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鲸梦

无论怎么看，《北海鲸梦》都像是在《白鲸记》的经典上扩展而来的一段暗黑洗礼，力图证明历史的怀旧依然有其追随者。两段故事中都有一个外来人员抱着对海洋不切实际的幻想登上了捕鲸渔船，一个自我膨胀且野心勃勃船长和一群将捕鲸视为暴富途径的水手们。《白鲸记》以日记剖白的口述和纪实性文字描绘了人类如何征服自然环境，并用海洋学、民族志及技术分类学为远洋渔业中的艰辛劳作、海盗威胁和灾害气象注入了瑰丽的史诗气魄，同时也为捕杀动物的行为打上英雄主义标签，让捕鲸活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了冒险叙事的乌托邦圣地。《北海鲸梦》延续了了19世纪以来现实主义冒险精神——离开了虚拟赛博格、都市传闻和外星异形这些对抗意识的主题——回应了那些逃避现实，远离阶级约束社会责任的渴望。或许当人们见识到秩序和规则的混乱现状与祖先的境遇相差无几，当我们厌倦了陆地文明圈中的陈词滥调和对人的异化，出海的时间就到了。

改编为迷你剧集的《北海鲸梦》继承了BBC纪录片颇有感召力的取景格局。从赫尔港口起锚挂帆，志愿者号（Volunteer）穿越设得兰群岛的冬季薄暮，进入北极圈极寒地带。一种陌生而汹涌的诱惑扑面而来。冰原上星星点点散落着海豹，天幕下是望之目眩的星轨。一行孤舟在镜面般的海洋上轻盈滑行，只有一群老练的熟手才能从危险的浮冰中劈开一条活路。这里的夜晚比白天更长更孤独，烧酒在水手的骨头中点燃战歌，抹香鲸肥厚的脂肪涨裂了木桶。过于迷人的景观一向具备欺骗性，苦寒之地隐藏了不可驯服的暴力，死亡的契约提前写在了船桨和缆绳上。自诩为海洋战士的水手未能在怒涛中书写自己与兽搏杀的壮烈事迹，纷纷葬身于低温、愚鲁和背叛。这就是志愿者号的死亡寓言。静谧与狂野，躁动与谋杀，圈套与瘾症，梦魇与复仇。

人要如何与恶魔相处？

虽然是对《白鲸记》的致敬。《鲸梦》在捕鲸业务的线索外增加了同等重要的船童谋杀事件。能够让这两者在剧情天平上形成相互牵制并决定发展走向的关键便是萨凡纳医生这个角色。他在印度战争中被上级构陷而遭到军队开除，急需利用出海的机会建功立业，以重新被主流阶层接纳。同时，印度男孩在医生眼前被虐杀成为他内心的挥之不去阴霾，因为事件严重违背了这个职业救死扶伤的责任和价值观。这便是萨凡纳记忆中的内在暴力（作用于医生受伤的身体和心理）与当下世界的外部暴力（医生作为目击者）得到了相互叠加。

“人即他人之狼”是当时长官对萨凡纳最直白的威胁。它将人与人的关系处理为食物链中的弱肉强食。此外，它似乎又在暗示人性本恶的论述，那就是说可以将一切对自身利益有损害的人和物不加分别地践踏、羞辱和唾弃。医生被长官陷害，印度男孩被英军射杀，船童被水手扼喉而亡。三个不同的暴力事件却又清晰的指明他们是受到比自身更强大更高级别的权力系统自上而下地覆灭。

某种程度上，冒险叙事之所以令人向往，除了有对未知的探索和好奇，还在于那些旅途中存在的危险和邪恶。即，冒险需要“恶”的存在来为开拓行动提供足够的动机和激励，也为整个过程披上神秘的力量感。《鲸梦》无疑是在试图回答什么是恶魔Evil，人与恶魔的关系，人与恶魔该如何相处。

恶水、恶人、恶念

野生兽类一向被看作是冒险叙事中普遍的危险来源，无论是《海底两万里》这种科普娱乐，还是《老人与海》的精神寓言，惊悚的《大白鲨》（及衍生）和以海盗为对象的影视创作，诸如套路般出现体型庞大巨齿长须的海洋生物（鲨、鲸、鳄、章鱼等）。它们被看作天生带有攻击性的嗜血怪兽，是原始罪恶的象征，更是人类开展生存活动的危险阻碍。尽管这些断言并非全部真实，人类依旧需要一个“他者”来塑造自身荡气回肠的英雄符号。希腊神话中珀尔修斯杀死海怪救下公主的寓言便是人与海洋生物搏斗的雏形。战斗的正义性及权威性得到了文字和语言系统的净化与加固。《鲸梦》中出现的鲸鱼和北极熊可被视为是最直接但也是最世俗意义的“恶魔”，但这些物种反而成为人类围追猎杀的对象。

比野兽更加可怖的是人中恶魔，是在可以选择善良时却偏偏用最残忍的手段对付自己同类的犯罪者。他们有人的模样，受过人的教育，行为却比动物更加野蛮。当萨凡纳医生遭到长官毒手时才知晓，杀人的人毫无罪恶感，反而将弱者的遭遇归结为物尽天择——自然竞争的后果。远离文明的原始环境中，丛林法则已经取代了正常社会的行为规范。同样作为恶魔的还有鸡奸并杀害了船童的水手Drax，在捕鲸船沉没众人被困于北极寒地时，他的杀戮欲望和攻击性更加疯狂，像传说中的开膛手杰克一样到处播撒死亡的恐惧。而船长跟投资人合谋炸毁渔船骗取保险金，完全不再乎这个过程是否会有人死亡或受伤。他们又何尝不在恶魔的行列中。

捕鲸的历程与航海历史密不可分。人类对鲸鱼的捕杀持续了近千年，但直到近代才因为其经济价值而形成大规模且成熟的工业和市场。继而促使捕鲸船队前往更遥远陌生的海域探索，而新航路的开辟也意味着新大陆的发现，殖民地的扩张。《鲸梦》中猎杀鲸鱼的血腥场面和方式类似一场原始部落的祭祀典礼。捕手高举沾满鲜血的钩子，仿佛那是一枚载满荣耀的权杖，水手们的欢呼盖过了死亡的呻吟，鲸鱼的心脏中井喷而出的鲜血与殖民土地中喷发出的黑色石油，以及从幽深地底运至地面的稀有矿石别无二致，在黑金与血钻之外，恶魔的清单上还增加了白化石。殖民的土地被认为原始而落后，人们在这里放弃了神的教诲，重新蒙上邪恶的面具。《鲸梦》的海洋冒险也回应了英国殖民者对印度的掠夺和洗劫性破坏。打着为帝国开辟疆土的旗帜，实则为了开采和占有更多的资源，无限地贪婪激发了更多的欺凌和人性之恶。因此，不光彩的商业欺诈和对自然的剥削与帝国殖民者的政治手腕能有什么不同。

世界应该是不同系统沉淀后的结果

于是，萨凡纳医生便说：如果这样的行为还不能被称作恶魔，那世上便没有任何一个词语（可以形容）了。而词汇的失灵并非是表达的匮乏和无奈，而是当需要语言生成理性来规范行为时，其结果却是持续性的失败。 萨凡纳医生的角色是捕鲸船中唯一一个受过高等教育还上过战场的人，在为死亡船童检验时，医生凭借外科专业辨识出了无辜者与真正的罪犯。这是一个知识和训练发挥到极致的阶段。但这套方法并非时时刻刻都好用管用。医生本性中的正义感和秩序感让他刚一上船就遭到众人嘲讽和排挤。传统捕鲸行业本就是一个充满男子气概的领域，人人凭借力量和勇气扬名立威获得尊重。面对半文盲的底层民众所形成的一套江湖规——其中充满了污言秽语、小偷小摸和性暗示——医生通过后天训练形成的话语第一次失灵了，他即无法以理说服对方也无法做到完全的认同或共情。

《鲸梦》所要讲述的真实世界并不是一个全部都能被理智支配的对象。它也有符号的、象征的和抽象的部分，无论是自然还是人文领域，皆存在不可预测、虚无和矛盾的地方。当一位老船员告诉医生自己在梦中看到了所有人的命运时，医生认为这只是困境带来的应激效应，他不相信自己是这场冒险唯一存活下来的人，而且会被一头熊吞进肚子里。梦的超现实表现出的是自相矛盾，当它被支离破碎的表达出来时更加缺乏可信度。剧情到这里终于出现了“巫”的概念，无论是在东方还是西方，它作为连通人与神之间的媒介，具有在虚幻和混沌中获得信息解读谜题的本领。这些灵异和潜意识的能量并不花哨或突兀，就像偶尔会听到的无害妄语，被轻巧地编织进残酷压抑的现实。

在医生抓捕北极熊的一段，电影蒙太奇将似梦非梦迷离恍惚的魔幻效果发挥到极致。短时强风暴颠倒了天地，吸力强大的雪洞将一切地标淹没在强光里。当医生开枪时，眼前闪过的是人类的身影，倒在地上的却是熊的尸体。“有恶魔，必然也有奇迹。”医生将炙热的血液涂抹在脸上，破开熊的肚子，钻了进去。他满身粘稠的液体，蜷缩在黑暗中，就像蛰伏在地狱里。按照船员的预言，医生的性命被熊所拯救。梦境与现实的界限因感官的混乱也变得模糊暧昧，出现了世间一切公式都无法解答的荒谬。 《鲸梦》指出了医生这个职业身份背后代表的工业革命以来备受推崇的理性工具和科学教育在俗世的运用中暴露出的漏洞和缺陷。

《鲸梦》中的魔幻处理让剧情的走向更加戏剧性和宿命感。更有趣的是在后续发展中完美地引入了宗教元素。当萨凡纳医生被爱斯基摩人从熊肚子里救出来后，被送到了当地的牧师家。此人以传教为名隐居多年，试图教化爱斯基摩人。然而在两人的交谈中，牧师提到无论是在语言情感的引导上，还是在引入复杂的交易机制上，两者都是失败的，爱斯基摩部落只会依照自身的传统运作。并且当牧师受到溃疡折磨时，他也无法用祈祷的方式让恶疾消失，最终要依靠萨凡纳的医术得到解脱。虽然医生获救的奇迹得到了一个宗教性的暗示和注解，但不能说宗教是《鲸梦》的落脚点。世界不会允许只有单一的语言或符号系统独领风骚。它可能是理智的，也可能是感性的，是无法诠释的，也可能会被过度诠释。

从熊的符号和隐喻剖析医生的蜕变

剧情第一次出现熊的信息是医生在出海前去采购药品时，发现药店陈列着各种生物标本。在与药剂师的闲谈中，对方表示自己做过北极熊的标本，但没有做过鲸鱼标本。这次同行间的对话，对医生产生的最大启发就是带回一个来自海洋来的战利品，作为深入未知地域的证明。无论是熊还是鲸鱼，它们都是一种可以作为功绩进行炫耀的工具，是一种征服欲望的体现。

第二次，熊这个概念出现在一种矛盾的话语结构里，即前文提到的船员的预言梦境指出了另一种命运发展的方向。这种阐述系统没有任何科学研究的根源与基础（甚至可以说是异教的）。或许它暗示了医生应该去接受超验的形式与意义。

第三次便是北极熊挽救了医生。极地野兽从一个危险角色转变为牺牲自我拯救生命的人文象征。相反，灾难性的风暴让医生从理智状态逐渐进入一种癫狂。此前，他曾经多次梦到自己当众殴打并羞辱了长官，梦魇的内容揭示了医生内心最深处的诅咒：让犯罪者接受应有的惩罚。因此，当医生被生死存亡的压力推向极限时，北极熊便充当了祭品，一个医生从良善向恶魔转变的献祭。因为他服从了自己的欲望和情绪，曾经规范约束他的世俗道德已经全部崩坏。

熊的形象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柏林。萨凡纳医生意外在公园笼中看到瘦骨嶙峋北极熊发出无力的低吼。当曾经共同经历过风雨的伙伴早已尸沉大海，北极熊成为遗留在医生记忆中关于捕鲸历险的最终影像。但期间发生过的残暴、冷酷和杀戮如今对医生已经没有任何威慑力，最大的原因便是他早已战胜过那些实力雄厚的对手，包括极大恶一身的水手Drax，包括健壮凶猛兽类。他已然克服了内心的懦弱，打磨掉骄傲，学会与权力和资本谈判。笼中的北极熊仅仅是人类眼中征服未知领域的一枚符号。没有人或非人是永远的强者

《北海鲸梦》看似在讲一个早已失落的梦。那梦境中有盲目的流放、邪典暴政和失败逃避的影子，有工业革命和启蒙时代衰落后的残喘回音。但另一方面，它也拆解出了很多人性的复杂情感，试探了道德的灰色地带，更戳中了人们内心对远方对荒野保留的激情与梦想。其实，这几种特质伴随了萨凡纳医生自我蜕变的整个过程。他最终选择不杀死大boss而是卷钱走人恰恰是医生即要顾及底线又必须自我保护的结果。而不是单纯被善与恶，对与错等二元论抽象化之后的正义模型。这种复杂性正是剧情在人物塑造上的真实：一个有争议的人在一个充满争议的世界上为自己谋出路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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