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斯帕尔·豪泽尔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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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Jeder für sich und Gott gegen alle又名:卡斯伯侯沙之谜(港) / 贾斯伯荷西之谜(台) / 人人为自己,上帝反大家 / 人人为自己 上帝反众人 / 加斯·荷伯之谜 / 加斯柏荷西之谜 / The Enigma of Kaspar Hauser / Every Man for Himself and God Against All / Kaspar Hauser - Jeder für sich und Gott gegen alle

分类:剧情 / 传记 /  西德  1974 

简介: 加斯荷伯(布鲁诺·斯列斯坦 Bruno S. 饰)从小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

更新时间:2021-07-05

卡斯帕尔·豪泽尔之谜影评:《人人为自己,上帝反大家》电影剧本


《人人为自己,上帝反大家》电影剧本

文/〔德国〕维·赫尔措格

译/冯由礼

【编者按】本片拍于1974年,是赫尔措格在拍摄《阿基尔·上帝的愤怒》之后的又一部力作。影片描述了弃儿卡斯伯·豪塞的神秘故事,用画面表现了他为走向社会、取得别人看来是理所当然的待遇而作出的无休止的努力。影片表现出所有社会偏见都指向卡斯伯,通过他的遭遇反映了以特权和教会制度为基础的社会的全部虚伪和毫无顾忌的利己主义。对此赫尔措格是持批判态度的,他采用怪异的表现手法,希望从观众那里引发出真正的理性和人的尊严。

本片于1975年被授予戛纳电影节评委会特别奖,是赫尔措格艺术风格的重要标志,也是新德国电影得以享誉世界的代表作之一。

一间昏暗的小屋——卡斯伯的监禁室

一片昏暗。在这黑乎乎的图景外面,天刚破晓。曙光初现。我们第一次看见了卡斯伯,他不停地哼哼,发出野兽般的怪声。在这持久而令人难堪的昏黑中,映出了字幕。

渐渐地亮了一些。幽暗的小屋,比躺在那里的卡斯伯宽大不了多少。室内冰凉,墙壁凸凹不平,像个地窖,地上铺着麦秸。墙上,在站起来及肩的高度,有两个并排的长方形小窗户,只有书本那么大小,仅仅从这里能透进一丝微光。透过窗户上几条极细的缝隙,我们发现窗户被一些圆木堆从外面封住了。在卡斯伯的左侧,放着两匹固定在小轮子上的小木马。在木马旁边还有一个玩具:一只雕刻得十分粗糙的小狗,它也装着轮子。这些小动物都漆成白色,身上系着几条色带,系得乱七八糟,松松垮垮,因为卡斯伯不会打结。此外,他身旁还放着一个空水罐,在一小块唯独没有麦秸的地上,放着两片没有动过的面包。在右侧,离卡斯伯的屁股一掌远的地上,放着一个很浅的瓦盆,上面有一个木头盖子。在卡斯伯身后,我们隐约可以看见一扇矮门的轮廓,但是卡斯伯显然关心的只是那个水罐和他的小动物。

卡斯伯非常平静地坐在小屋里,姿势很古怪:两脚伸得开开的,大腿紧挨着地面,甚至在胭窝也是完全平放着的。他在膝盖以下盖着一条粗羊毛毯子,但他的赤裸的脚趾露在毯子外面。卡斯伯歪歪扭扭地蜷缩着,当他稍微侧身的时候,我们发现他被一条皮裤上的腰带拴着,带子的另一端固定在地上。此外,卡斯伯还穿着一件宽大衬衫,系着吊裤带。从他的动作我们看得出来,他甚至想都不想坐直了,对栓自己的腰带也丝毫不烦心,显然他把这一切认为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他像一头无所谓的野兽。

卡斯伯泰然地坐在那里,玩具木马上的色带围绕着他。他也不去碰它们。后来,他提起了水罐,把它放在嘴边,但是里面一滴水也没有了。卡斯伯久久地把水罐举在嘴边,仿佛过一会儿水会自动流出来似的。

现在,字幕放映完了,传来了卡斯伯的声音,热忱却又有些踌躇,但动人心弦。

卡斯伯的声音:我必须说,那时候我很困难。那永远关着我的地方,就是那间监禁室,看来对我来说是满不错的,因为我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我关在那里的时候,从没有见到过一个人。我有两匹木头做的马和一只小木狗,我总是玩它们,但我说不出来我是整天地玩还是整星期地玩,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是一天,什么是一星期。我想描写一下监禁室里是什么样子:那里面有麦秸。我的裤子后面是开口的,我打开木盖,在那儿大便。旁边没有东西,也没有炉子,什么也没有。我是从来不挪动那玩具木马的,因为我不知道能挪动它们,那些色带也耷拉下来了,因为我不知道能打结。我也不知道还有另外的人存在,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我也没有见过雷雨,什么都没见过。我口渴的时候,就拿起那个小水罐,有时候把它长时间地放在嘴边,可是水从来不流出来,我经常等很久,看水是不是会流出来,因为我不知道,要在我睡觉的时候才有人把它灌满水。我关在那里很长很长时间,我不晓得另外还有人存在。我对世界一无所知,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人、一匹马和一裸树,也没有听到过什么声音,对于说话我更是一窍不通。另外,既然我被拴在地上,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要站起来。对于新出现的面包和对于我的大便被清除掉,我一点也不惊奇,因为我以为这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我一直是快活的和满意的,因为从来没有受到过伤害;我一直这样生活下去,直到那个人来了,并且教给我怎样模仿他写字,但是我不知道我写的是什么。

卡斯伯身后的门敞开了,一个陌生人走了进来,卡斯伯既不害怕,也不惊奇,并且心平气和地接受对待他的摆布。那个人带来一张小凳,把凳子横放在卡斯伯的双腿上,又把一张纸铺在凳子上,把一支铅笔塞在卡斯伯手里,然后在卡斯伯身后握住他的手,把着手让他写。

卡斯伯的声音:这时,那个人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但是我没有听到他是怎么进来的。他把一张小凳放在我面前,又拿来一张纸和一支铅笔。接着,他抓住我的手,把铅笔塞在我手里。

陌生人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了一会儿,陌生人让卡斯伯自己书写,但他只画了一些毫无意义的之字形的线。陌生人又握住卡斯伯的手写出了一些字母,渐渐地,卡斯伯开始临摹出字来了。现在,镜头推近了一点,我们看到卡斯伯比较清楚地写出了他的姓名:卡斯伯·豪塞。

陌生人开始教卡斯伯说话,他连续讲了几声“马”,发音很认真。卡斯伯踌躇着,倾听了许久。陌生人抓住了小木马,又握住卡斯伯的左手伸向马去。他把木马前后地推来推去。“马”,卡斯伯摸着小马说。陌生人又让他重复了几遍,同时又引导他的右手去写字,“记住这个。”陌生人说。“记住这个。”卡斯伯说。“记住这个,反复说它,那你就会从父亲那儿得到这么一匹好看的马。”陌生人讲道。“从父亲那儿。”卡斯伯说。这时,陌生人小心地离开了卡斯伯,消失在后景中,又剩下卡斯伯一个人了。室内又暗了一些。

卡斯伯的声音:后来他站在我背后把着我的手教会了我这些,后来我独自一个人也这样做。练习写字,一直一长时间地那样做,并且记住了他所说的一切,从此以后我知道了马的名称。那个人又不见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可是他把凳子和纸留了下来;好,我第一次感到了这个人的存在,但我看不见他,因为他在我背后;凳子还是照原样摆在那里,当时我很笨,所以我躺下的时候也没有挪动那张凳子。我再醒来的时候,就喝水、吃面包,然后开始写字,写完以后,我把两匹马排齐了,随后我又像他那样把马摇来摇去,但是我摇得很用劲儿,震得自己的耳朵都受不住了……

天刚黎明。卡斯伯把马前后地推来拉去,他用的是左手,推得很用劲,后来又在木盖上来回推马,响起了一阵强烈的空洞声。卡斯伯兴奋得高声喊叫,像一头野兽一样。这时,他背后的门敞开了,一根木棍狠狠地击了一下他的胳膊肘。卡斯伯大吃一惊,吓得都喘不上气来了。门又猛地关上了,与此同时,脚步声也急骤远去。

卡斯伯的声音:……后来,那个人来了,用一根棍子打我,痛得我轻轻哭了起来,落下了眼泪。我的右胳膊肘疼得厉害,可我不知道这种打击是从哪里来的,再说我连打击是什么也不懂。于是,我变得非常安静,那是因为我心里觉得很痛苦,我又把马摆齐了,也轻轻地放下了色带,可我自己也不知道轻到什么程度,后来,我大便以后,轻轻地盖上了木盖。我坐和躺在上面的那堆麦秸,是我永远也离不开的,第一,那是因为我根本不会走路;其次,是因为我离不开原地。我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把我留在那里,我从来没想到过要离开,我也没想到过我是被关在这里。

仍是黎明时刻。我们看到沉睡的卡斯伯,那凳子仍横放在他的双膝上。这时,陌生人从门里走了进来,他解开了把卡斯伯拴在地上的腰带,给卡斯伯穿上了上衣和鞋子,随后力图把半睡半醒的卡斯伯拽起来。陌生人背朝着我们拿出一块手绢,把卡斯伯的双手绑在一起,然后拉着卡斯伯站起来,同时极力扶着他,让他靠在墙上。卡斯伯任凭自己的双手垂下去,他并不知道他应该站住。陌生人用臀部把卡斯伯用力顶在墙上,不让他倒下来,然后从背后把卡斯伯捆起来的双手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他终于背起卡斯伯走了出去。

卡斯伯的声音:那个人又来了,他把我弄醒,给我穿了上衣和鞋。然后他扶着我靠在墙上,把我的两只手围在他的脖子上。他把我从监禁室里背出去以后,又弓着身子把我背过了一座小山……

荒凉的山,大的树丛

黄昏。我们从远处看到陌生人费了很大力气才背着卡斯伯从后山坡爬上山去。绿草如茵,山顶上长着几棵粗大茂盛的老山毛棒。突然,从树梢的上方看到,远方的天边涌来了一团骇人的乌云,在一片树林那边暴风雨一阵猛似一阵。

卡斯伯的声音:……我在那儿冷极了,因为我从来没有到过户外,同时又有一股可怕的气味扑面而来,使我很不好受。于是我就喊了起来,这时那个人又说又做手势,让我停止叫喊,否则就不给我马了……

摄影机向前推近了一些。在山顶的树干之间,陌生人放下了卡斯伯,让他面朝下趴在地上。雨后的野草有些发霉。陌生人解开了紧紧捆住卡斯伯手腕的手绢。这时,卡斯伯已经累得睡着了。后来他醒了过来,但是一动也不动,因为他从来没有趴下过。陌生人从后面拦腰抱住他,让他站了起来,随后又推动他的双腿,开始让他学走路。

卡斯伯的声音:……我也说不上在山上呆了多长时间,因为我睡着了。等我醒来时,我躺在地上,并且是脸朝下;同时我还闻到一股讨厌的味道,一切都使我不舒服。我完全醒过来时,我转了一下头,被那个人看到了,于是他走过来把我扶了起来,教给我走路;开始的时候,他搂着我的腰引导我走,但是后来,由于我不会迈步和走路,他就用脚轮流地向前踢我的两只脚。因为走路对我是那样困难,这一切又都使我很难受,我就哭起来说“马!马!”我的意思是让他把我送回原来关着我的地方去……

陌生人放倒了精疲力尽的卡斯伯。天色渐渐黑了,下起了毛毛细雨。陌生人一再地教卡斯伯这样一句话:“我想成为一个像我父亲那样的骑手。”有好几次,卡斯伯吞吞吐吐地学着他说:“那……的骑手”。陌生人又拽起卡斯伯,无情地教他走路。

卡斯伯的声音:……从上边落下来一阵阵眼泪,我说马,我的意思是说停下来,因为我不知道那下的是雨,而雨是自动停止的。我的脚非常痛,可我的确也说不出来是怎么个痛法。后来他给了我一点水和面包,他一直站在我后面,我永远也看不见他的脸;我吃完以后,我确实自己行走了几步,可是我的脚还是疼痛不止。后来天完全黑了,我立刻就睡着了,因为我自己从来没有走过这么多的路。

天已漆黑,夜幕降临。

走向城镇的道路,非梦幻的图象

当我们又听到卡斯伯的声音时,天仍然黑着。他说第一句话时,天色漆黑。随后便亮了,非常亮。在明亮的绿色背景上,我们在短暂的闪光中看见了几茎很引人注目的野草。

卡斯伯的声音:……醒来以后,我第一次看见这里有什么,我瞧见一些我从来不知道的东西。这里有绿色,有草,非常明亮,我的眼睛被刺痛了……

天空亮得炫人眼目,仿佛你在直视着太阳一样,大地上的一切蒙上了一层极度明亮的白光。

卡斯伯的声音:……后来我们走了,我的脚很痛。我记不得我们走的那条路了。那里有一条小径,上面有车辙。我衣服上还挂满了松树针,那里刮着风,那里的树林是茂密的……

一条沙土的小径,我们短瞬间看见一道马车的车辙。上衣袖子上的松树针。阳光照着几棵孤零零的松树,它们仿佛在轻轻摆动。

卡斯伯的声音:……那里有一块玉米地,亮得让我难受,蟋蟀唧唧地叫,而我以为是有人在哪儿发出尖叫声……

一片一望无际的麦田,一眼望去,仿佛无数的电灯闪着炫目的光。头顶上空似乎有一股高压电似的强大力量。这片小麦好像没有边际,是虚幻的、呆滞的、毫无生命的。我们听到蟋蟀尖细的唧唧声,这鸣声越来越大,有时像人在齐声喊叫似的,振撼着人的耳膜。

卡斯伯的声音:……后来我说“像个骑手”,我的意思是说鸣声刺耳,这次行路弄得我很累。后来那里有一座山,一个农夫,一条狗,我一点也不知道这都是些什么……

蟋蟀的鸣叫声不绝于耳,有如一群人的合唱。我们在耀眼的亮光中,由近而远地望过去,看到山谷中有一个小丘和一条小溪,小溪非常狭窄,几乎全被野草遮住。沿着这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残留着一些柳树桩。不远处,立着一棵多年的死树。一只发怒的狗在咬一棵树的树皮。那个农夫随身带着一枝猎枪,随后,这些景物消失在灿烂的阳光中。

卡斯伯的声音:……那里有一个女人和一片水,水边上有一头牛,有一个小男孩站在牛背上,这使我感到很害怕,我还看见男孩是光着脚的……

我们看到一个女人,抱着一些要洗的衣物在小河平静宽阔的水面旁突然站住,她弯下腰,有些不知所措,直勾勾地望着我们,一动也不动。在她背后稍往小河下游一点,一头公牛在宁静地饮水。一个约五岁的男孩赤脚站在牛背上,他提着一根小木棍,轻轻地拍打牛的胁腹。孩子毫不畏惧地望着我们。银幕上闪过一片亮光,犹如一阵暴风雨。蟋蟀的鸣叫声嘎然而止。

N镇的塔洛广场,卡斯伯出世

一个不规则矩形的广场,周围是镇上鳞次栉比的房屋。阳光明媚,时值下午,阵阵音乐和响声似乎是从远处的集市飘来的。陌生人领着卡斯伯从我们面前走过,进入广场。我们只是从背后看着这两个人。陌生人在广场中心停住脚步。他仓促地环视了周围,向卡斯伯说了些什么——卡斯伯显得精疲力尽。然后他把一封信放在卡斯伯手中,又纠正了一下卡斯伯手的姿势,稍向前伸,仿佛要把信递给什么人。陌生人随后向旁边迈了一步,卡斯伯独自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笨拙地向前伸手拿着信。后来,陌生人把自己的宽缘毡帽放在卡斯伯的另一只手里。卡斯伯纹丝不动,活像一只被摆在那里的家禽。我们看到,陌生人长着一头黑发,他匆忙地拐过一个街角,披着的斗篷随身飘起。

卡斯伯的声音:……自那以后我休息了大约二十次,我们才到达那个大村庄。好歹到了镇上以后,他把一封信放到我手里并告诉我,必须站在那里,直到有人来把我领走。从此以后我就会成为像我父亲那样的骑手。我站立了很久,突然,我看见了那些房子。可是那时候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我不懂什么是房屋。在那个镇上我来到了世界上,我是在那里出世的。

卡斯伯的近景。他的身子有些摇晃,笨拙地力求不改变自己的姿态。他拿着信的手竭尽全力地向前伸着,停在半空,他的另一只手垂下来拿着帽子,显得很文静。他的两条腿站成一前一后的姿势,仿佛他在走向一个并不存在的人的时候,突然停住了。卡斯伯的足尖微微向里拐,这样他才能尽力站直了。他仿佛陷于沉思中。什么事也没发生,但卡斯伯感到非常惊讶。一只狗在空旷的广场上跑了过去。卡斯伯一动也不敢动,把信伸向前。这时,一个老人出现在背景中,没精打采地走进一栋房子。“马,马……记住这个。”卡斯伯说,仍然保持着那古怪的姿势。一个小姑娘抱着一个比她更小的女孩走过这里。“喂,你,”女孩子说:“你瞧见安妮丽斯到哪儿去了?”卡斯伯的脸上微微露出喜色,他那拿着信伸向前的胳膊显然也增加了一些力量。“当个骑手。”卡斯伯有些高兴地说。

又过了一些时间,卡斯伯仍站在广场上,一只手伸向前拿着信,另一只垂下的手里是帽子。鞋匠韦克曼从二楼的窗户里探出身子,身旁是他的妻子,他们面前摆着几盆花草,楼下是鞋铺。韦克曼吸着没有点燃的烟斗,把一些深色的液体倒进种着天竺葵的花盆里。他的手指被烟草熏得发黄。我们看到,韦克曼正在打量卡斯伯。他的妻子也在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下面这个古怪的人物。然后这夫妇俩俯下身来,平静地等待着下文。

卡斯伯的近景。他已经没有力量继续把胳膊伸得很直,手里的信稍稍下垂了,但他仍然尽可能坚持着,把信伸向那个想像中的接信人。卡斯伯撇着嘴,无声地便咽着。

韦克曼在鞋后跟上磕了磕烟斗,从侧面走近卡斯伯。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卡斯伯说:“像父亲那样。”韦克曼想知道卡斯伯要到哪里去,在这镇上他是否是陌生人。是否需要帮助他送递那封信?“我想成为一个像我父亲那样的骑手。”卡斯伯说。韦克曼听罢目瞪口呆,他挪近一步,仔细地看了信封,读出上面的字:“‘致N镇,第六施沃林团第四营骑兵上尉阁下’。噢,这很近,过了奥古斯丁路就是,骑兵上尉的家就在街角上,我可以把路指给你,或许,你这位年轻人还有什么别的事?”卡斯伯想说些什么,但仅仅从内心里发出几声令人难解的声音。最后,他终于说出:“马。”韦克曼很想了解这个怪模怪样的小伙子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厄尔兰格或安斯巴赫,还是从雷根斯堡?“雷根斯堡。”卡斯伯跟着他说。“噢,是雷根斯堡。”韦克曼显得很高兴。“雷根斯堡。”卡斯伯又重复了一遍。

骑兵上尉的家

韦克曼拉了一下门铃。卡斯伯糊里糊涂地靠在韦克曼身旁的墙上。现在韦克曼手里拿着那封信。门铃响了片刻之后,一个仆人打开了房门,同时没好气地扣着自己上衣的钮扣,显然刚才的铃声打断了他的美梦。鞋匠告诉仆人说。这位青年是从雷根斯堡来的,给上尉送来一封信。仆人说,上尉不在家,他刚要关上门,又停住了,觉得事情有些蹊跷。韦克曼说,这个青年是从雷根斯堡来的,但他没有讲得很清楚,因为他显然疲劳不堪,接着,韦克曼小心地用手摸摸自己的头,以这个手势向仆人示意这个新来的人头脑有些问题。这两个人思考了片刻。仆人想,可以让这个年轻人在马厩里的麦秸上休息一阵,因为上尉黄昏前是不会回来的,到时候再让青年把信交出来。“马。”卡斯伯说了一声。“对,到马厩里去,睡在麦秸上。”仆人说。

马厩

卡斯伯像死了似地在麦秸上酣睡。在睡眠中,他仍像刚拿到帽子时那样拿着它。有一匹马把头微微俯向他,带着一副聪明的样子长久地凝视着他。

韦克曼把上尉、仆人、警方公证人、两个女仆和鞋匠带到马厩里来了。在背景中,一个小马倌从顶棚里探出头来窥视。上尉和警方公证人显然对这件事是很认真的。上尉把信举在面前,眯着眼睛读着。

上尉:“自巴伐利亚地区。住址不详。1828年。致上尉先生阁下!”

警方公证人:“阁下,哈一哈!”

上尉:“我交给您一个男孩子,他愿意忠心为国主效劳。这个孩子是1812年10月7日放到我这儿的,我是个穷散工,我自己也有十个孩子,我要干很多活儿才能过日子,他妈把孩子放在我那儿,好让我教养他。我也没打听过他妈,现在我也没有去告诉地方法院,说这个孩子是放在我那儿的。我那时候心想,应当把他当作我的儿子。我用基督教义教他,从1812年起我没有让他离家一步,谁也不知道他是在哪儿长大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我家的住处,他不晓得那个地方。您可以问他,可是他说不出啥来。我教给他念字写字,后来问他以后干啥,他说要像他父亲一样当一个骑手。如果他有爹娘,他会成为一个有教养的小伙子。可是他没有。您可以给他看一些东西,他马上能学会。

“亲爱的骑兵上尉先生,您可别折磨他,他不知道我的住处,不知道我呆在啥地方,我是夜晚把他弄出来的,他不知道怎么回家。这是我衷心的劝告。我不让人晓得我是谁,要不我会受处罚的。

“并且他身上没有一个铜板,因为我自己没钱,您要是不留下他,可以把他宰了,要不挂在烟囱里”。

仆人试图叫醒卡斯伯,周围的人惊讶地认为,他睡得像个死人。大伙儿终于把卡斯伯拖了起来,但他尽管直立着,仍沉睡不已,仿佛不省人事。韦克曼劝说上尉不要对卡斯伯采取暴力,因为这个青年显然头脑不太清楚,他甚至不会正规地走路,与其说走,倒不如说他在向前蹭。

上尉猛力摇动了一下卡斯伯,连马都惊了。卡斯伯微微地睁开了眼睛,向周围张望了片刻,似乎想再次陷入酣睡中。这时,上尉用脚使劲踢了他一下,卡斯伯才清醒过来,向周围瞧了瞧,他仔细地看着每个人的手,而不是他们的脸,突然,他发现了上尉军服上闪闪发光的铜扣,便高兴地把身子靠在扣子上。后来,卡斯伯又一下子很兴奋地抓住上尉的肩章,上尉对此相当气愤。警方公证人想知道卡斯伯的姓名,他是从哪望来的,是哪一阶层的人。卡斯伯只是简单地发出一些轻微的声音,没有做任何回答,于是公证人用加倍大的声调又问了一遍。最后,公证人用尖厉的嗓门追问卡斯伯是从哪里来,由谁带来的,他的护照在哪儿,他是干什么的?“当个骑手。”卡斯伯脱口说道。

骑兵上尉认为,这个小伙子的智力显然十分成问题,因此,警察当局的正式审讯毫无作用。一个女仆有些顾忌地用平静的口气说:“他一定很饿了。”同时把一块肉和一杯啤酒递给了卡斯伯。卡斯伯接了过来,想尝尝,但是吃的东西刚一进口,他的脸就骤然一抽,可以看得出来他吃了一惊,并且感到厌恶,立刻把食物吐了出来。大伙儿见此情景,困惑不解。这时,卡斯伯指着自己的脚轻声呻吟起来。当女仆脱下他的一只鞋时,他们不得不扶住他,因为他不会用一只腿站立。大伙儿上。前一看,卡斯伯脚上布满水疱,大部分已经破裂,流着血。女仆说,他的脚像丝绸那样松软。再一看他的脚趾甲,也是松软和隆起的,像面包皮似的。

根据上尉的命令,卡斯伯的上衣被脱下来,衬衣被解开了。仆人发现卡斯伯的胳膊上种有牛痘。这个记号确凿地说明,这个弃儿是属于上层阶级的,因为只有他们才给自己的孩子种牛痘。必须就这个弃儿的神经状况写出一份报告,否则当局如何判断这个小伙子是不是个捣蛋的骗子呢?他胳膊肘上的伤痕是怎么弄出来的,上尉追问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甚至对卡斯伯叫喊起来。

卡斯伯的上衣,近景。仆人在搜查上衣的口袋,找出一本印制的小册子和一些物品,摆在上尉的面前,上尉在口授,警方公证人在记录。

骑兵上尉:“一本祈祷书,书名是《勿在心灵中忘我》,这是阿尔托埃丁——一个虔诚的人精心汇集的一些美丽而热情的早祷文。

“一小串用玳瑁壳做的念珠,上面还有个金属十字架。

“一把德国钥匙。

“一本印制的小册子,书名是《六篇虔诚而令人信服的主祷文》。

“还有同样一本小册子,书名是《心灵守则》,是在布拉格印的。

“一张折迭起来的方纸,我们,说真的,在里面找到一点点金粉。”

“鞋、裤子、上衣和帽子可以写在一个项目下。”这是警方公证人又仔细地看了看这些衣物之后说的。当清点过这些东西之后公证人又补充说,这个似乎是被遗弃的小伙子应该由警方拘留起来;这显然使上尉如释重负。像这样的人也实在别无他处可以收容。

卡斯伯突然瞧见了警察的那支公家的铅笔,一下子抓住了它。大伙儿都没有管他。卡斯伯接着在刚才做记录的那张纸上胡乱涂了起来。开始,他一再地写出一些单个的音节,仿佛在作练习,然后,很难让人辫认地写出:卡斯伯·豪塞。在众目睽睽之下,卡斯伯又完全恢复了刚才的样子。他漠然地、毫无所谓地任凭人家摆布。

塔里的犯人,关押醉汉的牢房,外景

从外面拍摄:牢门砰地一声关上了,一个面容憔悴上了年岁的看守——希尔特尔,推上了几道门栓,然后打开了牢门上的小窗口,向里张望。从窗户里我们可以看到卡斯伯蜷伏在角落里的一个麦秸垫子上,一副完全心不在焉的样子,仍像以前一样,手里拿着帽子。他全神贯注地闻着麦秸,还用舌头舔它。

在小窗的外面,警方公证人、上尉和仆人挤在一起,显然对这种解决办法很满意。公证人认为,也许他的本性甚至是好的。他是心甘情愿地随同他们来到这里的,而且给人的印象是,在当局着手处理这件事之前他无意捣乱。然后他们要他发誓,再对他进行审问。因为看样子他没有患呆小病(注1)或精神病;这之后,还要他在关罪犯和流浪汉的塔里呆上一段时间。

关押醉汉的牢房,内景

牢房相当大,里面放着六张帆布床,上面有麦秸垫子和通常披在马背上的毯子。有一个醉汉躺在垫子上,背朝着墙,发出酣声。他和衣而卧,浑身脏不可言,邋邋遢遢,穿着鞋的脚就放在毯子上。他的裤子褪在尾骨下面;衬衣露在裤子外面;他背上的汗毛十分肮脏;他鼾声如雷,令人生厌。

醉汉床前的地上,是他呕吐出来的一堆半干不干的面条。

卡斯伯的特写。他显得孤孤单单,面容冷漠,对周围的一切熟视无睹。他久久默无声息地畏缩在那里,后来仿佛苏醒了,朝周围环顾了一下,但对一切毫不理解。随后,他的目光盯住一扇轻轻关上的窗户。于是卡斯伯迟迟疑疑地笨拙地朝窗口走去。他缓慢地走了过去,行走时,他的脚总是平平地落在地上,膝盖却抬得高高的。他把身体靠在窗户上,右手仍抓着那顶帽子,卡斯伯呆头呆脑地仔细朝外张望,但看来他什么也不明白。他的眼睛有些水汪汪的,目光中显出微微的激动,看来强烈的光触及了他的内心。直到这时,他还是不能适应外面那种明亮的光线。

窗外的景色。我们看到塔上的窗户,能眺望镇上一个个房顶和一面面山墙。屋顶上笼罩着一层死气沉沉的烟雾。两只寒鸦振翅飞过。窗外的远景。同时听到那个醉汉讨厌的、极不规则的鼾声。

关押醉汉的牢房

醉汉平静地躺着,毯子完全推在一边,他的呼吸极其微弱,仿佛他已经死了。

卡斯伯坐在地上,把一个小木马前后推来推去,非常入迷,让轮子很平稳地滑来滑去。在牢门前,默默地站着一堆人,他们注视着卡斯伯,相互推推搡搡。

卡斯伯泰然自若地仰视着这些人,同时仍把小马推来推去。他一面不停地推动小马,一面非常平静地透过那些人朝远处凝视,仿佛他们是玻璃制成的。突然,卡斯伯在推动小马的同时,发出野兽般的吼声,像是在梦幻中似的吼叫着。

希尔特尔的住宅,厨房

厨桌上的午餐。餐桌已经摆好,温和而年轻的希尔特尔太太坐下来。把婴儿的摇篮摆在自己身旁,那个孩子哭个不停。她用右手扶着摇篮,看也不看它,同时用左手安详地进餐。他们身后的火炉上一口锅冒着蒸气,噗噗作响。我们立刻看出,室内的陈设是相当简陋的。

在餐桌的另一头的桌角上,摆着一条长凳,希尔特尔和他五岁的儿子朱利叶斯正费力地让卡斯伯坐下。卡斯伯总想滑到地上去,这样他就可以伸直了腿坐在那里,我们看得出来,他从来没有正经吃过饭。现在他穿着一身新衣服。

希尔特尔又把卡斯伯往上拖到长凳上,并且试图把他的腿放到桌子下面。但是一采取这种姿势,卡斯伯却扑倒在桌子上。经过一番努力之后,希尔特尔终于把这个笨拙的弃儿安置在长凳上,并让他把腿也同桌子平行地放在长凳上面。朱利叶斯递给卡斯伯一杯水,卡斯伯像过去拿水罐那样,双手抓起水杯,急不可耐地把水一饮而尽。随后,卡斯伯把水杯放在嘴边好久,朱利叶斯终于只得拿走他手里的杯子。于是,朱利叶斯毫不拘束地成为卡斯伯的老师,并因能教一个比自己大得多的人而沾沾自喜。朱利叶斯把卡斯伯的手拽进水杯里,向他示意杯子是空的,然后又把水杯底朝上,杯里最后一滴水徐徐地落在桌上。朱利叶斯拿着水杯给卡斯伯看,同时一再地说:“空的。”卡斯伯也跟着说:“空的。”但是实际上,他现在还没有真正理解这些含义。卡斯伯又抓起另一只盛满水的杯子之后说:“空的。”显然他把“空的”这个词当成了“杯子”。

“我说,”希尔特尔骄傲地说,“这个家伙挺不错,他表现得相当聪明。他只是不太懂规矩。”

朱利叶斯把一个勺子放在卡斯伯手里,然后把一碗汤推给他。接着,他用明确的动作示意怎样使用它。卡斯伯学得相当好,但是起初他没有用这个奇异的工具来接触自己的嘴。终于,他尝了一口汤,但立刻厌恶地抖动了一下,并且决定除了面包之外再也不吃任何东西。

希尔特尔对他的妻子说,有的人能相当快地习惯于吃正常的食物,而有的人,却要费很大的力,才能使这个有些凶恶的半大半兽变成一个体面的家伙。

塔里的犯人,关押醉汉的牢房

这期间,醉汉已经清醒了,他盘腿坐在床上,双手捂着前胸,轻声地呻吟着。酗酒使他的脸变得很粗鲁,他的一只耳朵压得扁扁的,像新长出来的一片树叶。“耶稣,圣母玛利亚,”醉汉说,“我的肚子痛死了。”在他的身旁,有一个浑身发臭的老流浪汉,这个新来的人陷人谵妄状态,正在胡言乱语。他连骂带喊:“火,着火啦!”卡斯伯呆在角落里,一如既往地坐在地上,旁边坐着严肃得像个成年人的朱利叶斯。朱利叶斯捏着卡斯伯的食指。“手指。”卡斯伯说。孩子又轻轻地拍了一下卡斯伯的手。“胳膊。”卡斯伯说。“不,手。”朱利叶斯纠正他,“整个到这儿才叫胳膊。”“手。”卡斯伯改了口,然后他用右手摸着自己的胳膊,一直摸到肩膀,说道:“胳膊。”卡斯伯很高兴,他弄懂了。

“火,火,塔着火了!”那个老头子在自己的角落里高声喊叫。

但是全神贯注于学话的卡斯伯和朱利叶斯,并没有听到喊声,朱利叶斯摸了一下卡斯伯的嘴。“嘴。”卡斯伯立即说,接着又说“鼻子。”同时点了点自己的鼻子。“这是耳朵。”朱利叶斯摸着卡斯伯的耳朵说。“耳朵。”卡斯伯说,同时有些害怕地在自己的头上摸索。他兴奋地抚摸着自己的耳朵。看来,这对他是一个惊人的发现。“是的,它的确是属于你的,你完全应该相信,”朱利叶斯说道,“那边还有另一个耳朵。”卡斯伯显得有些怀疑和吃惊。这时,朱利叶斯用劲拧了一下他的耳朵,卡斯伯这才发现它真是属于他的。“火呀,”老头子喊道,“女招待,来杯啤酒!”

朱利叶斯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把它举在卡斯伯面前。“看,那真是你的耳朵。”卡斯伯吓得向后一仰,朱利叶斯把镜子又向他移近了一些,于是,卡斯伯垂下了眼睛像一头野兽似地回避着镜子。朱利叶斯不肯罢休,他拉拉卡斯伯的耳朵,相当大声地说了几遍“耳朵”。卡斯伯终于鼓起了勇气看着镜子,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野兔子似的。他现在领会到,他在镜子里看到的是自己。随后,卡斯伯不知所措地探身向前,朝镜子后面查看。“女招待,”老头子喊了一声,“我要撒尿。”

洗衣房,第一次洗澡

卡斯伯和朱利叶斯坐在一个大洗衣盆里,朱利叶斯也坐在盆里,显然是为了让卡斯伯不必怕水。水很热,冒着热气。卡斯伯长着一身细皮嫩肉,看守的妻子又往盆里加了一些凉水,因为盆里的水太热。卡斯伯感到很舒服,发出满意的声音,他在盆里手拍脚踢,像个小娃娃。朱利叶斯把一只小纸船吹向卡斯伯的胸前,卡斯伯高兴地用手掌轻轻地拍打它。这时,女人开始给卡斯伯搓肥皂,当她用一块碎布洗他的耳朵时,卡斯伯显得有些不高兴。然后她让卡斯伯站了起来,又给他下身打肥皂。卡斯伯对此泰然自若,毫不在意。他像一匹马似地站在那里。希尔特尔太太为了摆脱这窘迫的局面,不断地安慰卡斯伯,说他不必在她面前感到害羞,因为只有上帝在看着他们。

卡斯伯突然发现,他身上长年累月的一层污垢被洗掉了,从下面露出透明而洁白的皮肤。皮肤下面细小好看的血管也显露了出来。卡斯伯胆怯地对女人说:“母亲,皮肤!”

塔里的犯人,击剑游戏

卡斯伯消沉地坐在关押醉汉的牢房里,一出特殊的戏就要上演了。他坐在地上,双腿伸得直直的,正在玩他的玩具木马,对周围的一切毫不在意。醉汉和老头子已经不在了。卡斯伯的垫子里装了新的麦秸。在一个新制的木架子上,很整齐地排列着十来个木制的带轮子的动物。

在卡斯伯面前,站着一个穿军服的骑兵中尉,他用一把剑向卡斯伯攻击,不停地刺杀,但绝不真正刺中卡斯伯。中尉停顿了一下,然后大喊一声“哈”,一步向前,猛地向卡斯伯的头旁刺去。在这之后,中尉又采用了走优雅舞步的法国击剑方式,在卡斯伯脸前舞动手中的剑。卡斯伯却专心一意地玩他的木马,只有一次心不在焉地朝那把剑看了一眼。那位趾高气扬的中尉无可奈何,只好凶狠而盲目地朝空中“嗖”的猛刺了一剑。中尉停了下来,对卡斯伯的无动于衷很是惊讶,但同时对自己的无比英勇也沾沾自喜,然后他转过身去。

直到此刻,我们才发现牢房内另有十多个人在观赏这场演出,他们都拥挤在靠近门口的墙边。这时他们唧唧喳喳地议论起来,一名警官表示,他再也不认为这个小伙子是个大骗子,因为此人显然毫无恐惧感,一点也不知道害伯。中尉却又作出了一种别出心裁的举动。

中尉把一支点燃的蜡烛拿到卡斯伯跟前。卡斯伯抬头看了看,一面抚弄着中尉军服上闪闪发亮的铜扣子,一面发出愉快的声音。这时,卡斯伯发现他跟前的地上放着一支蜡烛。他欢喜地去抓火苗,但他用手指拨弄烛芯的时间过长了,他把手缩了回去,难看地咧开嘴,哭了起来。他无声地哭泣着。

希尔特尔的住宅

非常温情的场面。卡斯伯俯身在婴儿的摇篮上,一步也不敢动,仿佛这是一片禁地。接着,卡斯伯把右手伸进摇篮,随后又想小心翼翼地把手缩回来。

现在我们从近处看见了婴儿。他只有六个月,头上戴着一顶绣花童帽。婴儿用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卡斯伯的食指不放。卡斯伯小心地勾起食指,摇篮里的婴儿笑了。

卡斯伯突然感觉似乎背后有人注视着他,于是他轻轻地向前弯下身,想把手抽回来,但是婴儿不松手。卡斯伯却不敢用劲把手指抽出来。

我们看到婴儿的母亲希尔特尔太太站在门口,她平静地注视着卡斯伯,正在拿主意。

卡斯伯轻轻地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有过失的、失望的表情看着女人的脸。他想离开摇篮,却办不到,我们看到:当他抬起手来的时候,也把婴儿的小手带到摇篮边上来了。

女人朝卡斯伯微笑着,同时拿定了主意。她本能地作出了正确的决定:她把孩子从摇篮里抱了起来,果断地把他放在卡斯伯的双臂之中。卡斯伯又惊又喜。他轻轻地吻着婴儿的头,极其温柔地爱抚怀里的孩子,样子像个盲人似的。“母亲,”卡斯伯尽力地说了出来,他咧着嘴,流着眼泪,“我是无依无靠的。”

塔里的犯人,黑母鸡

有四个农村的男孩闯进了牢房,看得出来,他们是来作弄人的。他们站在那里,想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卡斯伯坐在地上,面前是一张画着李子树的图画,他正在试图把它临摹下来。“我很荣幸。”卡斯伯很满意地对来人说,他很高兴,因为说得正确。他坐在地上点了点头,耳朵一下子红了。那几个孩子斜视着他,没有对准他的眼睛看。

一个面孔丑陋的孩子躲在另外几个男孩的身后,悄悄地把一只小鸡放在地上。它哪里是一只小鸡!它是一只绒毛蓬松的大黑母鸡,显得愚蠢无比,孩子们给它脖子上装饰了一条宽缎带,上面挂着一枚奖章,垂在它的胸前。那个躲在后面的男孩把这只鸡从他的一个朋友——一个站在那里观看的大耳朵乡下孩子——双腿之间推向卡斯伯,这时我们发现了另一个情况:这只鸡被灌醉了。

有一个孩子说了一声“哼”,接着又把一块浸了烧酒的面包塞进鸡的嘴里。母鸡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几步,然后转了个身,又朝回走去。它在卡斯伯面前呆头呆脑地摆了几下头,接着又企图啄它胸前的奖章,结果一头栽倒在地上。当那只鸡终于又立起来的时候,卡斯伯这才注意到它。

卡斯伯吃惊地跳了起来,“黑的”,卡斯伯害怕地说,“黑的,黑的。”这时,母鸡发狂地“咕咕”了几声,把头靠在地上,翻了一个筋斗,卡斯伯又惊又怕,浑身发抖,紧紧地靠在他的枕头上,随后步步退向牢房里最远的一个角落,企图沿着墙壁向上爬。

这时,四个男孩粗野地又是嘲笑又是挖苦。随后,他们拿起酒瓶,顺手抓起母鸡,狂笑着走开了。

塔里的犯人,关押醉汉的牢房

卡斯伯坐在地上,周围摆着一些晒干的草和压平的花,他把这些花草整齐地排列在身旁的一张张白纸上。在他的木架子上摆着一套奇形怪状的、装着轮子的小木马,它们很准确地按照高矮排列着。

在卡斯伯面前,站着一个四岁左右、挺讨人喜爱的小姑娘,她异常活泼,充满热情。小姑娘是五岁的朱利叶斯的朋友,朱利叶斯小小年纪却已经有了一种父辈的尊严。

“早安,小白猫。”卡斯伯说,同时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形成一个圆圈,而其他的三个手指则向上翘起(注2)。他一面说,一面用那姿势独特的手指在地上敲出说话的节奏。

“你把手套丢了。”小姑娘说。

“你丢了,你丢了。”卡斯伯说,他觉得这句话对他来说太快了。

小姑娘装成一副教师般严肃的样子,举止庄重地朗诵起一首诗来:

早安,小白猫,

你丢了你的手套,

这牛奶属于你,还是属于我?

我在这儿舔,

你在那儿舔,

舔,舔,舔,牛奶真正好。

舔,舔,舔,牛奶真像葡萄酒!

卡斯伯睁大眼睛听小姑娘朗诵,看来这首诗使他印象很深。接着,他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这是很久以来他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卡斯伯高兴极了,大声欢呼起来。小姑娘像个尊贵的夫人那样感到很自豪,她行了一个屈膝礼。

“阿格尼丝,”朱利叶斯过了一会儿说,“这还是太长,他听不懂。”

塔里的犯人,关押醉汉的牢房,夜

“你喝两品脱,就尿两品脱。”卡斯伯恭顺地说。一群流里流气的小伙子围着卡斯伯站着,他们硬教他清清楚楚地说这句话。这些人止不住自己的笑声,还卑鄙下流地摆动着身体。卡斯伯糊里糊涂地跟着学。

塔里的犯人,关押醉汉的牢房,外景

在装着格棚的小窗户外面,拥着几个重要人物,他们时而向小窗里望一眼。牢房内传出阵阵表示不满的声音和朱利叶斯的欢笑声。

市长轻声对警察局长说,这个弃儿原来是英国骑兵队伍中的一员,当这支队伍驻扎在上巴勒登时,他开了小差。不过,这种说法是靠不住的。但市长相当有把握地认为那些流言蜚语完全是无稽之谈,那些流言把卡斯伯与巴登王室联系起来,说他被剥夺了继承王位的权利,如果真是那样,他们会把他结果了的。再说,巴登主室是不容怀疑的,尽管它的王位继承权是有所争议的。市长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一切,因为这个小伙子长得粗野、毫不文雅,而这与具有王室血统的人是极不相称的,因为他们天生有着高贵的品质。市长最后说,应该考虑一下如何让这个小伙子自食其力,迄今为止他是靠民众养活的。应该有人想办法让他自谋生计。是否可以利用群众对他的好奇心来做到这一点。

然后市长又转身向窗户里张望,看看牢内干什么,他对此有些兴趣,但又露出厌恶的样子。

关押醉汉的牢房,内景

我们只能看到卡斯伯的床,它放在角落里,其余的床已经移开了,只留下了几副床架。卡斯伯撇着双膝坐在地上,在他撑开的两条腿之间有一只猫,他抱着它,因为它总想逃跑。“用手,用手。”卡斯伯一面对猫说,一面把一点吃的东西放在它旁边,想教它用爪子把食物送进嘴里。朱利叶斯坐在卡斯伯旁边,捧腹大笑。卡斯伯对自己干的事很认真,力求不让那只左扭右摆的猫摆脱掉。

后来,他又非常严肃地试图教猫立着走路。他让猫用后腿站着,它恼怒地嘶嘶乱叫,突然抓了一下卡斯伯的手。他又是害怕又不知如何是好,终于放开了猫。呆在一旁的朱利叶斯一点也不帮助卡斯伯,反而笑得更厉害了。

卡斯伯弄得心慌意乱,他抓起毛线和毛活儿,用那笨拙的粗手指织了起来。他已经织好的毛活儿只有他手掌那么大,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搞到这些东西的。

集市上的一个帐笼,内景,人类中的四个谜

一个简陋的集市,帐篷是破旧的。节日的活动显得凄凉箫条。气氛是阴郁的。由于赶集的人打算寻欢作乐,根本没有注意到这点,因此这种气氛就更显得突出。有许多人往帐篷里拥,把里面挤得满满的,其中有不少妇女和小孩,还有几个酒鬼,他们举止粗野,吵吵嚷嚷。

我们可以看到,从一个透明的半圆形的幕后面闪出一点亮光,似乎有人在里面走来走去。这时,经理从侧面走上狭窄的前台,幕后立即变得死一般的寂静。他穿着杂技团的服装,身上的装饰物和脚上的漆皮鞋闪闪发亮,手里挥动着一根指示棍。

经理首先向观众表示欢迎。“女士们,先生们!”他呼喊着,力图让那些不安分的人平静下来,他这样做,为了第一次在同一个地方向观众展示人类的四个谜。他请求大人把孩子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免得他们搞恶作剧。孩子们可以站在前面一些,但不能越过那条规定的线。帐篷外面热闹的音乐声掩盖了经理的声音。他提高了嗓门来介绍第一个谜——小国王。幕后响起了嘹亮的喇叭声。

经理眨了一下眼,于是有人猛拉了几下幕布,把它拉开到将将能看见那个小国王的位置。

宝座安放在一个稍稍高起的木台上,它非常宽大,装饰着各种雕刻花纹和闪闪发光的小金属片。小国王畏缩在宝座的角落里,仿佛是被流放到那里的。小国王实际是一个矮小的侏儒,约四十岁,脸上却布满了老年人的皱纹。他的皮肤像是皱缩了的苹果皮。他穿着一双小小的白色长统靴,肩上披着一件用兔皮做的“裘皮”上衣。他伸出双手,这才勉勉强强地能用手指尖够着宝座两边的扶手。在他的头顶上,用一根绳子吊着一只巨大的、很惹人注目的王冠。在小国王的面前有两条卷毛狗,穿着用金线刺绣的制服,用立正的姿势后腿立起。小国王凝视着众人,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气。

经理介绍说,这位是庞特国——传奇的黄金之国的国王,他本是一个古老的巨人种族的后裔,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国王变得一个比前一个更矮小了,这个国王是这一家族中最后一个了;如果这一家族能再延续几个世纪的话,那就没有人能看到庞特国最后的国王了,因为他会小得像一只跳蚤那样。

惊奇的观众喜出望外,孩子们更是欣喜若狂。

“现在,请站在前面的观众有礼貌地挪动一下,让后面的人也能有欣赏的机会。下一个是莫扎特。”经理嚷嚷着。幕布又被拉开了一些。出现了一个年约七岁的男孩子,文雅,面容像个王子。他一身小绅士的打扮,穿着洛可可(注3)式的服装。他拿着一节用硬纸糊成的排水管。排水管的里面是涂成黑色的,他目不转晴地朝里面凝视。

经理大声说,莫扎特在三岁前一直不说话,后来他开了口,但是只要求听莫扎特的音乐,其他什么也不说。他不分昼夜地迷上了莫扎特。五岁时,他已能记住莫扎特的全部乐曲。目前,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注视地上黑黢黢的洞穴、地窑的入口和排水沟,他全神贯注于这些,并且能够冥想这黑暗中的世界。当他五岁那一年,人们想送他上学学习读书写字,而他根本不再说话了。这个男孩子说,他之所以不能学习,因为白色的纸太耀眼。从那以后,他拒绝再说话。

观众又朝前涌去,喇叭声响了起来,幕又拉大了一些。经理大喊大叫:下一场将是一个部落的活生生的表演,表演者是来自新西班牙太阳之国的一个未开化的印第安人。

那个名叫霍姆布列西多的印第安人出现了,他很削瘦,显得有些低能,但目光迷惘。他穿着三件上衣——一件件套上去,肩上披着一方绣花的印第安式套头披肩。在他那剃得光光的头上,戴着一顶漂亮的有帽耳的印第安人的毛线帽子,上面有浅红色的刺绣。他穿的短裤刚刚过膝,两条赤裸的瘦细的小腿像是没有包裹的电缆,脚上有一双平底鞋。幕刚一拉开,这个印第安人就用一支竹管做的印第安人的排箫吹奏一支具有异国情调的动听的乐曲。观众都向前挤去,尤其是孩子们都想靠近他一些。

经理向观众宣称,这个未开化的人是他那部落中最后一个幸存者,他是一个印第安人表演团的成员。这个演出团曾在欧洲演出过多场。印第安人不停地吹箫,因为他确信,如果他停止吹奏,镇上的居民就都会死亡。他永远穿着三件上衣,这是为了御寒,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为了抵挡人们呼出来的气息。经理还说,这是一个很快活很规矩的家伙,但是除了印第安方言之外不会说另外任何一种话。

接着,经理大声宣称,将展出第四个谜。在喇叭声的伴奏下,幕完全拉开了,我们看到的是——弃儿卡斯伯。经理说,卡斯伯在当局的允许下,同意每天下午到这里来,以便减轻镇上居民对他的经济负担。

我们看到卡斯伯站在一个平台上,可以立即觉察到,他丝毫也不明白这里的一切是怎么一回事,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跑到这里来的。卡斯伯站在为他设置的一个木制平台上,在周围的四根木柱之间拉着粗粗的彩绳,这样谁也不能太靠近他。卡斯伯站着的姿势仍像当初在N镇发现他时候的那个姿势。同样的穿着,同样的一副受折磨的样子:一只脚稍微迈向前,左手拿着一封信,伸向假想中的收信人,右手拿着帽子,很有礼貌地垂着。

观众向前围拢过来,又惊讶又感到有点窘迫。经理一边说一边用他那根指示棍指指点点,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卡斯伯。我们听不见他说些什么,因为这时响起了强劲而庄严的音乐声。远景。卡斯伯像在N镇的塔洛广场上出世的那一天一样,陷入空虚、惊恐、凄凉、浑浑噩噩的境界中。

我们看到多梅尔站在观众后面。显然只有他一个人是理解这一切的。

杂技帐篷的背后

卡斯伯和霍姆布列西多坐在帐篷后面一个兽笼前;它是安着轮子的,木栏杆相距很窄,非常坚固。朱利叶斯拿着一根棍子和一个大铁环在背景中跑了过去。他们俩的周围是一些简陋的货摊和帐篷,脚下野草丛生,麦秸被践踏得混在泥泞中。一小堆粪,一把草叉……一片荒凉景象。霍姆布列西多独自对着一头熊不慌不忙地吹着排箫。

兽笼的近景。我们可以看到里面的一头熊,它漠然地躺在笼里肮脏的麦秸上。它的嘴巴尖儿伸在木栏杆之间,嘴上罩着一个皮口套,正深沉地大口大口喘着气,直视着笼子外面的两个人。

“熊病了。”卡斯伯在练习说这句话。“熊病了,熊病了。”他说,显然这是他偶然从朱利叶斯那里学来的一句话。霍姆布列西多用一种阴森森的感情吹奏着。他们二人久久地相互凝视。

开阔的田野,“祖父”、“父亲”和“儿子”

远处,一群人兴奋地在田野上奔跑。这是一片美丽如画的麦地,绿油油的小麦还没长高。传来一阵呼喊声。现在我们可以分辨出,有三个人影跑在人群的前面。镜头推近了一些,原来这是三个逃亡者:莫扎特、霍姆布列西多和卡斯伯,他们在田野上奔跑着。长着平足的卡斯伯笨拙地连跑带跳,长着小细腿的霍姆布列西多跑在最前面,他的三件上衣的钮扣都解开了,殿后的是莫扎特,那套洛可可式的服装妨碍着他的行动。当这几个逃亡者越过一道小水渠时,莫扎特被困在那里了。那里正好有一条通往地下的排水管,它黑黢黢的,显得很神秘。莫扎特突然停下脚步,蹲在地上,惊奇地凝视着黑黑的洞口。他立即陷入极度恍惚的状态中。

在追捕者当中有经理、警方公证人和稍稍靠后的多梅尔。追上莫扎特后,他们留下几个人照管他。其余的人继续追赶。人越来越多,约有十来个人,还有一些妇女。

卡斯伯奔跑的速度渐渐减慢了,霍姆布列西多跑到了他的前面。追逐者也加快步子,朝他们追去。在一个小山谷里,出现了三棵并排的枫树:一棵大的,一棵中等的,还有一棵树干还相当细。它们像是祖孙三代,而从追逐者的呼喊声中,我们的确清楚地听到人们确实是用祖父、父亲和儿子称呼这三棵树的。靠近树林边上,有一个养蜂场,它的背后有一些稠密的槽沟,里面种着云杉树苗。霍姆布列西多慌慌张张地爬上了那棵“儿子”树,这棵细树勉勉强强承担着他的份量。

这时,跑在最前面的是卡斯伯了,他一直跑到树林边上。我们看见他拐了个弯,消失在云杉中。“站住,”警方公证人大声冲卡斯伯喊叫,“我说,你快停下来,”他边喊边气喘吁吁地暂时停下脚步。

有一半人继续向前追赶,他们冲进云杉丛中,把一人来高的小树撞得东倒西歪。他们呼唤着卡斯伯,对他的逃跑感到很奇怪,以为他疯了。

这其间,霍姆布列西多已爬向“儿子”的高处。如果他再继续往上爬,细树干就有可能会折断,因此,没有人敢跟着爬上去抓他。

警方公证人怒气冲冲地叫霍姆布列西多下来。这位身着制服的公证人自认为是这群人的头头。这棵树要给毁了——它是三年前由霍依泽尔的孙子种植的。霍姆布列西多为了逃跑,为什么没有选择“父亲”或“祖父”呢?霍姆布列西多不予回答,这时,他已经镇定下来了,呆呆地注视着迫赶他的那些人、经理大声地问霍姆布列西多:“你要什么,你生活得不错,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嘛。”终于有一个人向树上爬去。这棵小树被压得慢慢弯了下来,大伙儿像摘水果似地把霍姆布列西多从树枝上拽了下来。

追逐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云杉树丛中寻找卡斯伯。“他怎么会一下子不见了?”有人说。他们要重新搜查这片树林,但不是随随便便地搜查,而是有系统地查找。除这里之外,他不会逃到别处去的。

多梅尔平静地站在树林边上,冥思苦索。然后,他果断地绕过养蜂场,打开了一个小小的放工具的棚子。在一些木板、工具和放蜂巢的架子之间,卡斯伯畏缩在那里,他的脸红得像灼热的铁,就如同当初在地窖里似的。他安静地坐着,对什么都不闻不顾,对多梅尔的出现也视而不见。

田野的景色。一伙人宁静地站在一丛树木旁。响起庄严的音乐声。

卡斯伯站在窗前,冬天

卡斯伯站在窗前,静悄悄地向外面的花园眺望。时光流逝,已是冬季。玻璃窗的下半部结上了冰花。万籁俱寂;在花园尽头的一座小桥上,有一个人倚着栏杆,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冰封的小溪。一只黑色的渡鸦伫立在白雪皑皑的花园里,呱呱地叫,呼出一缕缕寒气。片刻之后,它蹒跚地走开了。卡斯伯宁静地用鼻子吸了吸气。

房子里有一只古老的钟敲出谐和的声音。

多梅尔的房间,内景

在住房的底层,有一间宽敞的房间,装着几扇很有气派的窗户。时值夏季,从外面传来一只孤单的小鸟的啼声;从一扇敞开的窗户往外看,可以看到一丛丛的红醋栗和花园的一角。一棵胡桃树沙沙作响。房间里的陈设很实用,墙壁上挂着几张画,书架上放满了书,摆得很杂乱,看来真有人在读这些书。

在前景中,卡斯伯坐在一架钢琴前面,现在,他的上唇上有了一络柔软的小胡须,这说明已经过了不少时光。但是也有其他显而易见之处:卡斯伯依旧流露出一种漠然的神态。他的一举一动仍然有些异常,尽管他并非不修边幅,但看来他很需要洗个操,他的面容明显地表现出,他是非常忧郁的。

卡斯伯初学钢琴,他正在弹《自由射手》中那段简单的《处女合唱》。他再三地弹错琴键,每当弹错一个音,就气得挥动双手。他的举止急促古怪,至今仍缺乏自信。多梅尔穿着一件礼服站在卡斯伯背后,满意地聆听这个受监护者的演奏。多梅尔看来很博学,面容慈祥,双目炯炯有神,但面色苍白,带有病容。他微微向前弯着腰,情真意切地纠正卡斯伯的弹奏。

卡斯伯突然停止弹琴,转身面对着多梅尔。他不能继续弹下去,他无法全神贯注,他感觉“它”在内心中非常强烈。

卡斯伯站起来,踱步走向窗前,向花园中眺望。多梅尔尾随他走了过去,慈祥地把手放在他肩上,默默不语。卡斯伯说,他觉得自己是那样“意料不到的”老了。长时间的沉默,多梅尔什么也没有说,因为他觉得现在最好是一言不发。

花园中的散步

花园相当大,不太整洁,有几处仿佛被人遗忘了的幽雅谐趣的角落。多少有如一座英国花园。花园里长着几棵硕大的胡桃树,一座花架,上面爬满了一丛丛紫丁香和各种醋栗,有几坛花卉和蔬菜。在花园的尽头,有一排稠密的、长期没有修整过的小山毛榉,形成一道树篱。更远处,有一条小水渠,上面架着一座带栏杆的小桥。围着花园,有一条不太平整的杂草丛生的砾石路。在胡桃树下,放着一条小长凳和一张露天用的桌子。房子的外面长着一棵高大的梨树,不得不用支架撑着。它几乎遮住了房子面向花园的前墙。

卡斯伯和多梅尔默默地在花园中漫步。卡斯伯走路时仍然把膝盖抬得高高的,把脚平平地落在地面上。他说话时的语调和用词,仍然与众不同。当他被难住或在选择一个用词时,他总是慌张地用食指在空中比画,仿佛在寻找某句话里那说不出来的空白之处。

“我心里做了一个梦。”卡斯伯说。多梅尔让他讲述一下。他们又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卡斯伯没有回答,而是在构思词句,嘴唇微微地嗫嚅。过了一阵,多梅尔说,他对卡斯伯的进步很满意,因为在两个星期之前,卡斯伯还总是把自己的梦当成真事。那时,卡斯伯说,他去拜访了市长的妻子,而实际上,她出外旅行已经有好几个星期了。卡斯伯点了点头。

还有一点是很奇怪的,卡斯伯以前为什么没有做过梦。在他最初被监禁时,他根本没做过梦,因为他什么想像也没有。但是以后呢,他为什么也没有梦?也许他做过梦,却把它错误地当成真事,而不知道两者之间的区别?卡斯伯紧张地思考了片刻,然后说:他没有把握认为自己真的被监禁过,也许被监禁在另外一处;还有,关于散步,这是否也是一个梦。他说,他心里梦见了高加索,他到高加索去了。

多梅尔满意地说,卡斯伯在学习时涉及过高加索,他的梦就来源于此。但是卡斯伯说,他很清楚地看见过高加索。首先,在山腰上有一个奇怪的村庄,那里有白色的房屋,一些台阶代替着街道,其次,台阶上有水在流。

高加索的幻象

刹那间,我们看见了卡斯伯所叙述的景象,它神秘而奇特,忽隐忽现。我们看到在一个陡峭的山坡上有一个村庄,很像异国的南方,涂着白色的台阶由四面八方汇集成一条由台阶构成的大路。每个台阶上都有流水,最后变成了一条小河。

卡斯伯突然停下脚步,说他看见了高加索高耸的红色山峰,在群山的后面是一片平坦的田野,那里有许多房屋,都是白色的,各不相同,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这些住房一眼望不到头。他说他曾向“远不可及”的地方眺望。

我们着到高耸的群山。从山巅上朝下眺望,夕阳西下,天空和云彩映成紫色。在烟雾中,我们发现了一条山脉,后面又有一条,再往远处,又看到第三条山脉若隐若现,然后是第四条、第五条、第六条……无边无际。我们的视线徘徊在这难以置信的群山之间,那紫红的颜色令人惊叹不止。突然,我们看到一片浩瀚的平原。平原上有一些神秘的庙宇,顶端又高又尖,涂着白色,装饰得华丽多采,仿佛是另一个星球上来的。我们的目光投向远方,辽阔的平原空空荡荡,只有一些虚幻的楼阁。这种数以百计的楼阁,令人头晕目眩。这些幻象稀奇古怪,忽隐忽现,前所未见,有如世外之物。

多梅尔的房间,内景

卡斯伯坐在屋里,对面坐着四个德高望重的牧师。在一张小桌上摆着茶壶和几杯茶,但是,感到很不自在的卡斯伯,没有动他面前的茶杯。女管家凯蒂——这是一个身段丰满、温厚的乡下妇女——端来一小盘饼干,随即退了出去。

几个牧师一本正经地吃着端来的点心。其中的一个是富尔曼,他有一张肥胖的脸,齿上有牙垢,硬领上还遗留着吃早餐时蛋黄的污迹,他坐在卡斯伯身旁,而卡斯伯正尽力躲避着他呼出的气。富尔曼说话的时候,可以看见他嘴里的牙齿全坏了。其他三个牧师都没有像富尔曼那般目空一切。富尔曼问卡斯伯,被监禁时,他是否对上帝有一个蒙昧的概念;富尔曼一边提问,一边意味深长地瞧着自己的同事。

卡斯伯说话时很紧张,用手在桌上敲着每一个音节。他说,他不明白这个问题,他只是知道在监禁时他是什么也不想的。他也完全不明白他们前些日子对他所讲的那一切。他不能想像上帝如何能从虚无中创造出一切,因为他对这一切并无概念。四个牧师把头挤在一起窃窃商议,看谁有什么办法让卡斯伯能理解这一切。随后,富尔曼向卡斯伯靠近了一些说,他应该相信,因为如果在宗教教义隐晦的要素中寻根究底,那是罪孽深重的。卡斯伯说,他丝毫不懂他的话,他们说话的声音太大了,他需要学会写字、读书,然后才能领会这些事情。“不。”富尔曼对卡斯伯说,他应该优先学习这方面的问题。但是卡斯伯说,如果他想制作什么东西,他必需有某些材料来制作它们,所以他们应该告诉他,上帝怎么能用“一无所有”来制作某些东西呢?

富尔曼敲着桌子要卡斯伯住口。卡斯伯说,如果是这样,他就更难谈下去了。于是他们的讨论到此为止。一阵尴尬的沉默。有一会儿功夫四个牧师没有对卡斯伯说话,然后又把头靠拢在一起。最后,富尔曼让卡斯伯重复他的话,跟他背诵一段祈祷文。卡斯伯重复祈祷文时,显得既不愉快又不情愿。

一条小巷,监禁犯人的塔,外景

将近正午,卡斯伯和多梅尔站在监禁犯人的塔跟前。卡斯伯诧异地朝上张望。卡斯伯说,它的确很高,肯定是由一个非常高大的巨人建筑的,我真想认识他。多梅尔力图向卡斯伯解释,说建筑这个塔的那些人具有正常人的高度,他们在建塔时使用了脚手架,今天他就带卡斯伯到建筑工地去。多梅尔问卡斯伯是否还记得他曾在这座塔里生活过。

卡斯伯说,他根本不可能在那里住过,因为他那间屋子只有几步宽。多梅尔最初对卡斯伯的这种矛盾的回答感到莫名其妙。多梅尔告诉卡斯伯,他住过的那所房子自然会比这座塔小,而且一个房间总是比一所房子小。卡斯伯不能接受这种说法。在一间房间里他无论向哪方面转动周围都是房间。但是他只能从一面看到房子,而当他转过身去的时候,就没有房子了。房子不像一个房间那样,向四面伸展。多梅尔认为这最好等到日后再作解释。看来,卡斯伯没有被说服,多梅尔也觉得没有达到目的。

多梅尔的起居室

卡斯伯坐在书桌后面,多梅尔从他的肩膀后面看他写字。现在,卡斯伯已经可以不太费力地从事简单的拉丁文翻译。

卡斯伯说,他很想听一听有关撒哈拉大沙漠的情况,不论它是否真有那么遥远,不论他是否能有朝一日去那里看看。此外,他非常愿意到外面的大街上去逛逛,总比译拉丁文强,坐在这里对他是很困苦的,学习拉丁文也是如此。

多梅尔教导他说,会拉丁文对学习德文是很必要的,要精通拉丁文才能真正学会德文。

卡斯伯又努力地工作了一会儿。后来他说,他很想知道,罗马人为了正确地读和写拉丁文,是否必须先精通德文?多梅尔没有理睬这个问题,而是更靠紧了卡斯伯,似乎是在告诫他。

多梅尔的花园,砾石小径

卡斯伯、多梅尔和富尔曼在砾石小径的转弯处。他们拣拾地上的苹果。卡斯伯直起身,看看苹果树。

卡斯伯的近景。卡斯伯说,如果苹果树叶也红得像苹果那样好看,它将是多么美丽;那样,他就会更喜欢它。多梅尔掉了一只苹果,沿着砾石小径滚了不远。他正想把它拾起来,听到:“它累了。”卡斯伯说,“它现在走累了,不该再折磨它了。”多梅尔试图让卡斯伯懂得,苹果是没有生命的,它滚向哪个方向去是由人来决定的,把它扔向何处它就落在那里。随后,多梅尔沿着小径抛出一只苹果,作为示范。但是苹果落地后蹦到一旁去了,这反而向卡斯伯提供了有力的证据来支持自己的观点。

这时,多梅尔决定不是用论证而是继续用视觉来指导卡斯伯。他拿起一只苹果沿着小径向富尔曼滚去,富尔曼伸出脚想把苹果拦住,以示苹果将会根据他的愿望停住。然而,苹果滚动的力量很大,它跳过富尔曼的脚,继续朝前滚去。卡斯伯对苹果的机敏感到喜出望外。他告诉自己手里拿着的一只苹果,它也应该这样滚动。他掷出了苹果,它果然从富尔曼的脚上跳了过去。卡斯伯欣喜若狂,多梅尔和富尔曼却一时无言以对。

多梅尔家的厨房

卡斯伯坐在厨房里一张桌子旁,很熟练地用勺子喝他面前的汤,胃口很好。女管家凯蒂正在火炉旁摆弄她的锅盆,切蔬菜。厨房里很宽敞。

卡斯伯说,她为什么总能做出这样的汤来,他现在很喜欢喝它,这样的汤味道正好。

凯蒂看着卡斯伯,觉得很有趣。她望着他说:“啊,这位年轻人过去从来没有喝到过这样的汤,过去,除了面包之外,他对什么菜都感到厌恶,现在他渐渐地适应这些汤菜了,但是啤酒和咖啡仍然不愿喝。”卡斯伯赞同地点了点头,随后又满有胃口地吃起来。

片刻之后,卡斯伯问凯蒂能不能告诉他,制造出女人来是干什么用的?他说,看来她们没有什么真正的用处,只会在一旁坐坐;她们这些人没有什么正经事情可做,最多会缝缝补补,或者会做饭,会织一点毛线活儿。凯蒂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她让卡斯伯去找多梅尔先生请教这件事,会得到很好的回答。卡斯伯说他已经问过多梅尔,但是他也说不出其他的来。卡斯伯冥想起来。他一边陷入沉思,一边用汤勺在木头桌子上画了些什么。

卡斯伯静静地坐了很久,然后他说,是的,多梅尔先生知道的东西很多,他——卡斯伯——永远赶不上这位先生。他说,多梅尔先生曾给他讲过沙漠的情况,这事总是在他脑子里盘旋,他不知道凯蒂是否去过沙漠?“我想也没有想过,”凯蒂说,“我只去过一趟艾兰根,从那里到沙漠,还相当远呢。”这时,卡斯伯引申他们的谈话,并有目的地转入一个明确的话题:他编了一段关于沙漠的故事,总想把它讲给多梅尔先生听。凯蒂问,你为什么没有讲给他听呢?卡斯伯说,他现在还不能确切地讲出这个故事,只知道它的开端,可是多梅尔先生说他想听到故事的全部,让卡斯伯想好之后再讲给他。卡斯伯接着表示,如果凯蒂愿意听听这个故事的开头,他可以讲给她听,它并不长。

凯蒂对卡斯伯说,改日吧,年轻人,随后她解开了围裙的带子,她说她很想听听这个故事,但是现在她急着到市场去。卡斯伯显然很失望。他轻轻地喘着气,用勺子在桌上画出一些图形。

卡斯伯的卧室,卡斯伯孤零零地躺在床上

卡斯伯躺在床上暗自哭泣,他极力想不出声,把嘴撇得歪歪的。他静悄悄地躺着,直到薄暮降临。长时间的寂静。窗帘被撕坏了一半,挡不上窗户。窗外的梨树叶微微地摆动。

过了片刻,响起了音乐声,一个男高音唱出一段轻柔婉转的咏叹调。屋角里有几只老鼠发出沙沙的响声。窗外远处传来脚步声。

花园,红醋栗丛

卡斯伯和多梅尔肩并肩地站在那里摘醋栗。他们靠在一起,劳动了很长时间。

沉默许久之后,多梅尔说,卡斯伯在这个世界上最喜爱的是他的床,而其他任何东西他都厌恶,这样不可能,起码,他应当喜欢这座花园。卡斯伯默不作答,继续在树丛中摘醋栗。他的内心在苦思冥想,但找不出适当的言语。长久的、令人烦闷的沉默。

过了很久,卡斯伯说,是的,他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是一个“艰难的降临”。

卡斯伯的卧室

卡斯伯坐在他的小房间里,热情地用钢笔书写。他以工整的、儿童般的笔迹写了好几页。他专心致志,没有发觉多梅尔已轻轻地走进屋来。

突然,他大吃一惊,缩起身子,知道多梅尔就站在他背后。不必害怕——多梅尔对他说。多梅尔想了解,卡斯伯对自己生平的叙述已经写了多少,因为报刊上早已传播了这则消息,群众急不可耐地等待着他的陈述。

卡斯伯十分局促。他不愿意把写的任何东西交出去,因为他的词汇还很少,他还需要理解许多事务,他来到这个人世间的时间究竟太短了。

多梅尔说,他到这里来是为了告诉卡斯伯,一位英国勋爵——斯坦霍布勋爵阁下已经莅临本镇,他对卡斯伯的命运极其关心,他有意把卡斯伯当作自己的儿子带到英国去,当然,要看他对卡斯伯的印象如何。这意味着卡斯伯将有良好的前途。勋爵明天将举行一个舞会,已邀请他们两人参加,一些显贵名流将与会。明天早餐后他将立即带着卡斯伯到裁缝那里去,为这次盛会借一件上衣。

卡斯伯有些慌乱,想借故反对多梅尔,但是除了说自己不会跳舞之外,再也想不出任何其他借口了。多梅尔叫他放心,说他用不着跳舞,随即走出房间。

小舞厅,内景

晚间,舞厅内灯光明亮,参加晚会的人异常活跃,有盛装的妇女、绅士和贵族。穿制服的侍者端着香槟酒招待来宾。宾客举止高雅,谈笑风生,酒杯发出轻轻的叮当声。突然,人们轻声地交头接耳;众人的目光移向过道那边的一个小侧厅,在那里出现的是斯坦霍布勋爵和卡斯伯。

这两个人的近景。斯坦霍布年约五十,态度和蔼,谈锋甚健;他一身英国式的打扮,酷像一个花花公子。他身旁的卡斯伯穿着黑色礼服,戴着白色手套。卡斯伯脱下右手手套,把它握在左手里,更确切地说,是用左手紧紧抓着它。他局促不安,不知所措。他的动作有如一头跳舞的熊,当他转向某人的时候,他不仅转动他的头,而且把全身都转过去。

多梅尔跟在他俩身后,穿着节日的盛装。再后面还有两个穿制服的人。斯坦霍布德语的发音很正确,从他选择的词汇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自己的德语程度沾沾自喜。他佯作跟卡斯伯很亲密,仿佛卡斯伯很久以来就是他的被保护人似的。

勋爵向卡斯伯介绍周围的人。女士们特别表现出过份的热情。卡斯伯显然很尴尬,他向前伸出右手,勉强鞠了一躬,然后笨拙地稍微转过身,又向另一个女士鞠躬。女士们对这个有趣的小动物欣喜若狂。勋爵也因卡斯伯到场而感到有趣。

一位年龄较大的太太立即想知道,卡斯伯在监禁时的情况如何。卡斯伯显然很难回避这个问题,回答说:他在那里很快活,相当惬意。勋爵显得有些不高兴,立即把话题转到卡斯伯的学习上。多梅尔对受到勋爵的关心表示感到很荣幸。

斯坦霍布和卡斯伯逐渐成为来宾的注意中心,客人把他们两人团团围住。勋爵宣称,他的这位年轻的被保护人显然是一个很好的证据,说明尽管是苦难深重的环境,也不可能使一颗高尚的心遭到伤害或阻碍它的成长。这位青年身上的天资和美德现在完全觉醒了,纯洁的心灵也随之在他身上苏醒。

斯坦霍布滔滔不绝,喜形于色,宾客则频频点头,以示赞许。正在这时,卡斯伯突然感到一阵悸动,心里一下冷了。斯坦霍布鼓励他不应该惧怕这些客人,应该以自己的青春活力说出肺腑之言,说出推动他的是什么力量。“阁下”,卡斯伯脱口说道:“在我的内心中,除了生命别无其他。”

这显然激怒了斯坦霍布。

卡斯伯请求允许他到外面凉台去换换新鲜空气,他说,他感到有些恶心,但并不严重。斯坦霍布向众人道了一声歉。爽快而过份殷勤地陪同卡斯伯来到凉台上,关照人们让卡斯伯坐在一把软椅上。

舞厅外面的凉台

卡斯伯大口喘气,他脱去礼服上衣,又解开了衬衣,因为衣领太勒脖子了。一个穿军服的人和多梅尔陪伴着他。隔着门,从舞厅里传来轻声的谈话。音乐响了。卡斯伯说,新鲜空气使他感到很舒服,他的脸有些苍白。他对多梅尔说,让他安静地呆一会儿。其实,他已经比刚才好多了。

小舞厅,内景

在卡斯伯初次露面又离开之后,舞厅内的谈话换了话题。在一些贵妇人的簇围下,勋爵正在大谈其科林斯(注4)和希腊的阳光。当他谈到有关马的情况时,一位珠围翠绕、上了点年纪的妇女从一旁走上前来,会意地瞥了他一眼。扯了一下他的衣袖,示意他出来。斯坦霍布有礼貌地向大家道了歉,随着那位妇人走了出去。留下的人带着疑问的眼光目送着这一对。接着,他们也向凉台走去。

舞厅外面的凉台

斯坦霍布和那位夫人走上凉台,斯坦霍布一下子为难地呆住了。卡斯伯敞着衬衣,卷着袖口,坐在软椅上,陷入忘乎所以的沉思中,手里不停地织着毛线活儿。一片不大的毛线活儿在他手下不断地增多。他用粗手指不停地编织,精神极为集中。他用的毛线从他的手中垂到地上,然后又向上伸进他右边的衣袋里,里面有一个不大的毛线团。

斯坦霍布朝刚刚走过来的多梅尔投去难堪的一瞥。从多梅尔背后也射来那些人同样表示反对的目光。斯坦霍布愤慨地表示出他要同卡斯伯的一刀两断。

一片沉静。这是一种令人生畏的难以容忍的沉静,因为连舞厅内的音乐声也停止了。卡斯伯对这一切不闻不顾,完全沉醉在自己的工作中。

多梅尔的花园,胡桃树下

多梅尔和卡斯伯坐在胡桃树下一张桌子旁玩跳棋。卡斯伯每走一步,都是深思熟虑的,谨慎的,考虑过各种不同的走法,并且带着疑问的目光挪动棋子。在背景中,凯蒂在一个菜畦里劳动。

经过长久的沉默,卡斯伯说,听起来很奇怪,也不知道多梅尔是否同意他的说法,但他感觉曾有人盯着自己。他说,他时常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有人在看他。多梅尔转身张望了一下,要卡斯伯放心,说除了凯蒂之外,花园里再也没有其他人。卡斯伯说,他的这种感觉也是很模糊的。他还说,有两次当他从地方法院往回走的时候,有一个陌生人曾跟他谈话,他不知道这是否与警察又恢复了对他的调查有关,还是与人们在散布有关他身世的流言蜚语有关。多梅尔说,是啊,这可能与当初把他收容后来又把他驱逐出去的那些人有关。他们也许担心过去监护他的地方的详细情况会越来越多地被外人所知,但是,据他了解,对卡斯伯事件的调查并没有多大进展。他说,今后在没有必要时,卡斯伯不该一个人到地方法院去。

多梅尔的住房,侧面的外景

那一排矮树丛距住房的这一侧面只有几步远。花园的后部是开阔的,当中有一个高大的双扇木院门,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瞭望外面的景色,这个院门的右侧还有一扇小旁门。在住房的二楼,有用嵌花木料制成的通向花园的楼梯。在楼梯下面,有一个临时搭建的小屋,装着一个门帘。小屋里放着一些园艺工具,显然它是供花匠使用的。在住房和矮树丛之间有一条铺着花砖的小路,院子的其他部分是夯实的沙土地。在院门前,有一条狗睡在阳光中。此刻已经是上午时分。

卡斯伯从花园里绕过住房,想顺着楼梯走进房子里去,可是房门锁着。他用力拉了一下门,然后径自向那间在楼梯下面的小屋走去。当他站在门前刚要走进去的时候,凯蒂正好从楼上的窗户里探出身来,并立即看出了卡斯伯的麻烦,她喊道:“看来这位年轻人把医生给他开的威尔士果仁缓泻剂都吃了。”卡斯伯朝上面望了一眼,随即走进小屋。

卡斯伯坐在马桶上。透过门帘和山墙之间的缝隙,我们可以从小屋里看到沉睡的狗和院门的一部分。院门上的那扇小门突然敞开了,我们看到这一情况,是因为小门上的铰链微微地动了一下,这扇小门的其余部分我们是看不到的,因为门帘挡住了视线。门上的铃发出轻微的响动,狗在酣睡中稍稍抖了一下。卡斯伯显然没有发觉有人走了进来,他朝外面喊道:“凯蒂,请你去开开门,我想有人在拉铃。”但是凯蒂没有下来,她大概到别的房间去了。

卡斯伯在门帘后面,突然屏住了呼吸,他意识到已经有人走进院子里来了。由于自己所处的境况,他窘迫得一声不响。

通过门帘与墙之间的缝隙,从卡斯伯的角度看见一个人迅速而又无声地走了过来,在门前停住。卡斯伯呆若木鸡,透过门帘的下角他看到外面有一双穿着鞋的脚停在那里,没有再向前走。卡斯伯连一口大气也不敢喘。

有一个人站在门前,一声不响。卡斯伯屏气息声,紧张万分,一种忧心忡忡的预感油然而生。突然,一只胳膊猛地拉开门帘,卡斯伯一下子跳了起来,他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刹那间我们从衣着上认出了那个陌生人,他睑上蒙着一块黑布。说时迟,那时快,他用一把短斧向屋里猛一击。卡斯伯的前额被击中,一头栽倒在半拉开的门帘上。背景中的那条狗站了起来,打了个呵欠。当小屋里传来声响时,它仅摇了摇尾巴。陌生人没有顾得上再砍一斧,转身悄悄溜了。狗站在半开着的院门口,摇着尾巴。

多梅尔的住房,厨房

厨房的门敞开着,多梅尔探头进来。凯蒂正在厨房备餐室里用梨做蜜饯。“卡斯伯在哪儿?”多梅尔问,“他没有来上课,也没有按时来吃午餐。我也到他屋里去看过。”凯蒂说着从备餐室里走出来,还说,大约十点一刻时她还看见过他。

多梅尔的住房,侧面

多梅尔和凯蒂站在小屋旁,门帘已经完全被扯了下来。多梅尔在一些陶管上发现已干的血迹。血迹沿着夯过的沙土地一直伸向矮树丛下。在那里的一个小洞口又发现了一摊血迹。多梅尔产生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卡斯伯的房间内

已经过了中午。在卡斯伯的卧室内有一个深色的大衣柜。多梅尔和凯蒂站在柜前,面带惧色。他们发现了一个血手印。

地窖的入口

多梅尔费力地打开一扇沉重的活门板,它的下面有一个又潮又陡的楼梯通向地窖。他一定到下面去了,多梅尔说。在地窖的门上,我们看到了斑斑血迹。

在地窖内

这是一间阴森寒冷的地下室,整个墙是发霉的,水渗出来滴落在地上,整个地窖水深及踝节。卡斯伯缩着身子躺在一个微微斜起的角落里,神志是清醒的。在这唯一干燥一些的地方还有一堆发芽的土豆。卡斯伯看着多梅尔,挪开捂住头的手,从他前额上涌出殷红的血来。

卡斯伯的卧室

卡斯伯穿着衣服躺在自己的床上,前额包扎着绷带。多梅尔扶着卡斯伯的头,凯蒂在匆忙中一时找不到其他合适的容器,就用一个大碗盛满了水放到卡斯伯的唇边。卡斯伯贪婪地喝着水,甚至把碗边咬下了一小块。这时,一位医生和一名仆人急急忙忙地走进门来。

卡斯伯的卧室

多梅尔很有礼貌地把警方公证人、文书和地方法官引到卡斯伯卧室的门外。地方法官认为,今天再也不能从卡斯伯那里获悉更多的东西,他已经精疲力竭了。法官还认为,卡斯伯这几天的情况好多了,此外,他们不大可能再弄到什么有助于破获这个案子和搞清楚卡斯伯来历的线索。他又补充说,尽管卡斯伯体力不支,但精神状况已经恢复原状了,所做的陈述也不再杂乱无章了。

送走那些人之后,多梅尔走进房间,随手关上了门,然后转身面对着卡斯伯;这时卡斯伯正倚着枕头躺在床上,额上已经新换了绷带。看上去,他脸色苍白,体弱无力。

卡斯伯说,有一个情况与这次伤害他的事件虽无关,但他无论如何也要讲讲这个情景,因为他已经清清楚楚看到了它。多梅尔说,如果他的体力允许的话,他应该把它讲出来。

岛的幻象

卡斯伯讲述:当时他慌慌张张没有到厨房里去找凯蒂,而是跑到地窖里去,昏昏沉沉地倒在唯一一块干燥的地方。随后,他清楚地看到一个人划着独木舟航行在大海中。他是从高处看到这只独木舟的。当时海中波涛汹涌。后来,独木舟靠近了一块岩石,它就像是一根柱子,上面托着一片青翠的高原,他看到高原上有一个女人,她缓慢地舞动着长袖。他知道这是死神,这个女人就是死神。然后,他越过岩角向大海望去,随即坠身于虚空中……这时,地窖里冰冷的水使他神志清醒了。他对这一切念念不忘。

在卡斯伯讲述时,我们看到一些虚无缥缈的影象。一只独木舟在惊涛骇浪中驶近一块高耸的塔形岩石,在岩石的顶上是一片倾斜的、烟雾迷漫的高原。上面有一道石头矮墙,沿着这道墙,在岩石的涯角上有一些用粗石建造的园顶小房屋。不远处站着一个女人,她穿着薄薄的绸衣,舞动着长袖。她的胳膊上缚着一片轻纱,垂向地面,她缓慢肃穆地摆动着双臂,有如扇动翅膀。那片轻纱像一只神鸟的双翅上下挥舞。影象渐渐隐没,深渊中升起烟霭,遮住了高原。

卡斯伯又靠在枕头上,默默不语。我现在累了,卡斯伯说。

花园,胡桃树下

从住房里搬出来的一把沉重的扶手椅,放在卡斯伯通常坐的胡桃树旁。卡斯伯靠着几个椅垫坐在椅子上。对面坐着四个牧师。富尔曼又坐得离他最近。但是这次卡斯伯无法躲避这个牧师,因为椅背限制了他。天气温暖,阳光和煦。卡斯伯前额上缚着长长的一条绷带。

卡斯伯说,对他的谋杀被认为是上帝意旨的一部分,这是他所不可思议的。他说,那个门帘多多少少妨碍了凶手不能直接砍杀他,而正是他自己——卡斯伯,把门帘钉在墙上。因为风总是把它吹来吹去。

富尔曼向卡斯伯探过身来,因为卡斯伯无处可退,他就顺着椅背向上挺了挺身体。富尔曼说,卡斯伯不应该由于遭到伤害而不停地烦恼,而是应该把自己寄托给上帝,因为,没有上帝的旨意,凶手不会产生杀机,然后富尔曼又补充说,没有上帝的旨意,事件也不会得到如此可庆幸的结果。

卡斯伯的身体又渐渐地滑下来,恢复了正常的姿势。一种思想油然而生,他容光焕发。是的,卡斯伯说,这的确使他有所领悟,从所创造的人的形象便可得知上帝肯定对人类的某些方面有所反感。

四个牧师异口同声地说了起来。他们搜索枯肠,用一堆论据猛烈攻击卡斯伯,我们只能听清其中的一部分,说什么人们的智慧至今往往不能理解上帝的旨意,不能验证罪有应得的苦难,而这正能衡量我们是信奉还是背弃主的旨意;否则,我们的所知所觉只会是一片混沌。

卡斯伯坐在扶手椅上迷惑地望着四个牧师。

乡间风光

卡斯伯、多梅尔和富尔曼站在一座小山上眺望,面前的山谷美丽如画,绿草如茵。离他们不远,有一个年老贫困的短工背着极重木柴,正在那里歇脚,他很高兴能遇到这几位旅行的绅士。富尔曼向老人打听,这儿是不是拉本巴赫,就是那块美丽的牧草地!是的,这儿就是拉本巴赫,短工回答,同时极力掩饰背上的重压带给他的痛苦。他说,他要尽快地把这片牧草全割完,让他独自一人来割草真是一件很繁重的活计。

多梅尔说,这是多么媚人的乡间风光,多么漂亮的牧草地。不错,富尔曼说,这儿的景色是根据上帝的指示安排的。卡斯伯站在近旁,有些闷闷不乐,抓弄着前额上的伤疤。

多梅尔发觉卡斯伯情绪不佳,就劝他振奋起来。卡斯伯回答,他并不感觉这儿有什么美丽,绿色太多了。多梅尔递给他一面浅红色的透镜,让他透过这面透镜来看看。卡斯伯用它看了一下说,是的,这样稍好一些,但是他仍不认为这儿是美丽的,因为山坡下面的那些孩子——他转过身又朝他们看了一眼——即使透过红色透镜看他们,他们的衣着仍是破烂不堪的,显然,他们除去衣衫褴褛之外,肚子也是一定不饱的。

多梅尔向卡斯伯靠近了一些,顺着卡斯伯的目光望去,这时,我们才比较清楚地看到山脚下有一栋破旧的农舍,近旁有几个可怜巴巴的孩子,他们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赤着脚,显得挺脏,孩子们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凝视着这几个旅客,并带有一种犹豫不决的特别神气,表示他们不敢向这几个陌生人乞讨。他们站在那里,流露出一副奇怪的害怕神情,因为他们心里是很畏惧的。

富尔曼看了看说,这些与此地的风景,与这个富饶的山谷是毫不相关的。他又补充说,此外,我主的心中对穷人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这时,一个破衣烂衫的农民急急忙忙地走出农舍,径自朝这三个旅游者走来。他还没走到这三个人面前,就很客气地请求他们急速离开此地。他解释说,他和他的哥哥经营这个农场,那几个孩子是他的侄儿。这几个顽皮孩子的母亲三天以前去世了,他的哥哥悲痛欲绝,因而神经失常,他对他们三位可能是危险的,昨天他杀死了一头母牛,好让小牛仔知道失去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滋味。

多梅尔和富尔曼犹犹豫豫地向后退去。卡斯伯却站在原地不动,富尔曼只得把他拖走。那个短工成了一尊活生生的塑像,象征着所有必须肩负重担的人。我们面前又出现了一片乡间风光。

花园里的树篱,鸫的巢

卡斯伯极高兴地站在花园深处的矮树丛旁。淋湿的树叶上有一滴滴的水珠,但是雨已经停了一会儿了。卡斯伯小心翼翼地拨开一些细枝,于是我们看到在齐胸高的树叉里有一只鸫鸟巢,里面有四个几乎还没有羽毛的小鸟,它们紧紧地挤作一团。

现在我们又发现,卡斯伯把一只黑色的薄袜子套在自己的右手上。他把袜子里的右手攥成拳头,只是把中指伸向前,像个鼻子。他又把两块晶亮的小石子夹在中指根的两边;这样一来,就很像是一个鸟头,有一个鼻子和两只眼晴。

随后,卡斯伯小心地把用右手假扮的鸟头伸向鸟巢的上方,他立即高兴得难以形容,因为那几只小鸫鸟马上把头伸向假鸟头,吱吱地叫,张开小嘴要食吃。卡斯伯又把手缩了回来,随即陷入沉思中。

后来,卡斯伯发现鸫鸟妈妈衔着吃食栖在离鸟巢不远的树篱上。他谨慎地转过身,悄悄地离去。

星期日,教堂前的广场

这是一个天晴气爽的星期天,恬静,阳光和煦,在教堂前的广场上有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乱叫。有几辆小推车和马车停在一旁。在背景中,一个年迈的妇女坐在她房前的石凳上打磕睡。

穿过教堂敞开的大门,我们可以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教友们的歌声,里面正在做礼拜。在很长的时间里,没有任何动静。

突然,我们看见卡斯伯慌慌张张地从教堂的大门里跑出来,直奔空荡荡的广场,那群麻雀立即飞上天空。卡斯伯穿着一件黑上衣,戴着白手套,他仿佛紧紧地被箍在自己的衣服里。在他的后面,多梅尔急急忙忙地顺着台阶往下跑,力图拦住卡斯伯,他的上衣后摆左右飘动着。

两个人的近景。卡斯伯甚至不理睬多梅尔的问话,他说,他认为教徒们的歌唱就如同一种令人厌恶的尖叫声。“先是那些人尖叫,等他们停止以后,牧师又开始尖叫起来。”

花园,水田芥的苗床

多梅尔的花园,晴朗宜人的下午,卡斯伯坐在胡桃树下的一张小桌旁,全神贯注地在一张大纸上写东西。他在一个小墨水池里蘸了一下钢笔,又小心地挥手把一只落在纸边上的黄蜂赶走。阳光照射着他近旁的醋栗丛。在矮树荫中,有一个单独的小花坛,经过爱护备至的种植、耕耘和剪修。在花坛上,用水田芥的幼苗很漂亮地摆出了几个大字:卡斯伯。花坛的一部分被人践踏过,A和R那部分被摧毁得最厉害。卡斯伯的目光离开了那张纸,他轻声地复述着他所写下的内容。

卡斯伯:“我敬请多梅尔先生以善意读这封信。昨天风平浪静,所以我乘独木舟去游玩了;划手平静地坐在那里,赞美这次航行。几天前,我曾用花园里的水田芥摆出我的名字,弄得很漂亮,我难以形容我曾多么高兴。昨天,当我乘船出游后回到家里,我发现曾经有人到花园里来过,他弄走了许多梨,而且还践踏了我的名字。后来我哭了很久,我想把花坛重新弄好……”

花园里渐渐地暗了。挺拔的树木纹丝不动。音乐声响起,非常柔和,毫不悲怆。

开阔的田野,夜

这是一个晴朗温暖的夜晚,皓月当空,照耀着田野和一片黑压压的、寂静的树林。卡斯伯和多梅尔静静地站在那里,仰望满天星斗的太空。卡斯伯惊讶和喜悦的程度,是我们所从未见过的。

卡斯伯惊叹道,这的确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所见到的最美丽的景色。但是,是谁把如此许多明亮之物放在那上面呢?是谁点燃它们,又是谁使它们熄灭呢?多梅尔试图向他说明,这些星星正像他经常看到的太阳一样,是永远放光明的,但不能总是看到它们。

卡斯伯依然询问,是谁把它们摆在那里,使它们永放光明的?为什么白天看不见它们,它们躲到那里去了?然后,他低下头陷入沉思中。

随后,卡斯伯在一条长凳上坐下,问多梅尔:为什么那个坏人长久地把他关了起来,不让他欣赏这些奇妙的东西?他希望有人把这个人也关押起来,哪怕是一天也好,让他也尝尝呆在黑暗中的滋味。后来,卡斯伯止不住地哭泣起来。多梅尔一动不动地站住,不知如何是好。

多梅尔的花园,砾石小径

多梅尔忧心忡忡地走在花园里的小径上,腋下夹着一本书。凯蒂在蔬菜畦里除草。

卡斯伯突然朝多梅尔跑来,踉踉跄跄地在多梅尔面前停下脚步。他像个舞台的哑剧演员把双手伸向前去,然后狠狠地拍打自己。

上帝啊,多梅尔说,出了什么事,他发现卡斯伯胸口被刺伤,流着鲜血。凯蒂双手沾满泥巴,匆匆忙忙地奔了过来。卡斯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拉着多梅尔跟自己走。

庭院里

卡斯伯拉着多梅尔走过花园里的一块草坪。他走路时跌跌撞撞。

庭院,一个小喷水池

一个石头砌的小喷水池,有几个仙女雕像。后面,有一个人工挖开的洞室,上面爬满了常春藤。喷泉已经干涸,在旁边的泥土地上有一个坑。显然,这里正在修理水管子,但看不见任何工人,只是零乱地摆着一些铁锹和手推车。背景中有几棵巨大的栗子树。

我们看到卡斯伯把多梅尔拉向喷水池。他在土坑旁停下来,指着地面。卡斯伯突然又会说话了,他说,那个人先在这里给了他这件东西,然后刺伤了他。

近景。我们看见地上有一个小黑口袋,多梅尔把它拾了起来。口袋似乎是空的,但是后来发现里面有一张叠了几折的纸。

那张打开的纸的特写:上面有反写的字迹。卡斯伯含糊不清地说,园丁曾捎信儿给他,让他到这里来看看挖坑时土地各种不同的层次。

多梅尔看了看纸上那些奇怪的字,终于认出这是一种反写体,他便把那张纸朝向太阳,于是看清楚了背面上写的字句。他读道:“豪塞会告诉你我是什么样子和我是从哪里来的。为了不给豪塞增加麻烦,还是由我自己告诉你我是从哪儿来的……我来自巴伐利亚边境……在河边上……我甚至可以告诉你我的姓名——M·L·O……”

多梅尔住宅的门口

希尔特尔太太跑向门口,拉了门铃。房门立刻打开了。

卡斯伯的房间

卡斯伯靠着枕头躺在床上,面容苍白、憔悴,一副恐惧的神色。他没有脱衣服,只有胸部是裸着的。卡斯伯没有伸直身体,而是半卧半坐地面向墙壁,两条腿耷拉在地上。

凯蒂把装着一块湿布的小盆递给了多梅尔。富尔曼挤在床旁边,尽量不妨碍别人。本镇的一名军医靠在卡斯伯身旁,正在处理卡斯伯的伤口。由于卡斯伯躺卧的那种姿势,我们看不到伤势的情况。希尔特尔太太走进房间。

“要妈妈来,要妈妈来,妈妈。”卡斯伯轻声地说着,但是他认不出俯身向他的希尔特尔太太。医生慢慢地抬起了卡斯伯的上身,使他微微向前弯,然后把小指伸进了卡斯伯的伤口。他说,他摸到了胸膜,接着他又说,他已经用手指尖清楚地摸到了跳动的心肌。医生发现,伤势要比表面看来危险得多。“到雷根斯堡去,到雷根斯堡去。”卡斯伯喊出声来,他在昏迷中几乎从床上跳了起来。医生的手指仍伸在卡斯伯的伤口内,同时用力又把卡斯伯按倒。这时,卡斯伯完全失去了知觉。

多梅尔的起居室

卡斯伯躺在一个被改装成床的沙发上,脸色又黄又灰,但他的内心是宁静的。房间里挤满了人,从围在他床边的那些人来看,卡斯伯已是弥留之际。这里有带着朱利叶斯的希尔特尔太太,医生,男护士,多梅尔,凯蒂,地方法官,富尔曼和另外三个牧师。一片令人难堪的沉静。卡斯伯依然没有知觉,但还在低声吃语。大家肃静地站在床旁。富尔曼俯身向卡斯伯问,为了宽慰自己的心灵,有什么话要说吗?是的,卡斯伯说,随后却沉默不语。停了许久之后,卡斯伯说,他曾有过一个关于沙漠,关于商队的故事,但是他仍然只知道它的开头。多梅尔对他说,那他也应该把它讲出来,现在这已无关紧要。

撒哈拉的幻象

卡斯伯的近景。他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轻声地说了起来。他看见拉得很长的一个商队从沙漠里走过来。商队里有一些商人,突然,其中的一些人为难起来,因为一些隐约可见的云雾迷漫的山岭浮现在他们的面前。这时,他们当中的一个,骑着骆驼赶向前去拦住向导。看来,他们面对着的是险山恶岭,他们已经迷了路。盲向导停了下来,闻了闻风向,又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子,仔细地尝了一下它的味道。“儿子,”盲向导说,“儿子,你错了,你面前:望到的不是山,这是你的幻觉,这只是海市蜃楼。”然后,他们又向北行去。是的,他们径直向北行去。随后,真正的故事就开始了,是发生在一座东方城市里。这个故事的名字应该叫作山中的城市,或者是:大北方的城市,但是,在这座城市里发生的故事他不知道。

在卡斯伯叙述时,掠过一个个图景。我们看到一支很大的、虚无缥缈的商队,越过一片神奇的巨大沙丘向前行进。我们看到一个盲向导步行在最前面。我们看到一些肥胖的阿拉伯商人向前走,他们慌慌张张地看看地图,又看看指南针。我们又看到一个胖胖的商人骑着一匹单峰骆驼朝前奔跑,随后他下了骆驼,拦住了向导。然后是忽隐忽现的群山,有如在湖上浮动。向导像个厨师用舌头尝了尝沙土。图景明亮起来,随后一闪即逝。

卡斯伯的近景。他思考了一段时间,好似在嗫嚅,但仍然没有想起那段故事本身。他又沉默了许久。随后,他感谢大家听他的讲述。最后他说,他累了。

在解剖室

一间陈设简陋的房间——解剖室。地上有一道道浅沟,可以使室内各处的水流向一个排水孔。阳光透过又高又大的窗户射进室内。在一面墙上安着一个水龙头,它的下面没有水槽,水龙头是开着的。水不断地往外流,流入手术台旁的排水孔里。手术台上放着卡斯伯的尸体,苍白的,有一块块黄绿色的斑,躯体被钩子拉着敞开着。他的面容几乎已认不出来,颅骨的顶部被切开,露出了脑子。

近景。在卡斯伯的脚后跟上用胶水贴着一张登记卡,上面有卡斯伯姓的名字首H.K.二字,有日期和一些代号。

五名医生俯身在卡斯伯的尸体上,像几只秃鸳在摘除他的内脏。他们工作时很安静,迅速,内行,一丝不苟。

“军医先生,”一名医生说,“您看,这不是,肝的左叶伸展得特别远,都肿胀到胸膜上了。”“我看不见,”军医向前探身说,“内科医生先生,请您先把渗出物清除一下,好让我自己来判断。”

这几名医生的兴趣增强了,因为他们发现了某种异常现象,仿佛这一来就可以解释一切了。当他们把脑的两个半球分开之后,有一名医生发现,小脑反而比大脑大更为发达,而且左脑的后部没有像正常情况那样盖住小脑。发现了这种异常现象之后,他们更是忙碌起来,把脑子切成片。水从水龙头里不停地流,透过窗户射进耀眼的阳光。

突然,音乐声起。这是一曲很老的咏叹调——严肃优美庄重。声调是那样的安宁、平静。医生们仍以高效率积极地工作着。水仍然不停地从水龙头里流出来。音乐掩盖了谈话声。

随同音乐声的不断加强,我们的视线离开了这些人,像着魔似的盯在窗户上。阳光耀眼夺目。向窗外望去,在那布满尘埃、像是被电灯照得明亮夺目的广场上,三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们在等待。过了很长时间,他们等候的那辆四轮马车终于驶来。它迅速地从树荫之间闪现出来,这些树木在炎热中纹丝不动。扬起了白晃晃的尘土,随后又落在地面上,灼热难当。马车在这三个人面前骤然停下,沉着、理所当然地等三个人都坐上马车,这辆马车应该像来时一样地离去了,但它却一动不动。三个乘客既不催促,也不责怪。他们像是几个石头人坐在那里,马车也不起步。马车来得那样急促,却为什么不启程呢?长时间的静止,没有任何动作,乘客坐着,双目凝视着前方。

一条孤零零的狗跑了过去,这却更增添了死气沉沉的气氛。套在车前的马漠然地摆动着耳朵,慢慢地垂下了头。

音乐声止住了。耀眼夺目的阳光普照大地,没有一点阴影。车依然停在那里,毫无启程之意。

万籁俱寂,死气沉沉,坐着三位乘客的马车静止不动。广场上死一般的沉静。

马车久久,久久,久久地仍不启程。

(全剧终)

注释:

注1:常发现于阿尔卑斯山地区的一种病。——译者

注2:这是一些外国人见面问好时习惯做的一种手势。——译者

注3:洛可可是指装饰过分的服饰。——译者

注4:科林斯是古希腊著名奴隶制城邦。——译者

PS:译自《维·赫尔措格电影剧本集》(英文本),塔南出版社,纽约,1980年。——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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