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的局外人

“有时人生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芥川龙之介如此说道。

“有时波德莱尔不如一碗馄饨”，木心回道。

“读波德莱尔的散文诗，最令人感动的不是对恶的赞美，而是对善的憧憬”，这是日本小说家芥川龙之介的惺惺相惜。法国诗人波德莱尔最著名的是他的诗集《恶之花》，以下摘选开篇，供大家品味：

告读者

波德莱尔 郭宏安 译

读者们啊，谬误，罪孽、吝啬、愚昧，
占据人的精神，折磨人的肉体，
就好像乞丐喂养他们的虱子；
我们喂养着我们可爱的痛悔。

我们的罪顽固，我们的悔怯懦；
我们为坦白要求巨大的酬劳，
我们高兴地走上泥泞的大道，
以为不值钱的泪能洗掉污浊。

在恶的枕上，三倍伟大的撒旦，
久久抚慰我们受蛊惑的精神，
我们的意志是块纯净的黄金，
却被这位大化学家化作轻烟。

是魔鬼牵着使我们活动的线！
腐败恶臭，我们觉得魅力十足；
每天我们都向地狱迈进一步，
穿过恶浊的黑夜却并无反感。

像一个贫穷的荡子，亲吻吮吸
一个老妓的备受摧残的乳房，
我们把路上偷来的快乐隐藏，
紧紧抓住，像在挤一技老橙子。

像万千蠕虫密匝匝挤到一处，
一群魔鬼在我们脑子里狂饮，
我们张口呼吸，胸膛里的死神，
就像看不见的河，呻吟着奔出。

如果说奸淫、毒药、匕首和火焰
尚未把它们可笑滑稽的图样
绣在我们的可悲的命运之上，
唉！那是我们的灵魂不够大胆。

我们罪孽的动物园污秽不堪，
有豺，豹子、母狗、猴子、蝎子、秃鹫，
还有毒蛇，这些怪物东奔西走，
咆哮，爬行，发出了低沉的叫喊，

有一个更丑陋、更凶恶、更卑鄙！
它不张牙舞爪，也不大喊大叫，
却往往把大地化作荒芜不毛，
还打着哈欠将世界一口吞噬。

它叫“厌倦”！—眼中带着无意的泪。
它吸着水烟筒，梦想着断头台，
读者，你认识这爱挑剔的妖怪，
—虚伪的读者，—我的兄弟和同类！

中国诗人木心十八九岁的时候，是个左翼青年，在上海美专求学期间，他参加了学生运动，被学校勒令退学。他在诗里写道：“看样子是去不成了，巴黎的盘子洗不成了。奋斗，受苦，我也怕，看样子就这样下去了，平日里什么乐子也没有，除非在街上吃完馄饨。有时人生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有时波德莱尔真不如一碗馄饨。”

左一为青年木心

今日，我不写芥川，也不写波德莱尔。我想谈谈木心先生。毕竟他说：“你再不来，我就要下雪了。”

两年前，我看过第一本木心的书《云雀叫了一整天》。当时我很喜欢《从前慢》和《少年朝食》。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摘取《从前慢》木心

念予毕生流离红尘

就找不到一个似粥温柔的人

——摘取《少年朝食》木心

偶然的一个机缘中诞生了啤酒

就像偶然的一个机缘中我发现了你

——摘取《加拿大魁北克有一家餐厅》木心

我还对书中一些俳句记忆犹新，无疑，木心是有大智之人，短小的句子总能够传递出一种难以驳斥的人生智慧，也分享给各位：

个人主义是

把每个人都当成诗人来对待

我们不会有呼天抢地的快乐

蠢 都是资深的

玩物丧志 其志小志大者玩物养志

你强 强在你不爱我 我弱 弱在我爱你

你使我感到分外的满足和虚空

性欲是裸体的，爱情是穿衣裳的

自重 是看得起别人的意思

我追索人心的深度，却看到了人心的浅薄

每次你来了 我总有大难不死之感

凡是我看不起的人 我总要多看两眼

自杀者都是被杀的

如果你也读了这本书，读到某些句子，你绝对也会和我一样忍不住激动。当时我想，这人也太有意思了。

那时，我还不懂木心为什么写下“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啊”。昨天，我想要了解波德莱尔，于是一番功夫后从芥川龙之介，再到看完了一部纪念木心的纪录片《归来的局外人》。

向世界出发，流亡，千山万水，天涯海角，一直流亡到祖国，故乡。

——木心遗稿

木心是这样总结他的一生。他称呼自己为绍兴希腊人。木心在乌镇的客栈里说：“人有两套传统，一套精神，一套肉体。我的祖先在绍兴，我能讲一口绍兴话。我的精神传统在古希腊，在意大利，在达·芬奇。所以我说我是绍兴希腊人。”

1957到1978年期间，他数度入狱，受尽折磨，断了两指。the Cultural Revolution (1966-1976)）

他被关起来的原因是什么呢？他自己写：“陈伯达在会上嘲笑海涅。我实在气愤：他也配对海涅乱叫。结果我被批斗。”

狱中他偷偷继续写作，写出了将近65万字文字，他说：“你要我毁灭，我不！”

木心出狱后“散步”到了纽约，在纽约开始了自己的流浪和留学生涯。后又流浪到巴黎的时候，教了五年的世界文学史。他的课堂十分生动有趣。

“绘画是坦白从宽，全部可以看到。” 哄堂大笑！

“音乐是要有耐心，第一个乐章完了还有第二章，谁知道到底有几个乐章，耐心听完。”哄堂大笑！

“那么文学就是抗拒从严，实在是文学真可怜，真苦命！就是一些黑的字，另外什么都没有，最苦命了！”笑声更欢快了！

“雕像呢，我说是罪犯，两千年雕像是罪犯，永远不能变的。” 这位老先生边说边模仿了某个著名雕像的样子，面前坐着的学生们笑个不停，有个学生听完罪犯后还附和着“无期”。

“所以我在想我死了以后人家给我做雕像，那我真苦了！” 众人又是大笑。

“手摆在哪里好呢，我想这样也不行，这样也不行” 老先生装作苦恼似的，把手往前摆个姿势，又放后面扭个姿势，底下的学生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位了解先生的学生说：“拿根烟喏，拿根烟喏！”

老先生把右手抬起笔直伸向前方，比划着，“那个普希金这样，永~远这样，这个手这样”。

然后做出个夹烟的手势，“这样好，这个手这样啊，他们来瞻仰我的时候就放根烟”。底下边笑边说“香火不断呀！”。

“不是噢有时候放我不要抽的坏烟，飞马牌，那完蛋！”“飞马牌”，大家又是一片笑声。

木心在他67岁讲了几句话送给他的学生，希望等到他的学生67岁的时候来看。他说：“一个人到世界上来，来做什么？爱最好听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

最后一堂课，他送给他的学生三句话：“我要讲的是对各位一生有用的东西，我讲了，可以有有备无患，因为你们用不用，悉听尊便，我不能勉强，第一，文学是可爱的；第二，生活是好玩的；第三，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

最推荐大家看看木心的作品，比如《文学回忆录》、《云雀叫了一整天》。

木心(1927年2月14日 --- 2011年12月21日)，本名孙璞，字仰中，号牧心，笔名木心，诗人、文学家、画家。1927年生于乌镇东栅，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毕业。1982年定居纽约。木心先生在台湾和纽约华人圈中被视为深解中国传统文化的传奇人物。2011年12月21日凌晨3时，木心在故乡浙江乌镇逝世，享年84岁，是陈丹青的导师，曾出版多部著作。

芥川龙之介（芥川竜之介 Ryunosuke Akutagawa あくたがわりゅうのすけ 1892～1927），号“澄江堂主人”，日本小说家。代表作有《罗生门》、《竹林中》、《鼻子》、《地狱变》等。

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年4月9日－1867年8月31日），法国伟大诗人，象征派诗歌之先驱，现代派之奠基者。代表作包括诗集《恶之花》（Les fleurs du mal）及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Le Spleen de Paris）（人物简介参考知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