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夫熊猫4

“男不屑凝”视角下的大女主逆袭败局

2024年，《功夫熊猫》第四部上映，然而这一部无论是叙事拓展、人物塑造，还是视听效果，都不尽人意，或评为此IP系列最差一部。

通过分析对比前三部反派形象，可以看出第四部努力在女性主义潮兴背景下的叙事靠拢，但终究逃脱不了反派必死和男性主体叙事的传统窠臼。

在分析魅影妖后之前，先对前三部中的反派形象和隐喻进行简单分析。

一、太郎

Tai Lung

太郎是师父收养的弃儿，师父把他当做亲生儿子一样抚养，把他培养成神龙武士的接班人。然而正如师徒对决时师父所说，溺爱蒙蔽了双眼，他只看到太郎好的一面，却看不到或看到了也无视太郎恶的一面（就像邯郸那三个学生的父母一样）。

旁观者清，乌龟大师洞悉了太郎心底的阴暗面，拒绝了师父的推荐。太郎瞬间暴怒，大开杀戒，被乌龟大师一招制服，关押进桃岗监狱。

从个人角度来看，太郎是属于天分很高，却心术不正的人，即虽然有能力，但德不配位。乌龟大师也不是靠单纯的相面就否定太郎，在师父培育太郎时，他一定早在旁边把太郎看透了。

从隐喻角度来看，或者说从文化和国际的冲突角度来看，相对于China，太郎可能代表日本。关于太郎的名字，英文作Tai Lung，官方翻译为大龙，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从音译上来讲，太郎最直接也最贴切。

太郎本人残忍暴虐，跟中国几百年来对日本的印象如出一辙。日本的文化来源于中国，如同师父和太郎的师徒关系，然而这个徒弟，不思尊师重道，不思忠孝节义，不仅反叛师父，还想将和平谷夷为平地，把人屠戮殆尽，抢占神龙卷轴，入主中原（China）。

二、沈王爷

Lord Shen

沈王爷是《功夫熊猫》系列中形象最丰满、最复杂的角色。虽然外形上他和太郎的形象一样脱胎于傅满洲的刻板塑造，但沈王爷更具有东方雍容华贵的皇室气韵。

沈王爷开始具有继承大统的合法身份，当中国人都在用烟花庆祝歌舞升平时，沈王爷却发现火药还可以用来杀人。

羊仙姑占卜说，如果沈王爷继续沉迷于火药的研究，他终会被一个黑白武士打败。沈王爷执迷不悟，为了对抗羊仙姑的预言，他冲进熊猫村，把他们全都消灭。

沈王爷的暴行，让他的父母震怒，将他赶出凤凰城。沈王爷干脆自己招兵买马，继续研究和开发火药的杀伤力。

从个人角度来看，沈王爷和太郎是一样的，当命运被否定时，他们极力抗争，认为自己可以对抗天命。但沈王爷不像太郎那样狂妄愚昧，皇室的血统，让沈王爷自带高贵优雅的气质。

他也不像太郎那样无法无天，刚愎自用，在沈王爷身上，我们可以看到那种一直笼罩在他身上的宿命般的悲哀，他一面不服预言中的命运，积极地对抗，一面又恐惧着预言的到来。

然而在他内心深处，他其实是相信那个预言的，所以当大炮砸下来的时候，身手敏捷的他不仅没有闪开，反而悲悯地紧闭双眼，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

从文化和国际角度看，沈王爷更像是西方列强的形象，他那句“China will be mine”，像极了清末想瓜分中国的八国联军。火药的隐喻，自然是工业革命后的科学技术，不是有那句老话嘛，中国人发明了火药，用来放烟花，外国人则用火药搞资本主义原始积累。这当然是刻板观点，早在北宋，中国人就把火药用于军事了。

在火药的威力下，什么样的功夫大师，都是“功夫再好，一枪撂倒”的结局。而功夫大师们对于大炮的态度，则是恐惧和末世感，有的还一味排斥，阿宝在塔楼上看到大炮模型，飞起一脚将它踢碎，自以为完成任务，比之神助拳、毁铁道、拔线杆的义和团不遑多让。

如果说阿宝打败太郎属于“理大压功”，那么沈王爷凭借火炮锐不可当就是“功大欺理”。虽然结局阿宝用周星驰《少林足球》的太极拳接住了炮弹，但那仍然是一种“理定压功”的自我意淫。

（注释：这里特别说一下动画片里的“功”与“理”，《道士下山》中彭乾吾说：“没道理，怎么都该我赢。”查老板说：“功大欺理，我的功比你大！”《射雕英雄传》里周伯通对郭靖说以柔克刚的道理，又说洪七公的降龙十八掌那样至阳至刚，自己的柔便克不了他的刚，也是同样的道理。“理”代表的是文化、道德、常理、自然规律，“功”代表的是武力、暴力。

阿宝是中国文化属性的代表，我乃礼仪之邦，五千年文化历史积淀，尔乃蛮夷，纵然暴戾恣睢，肯定还是会被我的文化所感化。抗日战争时，日本兵到了村口，村里还推举遗老去跟日本人讲理，遗老穿上前清官服，去跟日本人讲道理，当然也是相信自己代表的文明能够德化禽兽，理能压功，当然也毫无悬念的死的很惨。每到改朝换代，孔子的后人都第一个叛国、叛汉，去迎接新主子，也是靠的“理能压功”的盲目自信。）

沈王爷的船坚炮利打破了中原高手们的功夫梦，如同西方的军舰打开了日本、中国的港口。到这一部为止，《功夫熊猫》借助太郎、沈王爷两个反派的隐喻，在21世纪中国民族振兴、文化复兴的背景下，重温了一遍中国近代史，这也是前两部的文化底蕴所在。

三、天煞

Kai

天煞本来是乌龟大师的结拜兄弟，曾与乌龟并肩作战，在乌龟受伤后，背负兄弟跋山涉水来到熊猫村疗伤。当他发现“气”（相当于武侠小说里的内力）可以给与，也可以吸收，于是动了歪心思，开始不停地吸取高手们的气。

天煞的英文名是Kai（卡伊），这个名字有“大海”的意思，正所谓“海纳百川”，这与《天龙八部》里逍遥派的北冥神功很像，可以吸取人的内力，化为己用，吸的越多，本人功力就越深厚，看看虚竹就知道了。

乌龟见天煞忘恩负义，为了维护江湖大局，他只好大义灭亲，把天煞打入灵界。

沈王爷是个地地道道的政治家，人家想的是开疆裂土，征服天下，建立一个大一统的国家，因此他身上的江湖气息就没有太郎、天煞、魅影妖后那样强。后三者只想做个人意义上的强者。这三个人又有不同，太郎想学神龙卷轴上的武功秘籍，魅影妖后要学会全世界的武功，天煞则更简单，自己不用练武，只要不停地吸别人内力就行了。

照这个逻辑，天山童姥和李秋水还相互算计干什么，反正两人都会北冥神功，天山童姥回家吸三十六洞、七十二岛高手的内力，李秋水回家吸西夏一品堂高手的内力，谁吸得多谁厉害呗。

然而个人资质有限，虚竹能吸逍遥三老的内力，说明他的上限很高，而九十六岁的童姥，八十八岁的李秋水，已经达到上限，吸了会腹胀。果然，按照这个理论，阿宝把源源不断的气注入天煞体内，天煞像个胀满的气球一样炸了。

我没看出天煞这一角色的隐喻，他或许代表了西方“师中长技以制中”的文化特点，把中国的文化“拿来主义”，融入美国的价值观，深加工之后再卖给中国人。所以我觉得它跟前两部相比，文化意象空间从第三部开始缩减。

不过相对于第三部的主题，阿宝说：“我到底是熊猫的儿子，还是鹅的儿子，抑或是学生，老师？答案是——以上都是！”寻找自我、认清自我、战胜自我、超越自我，是《功夫熊猫》贯穿始终的主题，阿宝在这一部主要讲的是，通过化解两个父亲的出现、师父指定他接班的焦虑，身份认同的重新建构，即最后不再纠结“我”的属性，不执著于执着，不执著于不执著，平常心即可。而天煞则是阿宝的反例，吸了那么多高手的气，自我建立在他者之上，自我也就逐渐丧失。

四、魅影妖后

Chame leon

魅影妖后是继前三部之后第一位女性反派。根据她的简短回忆，交代了她的生平。妖后是一只变色龙，身材矮小，形容丑陋，拜师学艺不断遭拒。于是她开始偷师学艺，一步步成长为武林高手。

为了获得更高强、更全面的武功，她计划夺取阿宝的天慧法杖，以打开灵界大门，把所有高手放出来，通过复制粘贴，学会大师们的武功。

魅影妖后拿的是妥妥的大女主逆袭剧本。作为第四部反派，魅影妖后在当前的性别语境下，既有其得，又逃脱不了叙事局限。

（一）融入女性叙事

《功夫熊猫》无论是主角阿宝，还是反派，都是传统的男性叙述，第四部整体上仍然是男性叙事，虽然反派是女性，但作为男凝对象，妖后不美丽不性感，人见人不爱，简直就是“男不屑凝”的平凡女性。所以虽然第四部融入了女性叙事，但它只是男性主体叙事的一支小插曲。

首先回顾前三部的叙事主体。第一部，神龙大侠的继承人，既不是残暴反派太郎，也不是稳扎稳打的悍娇虎，而是没有武术基础的D丝阿宝。这是典型的D丝逆袭叙事，“穷人靠变异，富人靠科技”，蜘蛛侠，美国队长，毒液，死侍，他们用不着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只需要天降馅饼，他们就可以一朝发迹。即便他们是该专业领域的门外汉，但只要遇到契机，就会本领速成，比如太郎狂奔而来的路上，阿宝短短几天就掌握了武术的要义。

这符合普通人尤其是D丝对成功的意淫。

人们喜欢看带有奇迹情节的故事，这样他们有代入感，好为自己的懒惰做心理安慰。如果故事展现的是悍娇虎勤学苦练，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终于功夫不负苦心人，当上了神龙大侠，大家肯定看得索然无味。人们具有好逸恶劳，渴望捷径的本性，所以看D丝逆袭（当然D丝再遭遇很多挫折，不停出丑，那效果就更好了）。

所以，阿宝这个速成高手，甚至能自己使出巫师指的功夫，打败太郎，主角光环（男性光环）下，他还可以接住沈王爷的炮弹。

刚才说了，“穷人靠变异，富人靠科技”，除了D丝逆袭的男性叙事，阿宝把“富二代”叙事也给占全了。第一部阿宝逆袭，说服力不够，于是第二部、第三部引出熊猫村，则又把阿宝归类于天赋异禀的血统论——人家本来就是正宗武学后裔。

这两方面的奇迹，魅影妖后一个也没被垂青。

在这种男性主体叙事下，一步一步，忍辱负重，厚积薄发，一鸣惊人的魅影妖后，顿时被主角光环遮盖住独特的光彩。所以她的女性叙事，只是在男性叙事下的夹缝中展开，男人们对她甚至不屑一顾。

我们所看到的大女主逆袭，本质上与女性叙事相去甚远，因为她们的所谓逆袭，不过是靠空降的霸道总裁之类的外力，来实现自身的翻盘，这仍然是救世主思维。

但救世主思维恰恰符合观众的心理预期（“男凝”的男性观众和“男凝”的女性观众，并不是观众是男性就是“男凝”，女性是观众，她也“男凝”,类似于“婆婆审视”）。

魅影妖后的辛酸成长之路，不仅男人不屑一顾，女人也很难共情，这是影视作品长期的封建性对观众驯化的结果。

丑陋邪恶或美丽邪恶的女性侠客，在男性叙事下必然是从属的、反面的存在，从魅影妖后身上，可以看到《卧虎藏龙》里碧眼狐狸的影子，碧眼狐狸为了学会高强武功，不惜和老道士江南鹤发生关系，但换来的却是江南鹤的嫌恶背弃。

魅影妖后一路走来的坎坷，被她只言片语略过去了，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们能够想象到一个没有美貌却空有野心的女人，会利用何等样的江湖手段，会低贱到什么地步，去讨好男人，获取资源，卑微的像《金鸡SSS》里的龅牙璐。

在成长的过程中，魅影妖后的欲望也在膨胀，变色龙也是四脚蛇，人心不足蛇吞象，幸福的人一生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她的治愈方式就是要获得更多的资源，那些武林高手、功夫大师不屑于传授的武功，她要一个一个吞食干净。她要用最高、最强，去获得“男不屑凝”的认同。

（二）角色单薄无力

第四部对于魅影妖后的成长之路处理的太过简单，蜻蜓点水，缺少历史性回忆叙事的铺垫，没有像前三部一样充分挖掘反派的内心世界，这也使得这个角色单薄无力，人物动机缺乏逻辑（当然整个第四部都逻辑牵强和不通）。

1.人性缺失

反派人物形象是否丰满，取决于其邪恶人性中善与悔的百分比。《天龙八部》段延庆一杖戳死南海鳄神，眼中闪过一丝悔意，但这丝悔意一泯而逝。当师父向太郎道歉时，太郎也有过这样的瞬间，沈王爷放走羊仙姑而不是杀了她，对阿宝他对人不对事，对羊仙姑他对事不对人，天煞也曾为结义兄弟上刀山下火海，这些都使他们形象完整。

而在魅影妖后身上，我们看不到这种冰山一角的挖掘空间，也看不到覆灭之后他们留在阿宝（观众）心中的余韵。她纯粹是作为反派存在，目的就是为了被阿宝消灭。人物机械化，行为程式化，如提线木偶一般，形象不够立体。

2.文化缺位

太郎隐喻日文化，沈王爷隐喻西文化，天煞隐喻文化精髓话语权的倒卖，但到了第四部，魅影妖后的角色、特点、武力值，都没有深厚的文化根基做支撑，全片看下来没有看出什么意象指向。即便即便强行扯上女性主义，也是一次败笔书写。

3.审美缺乏

魅影妖后的设定是矮矬穷丑女的逆袭，她的生理性技能是长舌善舞，而化身别人的技能，不过是掩饰自卑的手段。不光人物丑，相对于太郎的速度和力度，沈王爷的高贵优雅，武器层出不穷，天煞的绿光四射，魅影妖后的人物光芒和她身材一样，萤虫之火，偏要争辉日月。魅影妖后和第四部一样，画蛇添足，止增笑耳。

还有，在第一次看第四部时，一听到魅影妖后的声音，我就断定配音演员是黑人，一查演员表，果不其然！是维奥拉·戴维斯（Viola Davis）的配音。刻板印象把我的感官和直觉也驯化到这种地步。

五、结论

1.《功夫熊猫》是男性叙事的成熟典型，强行插入女性叙事，破坏了这种叙事结构，变得不伦不类，如同挤破头皮硬要进入武林的魅影妖后一样，尴尬并失败。

除了魅影妖后，小真也是一条女性叙事线索，但因为魅影妖后和第四部整体的连累，这只像是从《疯狂动物城》跑出来的小狐狸也乏善可陈，同妖后一样单薄无力。

2.悍娇虎已经是很好的女性叙事线索，也是阿宝的官配，不喜欢《功夫熊猫》沦为杰克苏。

3.包子定律：新开了一家包子店，刚开始包子很大，皮薄馅多，顾客盈门，慢慢的，老板忘了自己的初心，开始唯利是图，做包子也不用心了，开始各种偷工减料，包子越来越小，包子皮越来越厚。各类消费情怀的IP也是如此，谁叫你是老顾客，不宰你宰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