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的优雅

我觉得这是一个与孤独对抗，最终和解的故事，好电影不但展现每人都会遇到的问题，还会给出解决办法。

11岁的富家女孩帕洛玛，计划在生日那天自杀，原因是她能看清人生是一个无法挣脱的“金鱼缸”。

必须遵守的社会规则，无人可倾诉的孤独，琐碎庸常的生活日复一日，仿佛一眼能望到头。她的家人已经被这种秩序所俘虏，一生如同苍蝇般往同一面窗户上乱撞。

没办法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该怎么办？ 不按照社会定好的规则走，可以吗？

是电影尝试回答的问题。

影片第一个镜头交代了帕洛玛的处境。黑暗的房间里，只有帕洛玛的手电筒作为光源，对应孤立无援的精神世界，她对世界的求索已经黯淡无光了。

早慧的她参透到世界不会为她改变，那么起码在自杀前，用摄像机录下自己的念想，录下家人各种荒谬行为，以此来揭示生命的荒诞。

妈妈进入房间寻找女儿，帕洛玛捂住手电筒，就在妈妈面前实现了隐身，说明家人对帕洛玛视而不见，处于一种抽离状态。

房门打开后，帕洛玛把摄像机对准观众，这个行为和她的话语打破第四面墙，对正在看电影的我们发问：“你是否生活在金鱼缸里？”

勒妮的出场演绎了一个门房的日常：打开电视（做给别人看），调成静音（怕打扰自己），不修边幅，再养一只胖猫，用来迎合一般人看待门房的刻板印象，达到隐身于市的目的。

影片中有一个场景，公寓的夫人完全没有认出换装打扮后的勒妮，错把她当成陌生的贵妇人。格郎的解释是：“因为她们从来没有见过您。”

在这里，装扮外化了人的身份阶级，决定是否被人待见。社会充满这类偏见，富人处处受到优待，普通人处处遭受忽视，甚至在生死上也要体现出价值高低。

勒妮的前夫卢西安之死在公寓里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皮埃尔·阿尔登的死让整栋公寓的富人们哀叹纷纷，感到不能接受。

勒妮理解这种偏见，她巧妙地利用这种规则，扮演一个貌似粗俗的形象，避免和麻木的权贵人士接触，以免木秀于林，招惹麻烦。

另一边，她把内心的优雅栖身在秘密书房——勒妮是分裂的，充满矛盾。

司机对勒妮不打招呼，视而不见

对部长点头哈腰，殷勤备至

帕洛玛的妈妈在楼上浇花，淋湿了楼下的勒妮，前者毫无觉察。这个巧妙的转场，暗含了上层阶级对下层阶级的践踏和忽视。

帕洛玛说：“她隐约意识到那些绿色植物的装饰功能，却固执地像对人那样对它们讲话。”这句话是有深层意味在里面的，不止妈妈，名叫宪法和国会的两只猫是爸爸装点门厅的可移动饰物，优渥的家境是姐姐卖弄虚荣的装饰物。

人与人之间，只用社会身份相处时，就会无比的隔阂，冰冷。

帕洛玛和妈妈道别没有得到回应，本该对女儿的关心倾注在绿植上，反而是帮佣给帕洛玛扣紧衣服，叮嘱她注意温度。

这处对比，除了体现女佣更具人情味之外，凸显了帕洛玛的孤独只能自己消化，家庭表面的平静下存在深深的疏离。

门外，勒妮正在做清扫工作，帕洛玛家的门毡下，藏着一堆烟头。张爱玲曾用这样一句话描述都市大家庭的生活：“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这些烟头就是袍上的蚤子，光鲜亮丽的生活，隐藏着肮脏和不堪。

帕洛玛来到勒妮的房间，桌子上放着一本《阴翳礼赞》。这本书讲东西方文化的不同，对日本传统文化尤其怀念推崇，其内核是雅致，隐逸的趣味，“隐”是不寻求旁人认同，“逸”是自得其乐。

按常理说，一个门房不可能对这类书感兴趣，帕洛玛见微知著，发现了勒妮的异常。

从一个人的品味能推出性格底色，如果你有留意，前面勒妮出场的第一幕就悄悄给出了暗示：勒妮开窗搬出一盆红山茶花，花语是“内敛而低调的优秀”。

聚餐的过场戏，形象地展示出俗世交际的虚伪。主人知道盐加多了，却不坦白提醒客人，客人吃不下，偷偷把肉喂猫却夸赞主人厨艺好，说吃得非常开心。

说话者只顾滔滔不绝讲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听者桌下脱鞋百无聊赖，像到点不下班开的会，主打一个貌合神离。

另一边，插入一人一猫放松闲适的画面，释卷微笑的勒妮感到充实满足。两种生活的比对，用现在比较流行的说法，低质量的社交，不如高质量的独处。

帕洛玛纠正了客人的错误，也因此被赶回自己的房间，顺着她的视线，可以看到“三个鱼缸”，分别是受困于酒精和绿植的母亲、困于金鱼缸的姐姐、困于工作的父亲。

困住他们的事物，是社会人的一幅幅面具。对爸爸来说，一份报纸和一杯咖啡就是能让他转变为成功人士的魔法，就跟把南瓜变成灰姑娘的豪华马车的魔法一样，他们为虚妄买单而付出半生。帕洛玛在下面画了一排定格动画，希望家人可以脱去一层层面具，成为生命本来的样子。

镜子中映出勒妮两个倒影，一个是伪装成门房的她，一个是从未示人的她。隐藏的这一面，即将被新入住，前来拜访的小津格郎看出端倪。

交流时随口借用了一句《安娜卡列尼娜》里的话

小津格郎接住了加密通话

被同频的人接上暗语，勒妮是惶恐的，惊诧的。惶恐于被人识破伪装，惊诧于心底为何如此颤动，那是被同类理解，认同的喜悦。

小津格郎的出现，拉近了帕洛玛和勒妮的关系。

他在家里招待帕洛玛，说到勒妮时，格郎一脸欣赏的笑意。风恰好吹开窗户，春雷涌动，大雨不期而至，这是格郎打开心门的具象化，说明老房子着火了。

格郎提出共进晚餐的邀约，勒妮拘泥身份之别，犹豫着要不要答应，格郎温柔的话语切中肯綮：“一个人可以同时拥有两种身份。”

不点破她的伪装，而是用邻居的平等身份发出邀请，勒妮不好拒绝，答应了邀约。格郎离开，留下不知所措的勒妮和吃瓜吃到喜笑颜开的观众。

什么叫会啊朋友们？

同样富家男和灰姑娘的桥段，有些人拍出来是邪魅一笑壁咚你，咬着耳朵叫你傻丫头，看了恨不得把眼珠子抠出来洗一洗。

年纪轻的，就算有温润如玉的一面，也无法演出格郎在富贵乡里烈火烹油浸出来的气质，和由此而生的洞若观火。

如此，有玛丽苏之嫌的角色才能立住，不会让人尴尬，这是编剧、导演、演员通力合作的表现。

勒妮应邀赴约，可以看出两个人的居所有着相似的格调，毫不外显的阴翳之美。

这种美，如同帕洛玛对勒妮的描述：“外表像一座真正的堡垒，内心深处其实很细腻，性喜孤独，而且异乎寻常的优雅。”

饮茶用讲究的漆具，如厕时播放音乐，讨论不同方法吃巧克力的口感... 在相当一部分人眼里，这些行为是做作的，矫情的，甚至充满小布尔乔亚的味道。

然而正是“无用之用”才让生活不仅仅只是活着，它们像白水面里的盐巴和葱花，让人从索然无味中品出些许滋味，是热爱生命的一次次告白。

宝姐姐所言极是

镜头给到帕洛玛，她有让成年人不知所措的才能，其言行举止和她的年龄毫不相仿。她镇定、严肃、还具有锋利的敏锐和深刻的洞察。

她的诉求和表达，也因此不被家人理解，他们简单地把帕洛玛看作一个孤僻的怪孩子。妈妈要带她去看心理医生，爸爸回避和帕洛玛讨论问题，并开玩笑问女儿要不要喝点酒。

在帕洛玛看来，爸爸是个一本正经扮演大人的小孩，以工作繁忙为由来逃避对家人应尽的责任，用沉默和回避来藏拙。

帕洛玛给金鱼喂药，是对自杀的一次预演，就像在楼梯上假装心脏病和模拟切腹一样，不同的是从假装升级成实验性质，悬念得到了增强。

格郎和勒妮用餐，镜头模拟小津安二郎惯用的轴枕镜头，取平行于角色的视角来消除纵深，人物也标志性地并肩坐成一排，形成简洁直观的画面，观众可以同时观察到他们的交流，体会情绪间的流动。

勒妮和格郎之间形成一种平等，克制而又和谐的关系。在格郎的鼓励下，勒妮终于放下带刺的伪装，把真实的自我展现到现实生活中来。

可惜的是，如同两人一起看过的《宗方姐妹》中的情节一样，三村的死挡在了节子和田代之间。勒妮在一个平常的早晨，遇到车祸意外身亡，死亡打乱了生活的脚步，勒妮和格郎没有把故事延续下去。

勒妮的死让帕洛玛深感羞愧，她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地遭遇过痛苦，确切地说，她遭遇过，但并不痛苦。

她那些无聊的计划，只不过是无忧无虑生活的奢侈，是一个富家小姐觉得好玩有趣的想法罢了。像一个衣食无忧的小妇人，一边品尝着咖啡一边隔着窗户对世界评头论足。

被冲进下水道的金鱼，在勒妮家被捞出“复活”，帕洛玛取回金鱼，象征着一个想死的人和一个正准备去爱的人完成了生死转换。格郎把《安娜卡列尼娜》送给帕洛玛，也预示着帕洛玛会继承勒妮的精神，好好地活下去。

《小王子》里有一段话：

“Who are you?” said the little prince.

“Who are you–Who are you–Who are you?” answered the echo.

“Be my friends. I am all alone,” he said.

“I am all alone–all alone–all alone,” answered the echo.

这是我们每个人都曾有过的呼唤，希望你能遇到一个可以稳稳接住你的人，让你无比安心和放松，不再感到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