。作为影片的反面人物，也就是他的兄弟Max，具有背叛，出卖，阴谋等所有的邪恶品质，却是美国梦的成功范本。从一个意大利移民区的街头混混，甚至第一次做爱有勃起障碍，只会找Noodles染指过的女人，这样的一个跟班却一步一步走到了权利的顶峰，成为美国的部长，握有巨大的权利、财富和地位，并且占有了Noodles一直深爱却无法得到的女神Deborah。而这种美国梦的正反面水乳交融在这样一个兄弟情谊的故事当中，同时也是一个关于男权或是父权社会当中的真相：争夺、侵害和掠夺，以及它必然包含的欺骗和背叛的故事。这是这部电影最独特的表述方式。当然，一部电影，一部小说或者一部艺术文学作品，它迷住我们的时候，从来不是以它们的主题迷住我们，从来不是以它们的意义迷住我们，而一定是以它迷人的、富有质感的、建筑在特定的艺术媒介和艺术媒介所决定的语言特质之上的一种表述。

影片除了精湛的场面调度，如火纯情的表演及丰富细腻的叙事情感，更值得赞叹的是，不管是第一次还是多次观看这部影片，导演都牢牢的将观众视野框定在Noodles的视点当中，让观众随着Noodles的回忆来感受他的情绪起伏，分享他的深情和愚蠢，我们了解他的眼中所见，也明白他的心中所感。同时，我们也分享了他的个性而忽略了在义薄云天的情谊背后，那个肮脏的、老谋深算的、不惜牺牲一切的、Max的阴谋。我们同Noodles一起经历了他心碎的时刻，经历了他被剥夺一切的时刻。即使在最后他认为他失去了一切，却依然拥有那个义薄云天的侠义和情感，而Max却要将它夺走。在影片结尾，老年Noodles与老年Max相见，当Max告诉Noodles他30年来所有自责和忏悔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并让Noodles开枪杀死他以还清他的心灵账，而Noodles始终不愿面对这个事实，一直称呼Max为贝利部长。因为他坚信，他的兄弟Max死在了三十年前因为他检举揭发的一场银行抢劫的枪战中。其实，经历了30年无穷的负疚自责和漂泊生涯的Noodles，在他踏上归途的那一刻起，似乎已经隐约感觉到了这一切都是一场阴谋，而他的归途之旅可以被视作一次印证他心中猜想的过程。当他见到了Deborah与Max的私生子，明白他的一生都是Max的阴谋所毁，甚至他的兄弟都是葬于Max的手下，他流露出的不是一种歇斯底里的愤怒，而是一种经历过人生沉沦之后的坦然和豁达。莱翁内拓展了这种情谊的深度和广度，不再将情谊狭隘的定义为个人情愫的纠葛，而是上升到了一种人生哲理的思辨。莱翁内以这种思辨回应了主流价值的标准：Noodles虽是成功意义上的失败者，却是仁义道德上的完胜者。当Max的最终计划未被得逞时，他追随Noodles出门，跳入了那台轰鸣开动的垃圾车。当垃圾车驶入黑暗，交替成一群喝酒庆祝禁酒令解除的青年，以相反运动的横摇镜头驶入另一处黑暗。这一镜头做了两种意义的衍生，一是Max的死达到了Noodles的心理预期，保留了Max在Noodles心中的兄弟地位，时间线仿佛拉回到了他们情同手足的曾经。另一层意义是，这群青年唱的是上帝保佑美国，导演在强调这不只是关于两个男人的故事，也是关于美国的故事，亦是美国梦的正反面。

影片的开始部分，青年Noodles在中国大烟馆吸食鸦片，被鸦片麻痹之后似乎进入了Noodles的幻觉和梦境当中，那个漫长且尖锐突兀的电话铃声直到Noodles打电话报警想拯救他的兄弟们时才中断，这是Noodles心中不安的写照，而伴随电话铃声的画面是枪战之后的残骸和解除禁酒令的party上Noodles焦灼地思考是否拨打电话的场景，同时电话铃声也调动了观众焦虑和不安的情绪。可以推断的是此时Noodles所处的时间点是他拨打举报电话之后而在大烟馆看到自己三个兄弟死亡信息的时刻，这无疑是Noodles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而导演将此场景在影片开头交代却在后段顺延，就是为了让观众将这种不安感贯穿于Noodles前半生的回忆当中。而在影片的结尾，青年Noodles重回中国大烟馆，而画面最终定格在了Noodles释怀了的傻笑中。这似乎是对开头场景的一个回溯，却饱含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结合这两场戏的叙事线，在第一次的大烟馆中，承接的是Noodles不安，焦虑且自责的情绪，这一切都由Max主导。而在第二次大烟馆中，承接的是Max的死亡保留了Noodles心中那份仅存的信念，而青年时期Noodles第二次出现在大烟馆佐证了老谋深算的Max的死亡似乎改写了Noodles的人生转折点，Max依然是他情同手足的兄弟，而他后半生漂泊的生涯似乎伴随着老谋深算的Max一起进入了那个能切割一切的垃圾车中，而这一切是由Noodles主宰的。

影片的叙事虽然以Noodles的主观视点展开，导演却将观众的视线紧紧的框定在Noodles的情感当中，即使导演在Noodles的一生当中暗示了很多Max将主宰Noodles命运的镜头，观众却很容易深陷Noodles的个人性情而忽略了这些暗示。例如，在Noodles与Max相识的第一场戏中，二者的交锋以Max的完胜和Noodles的无可奈何而告终，此时Max坐在搬家的马车上，占据了一个视觉高点，也就暗示了Max将会俯瞰他，掌控他。还有，在他们走私酒获得成功时，二人激动相拥落入水中，Max却消失在河里，而Noodles焦急地在水中寻找Max，Max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游到了船上，这也暗示了Max将会捉弄Noodles。而在他们第二次的落水当中，即在他们抢劫成功之后，Noodles责怪Max没有告诉他实情，而将车开入水中，此时Max和Noodles的角色互换，Noodles消失在湖中，而Max却极力寻找着Noodles，这场戏看似是Noodles对Max玩笑式的戏谑，实则是导演对Max完全操控Noodles人生的一种回击，Noodles看似被动地被Max控制着，却发生着潜移默化的角色互换，双方的角力关系也发生了潜在的对位，最终成就了结尾处Noodles在仁义和信仰上的完胜。而对于1933年的禁酒令解除的那一夜，Noodles经过反复思考和徘徊之后决定去拨打拯救他兄弟的电话这一行动，其实有两个主要的潜在心理活动来驱使他做出这样的决定。第一个是他知道抢劫银行会面临一场火拼，而最终的结果大概率是横死街头；第二个是，即使他们未被击毙，他也深知他的兄弟们将会面临牢狱之灾，因为他有12年监禁的切身之痛。值得一提的是，在他12年前入狱的那一天是他与Max地位发生根本转变的一天，当他在囚车的近景镜头和三兄弟的远景镜头反复切换时，镜头语言表现了囚禁之人的压迫感和自由之人的辽阔感，潜在含义是Max逐渐掌握了主动权。因为当囚车缓缓驶入监狱的时候，承接镜头便是Max的近景镜头，而当Max看到写在监狱墙上的话时（Your youngest and strongest will fall by the sword你们之中哪怕是最年轻最强壮的，也会倒在上帝的剑下），他心中的想法并不是感伤和哀叹，而是他要成为持剑的上帝。他成功的消灭了他的兄弟和他自己，凭借着所有兄弟的财富走向了权利的顶峰。反之，紧接着回归到叙事主线上的老年Noodles在公募中看到这句话时，却表现了无尽的悲凉和哀叹，这也深刻的反映出两人性格和信仰上不可调和的矛盾。因为两种情绪的重叠使Noodles做出了拨打电话的决定，我们也完全沉浸在Noodles的焦虑和惶恐之中，却忽略了这场戏实则是在三个视点镜头中的不断交替中完成的，Carol不断催促Noodles拨打电话，Noodles的焦虑徘徊，Max的阴谋得逞，其实Max的镜头很容易被误解成Noodles害怕被Max发现的主观视点镜头，而实则是Max作为这次行动的主导者和策划者并一步步完成他的心理预期的视点镜头。这一点可以通过Max在房间里交谈，像秩序强迫症似地将电话位置复原，实则是达到他计划的一种放松的表演可以证明。

关于Noodles和Deborah的感情，在巷间Noodles和Max与他人打架而惨败之后，向Deborah求救，而Deborah房门紧闭中可以看出，Deborah的心房已经向Noodles关闭，而且不再打开。而关于Noodles得知Deborah要因为演绎事业而弃他而去时，在车上强暴了Deborah这场戏中，或许很多人认为Noodles破坏了那一份纯真的美好。但如果我们站在Noodles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Noodles经历了12年的牢狱之灾，并基本是通过对Deborah相思之情抵过了那段难熬的岁月，当他重获自由并满怀期望地奔向Deborah而得知他将再度失去心爱之人时，这种爱会变成一种恨，并付诸于那个最爱的人。而在老年Noodles在舞台后台与Deborah相遇时，Deborah化着厚厚的妆容形成了双重表述，一种是Deborah的形象是被重重遮掩住的，她面对观众的是一张假面；而另一种自然地形成了镜中人和镜外人的对位，这是Noodles索求真相的时刻，也是Deborah是否有勇气面对真相的时刻。而在一番敷衍的对话之后，导演准确地使用了一个180度的摇镜头，将镜中Deborah转向了镜外Deborah，此时她说出了那句著名的话：如果你去那个Party，我们此前的一切将荡然无存。此时故事转向了Deborah的背叛和虚荣以及小人物从底层获得成功背后的关于美国梦的，关于成功定义的探讨和反思。

而影片的音乐同样使用的非常筋道，有一个经典的声音使用场景，就是Noodles在公募中去看望他死去的兄弟，一个辉宏的，罗马式的建筑里安葬着他的三个兄弟。当他推开门时，响起来他的斜眼兄弟经常吹奏的排箫乐曲，这时会误认为这是情绪音乐的渲染，而当大门自动关闭时，音乐戛然而止，Noodles为了验证它，反复地开关墓门，这时我们才发现这是一个环境音乐。音乐、墓墙上所刻写的Your youngest and strongest will fall by the sword，及一把车站储物柜的钥匙暗示着只有最了解他们的人才会修建这样一座墓宫，而这一切又指向了那辆在墓园里仿佛监视Noodles的黑色汽车，即贝利部长的车。声音紧密的将记忆、情感、历史及现实的悬疑性非常得体及准确的展现出来，也是那个时刻，将Noodles带回了33年前的那个雨夜，也将我们带入一个巨大的心理谜团当中，我们试图去追问，于是我们开始和Noodles一块开启了他的心灵之旅、回首之旅、心碎之旅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