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

原文地址：http://www.qh505.com/blog/post/6465.html

黑白。激烈而嘈杂的背景声传来，赛马手骑着自己的马匹在栅栏后面做好了比赛准备，旁白声响起：“那天是周六下午3:45分，9月的最后一个礼拜，马文·安格可能是赛马场10万人里对第5局比赛唯一提不起劲的人，他对赛马毫无兴致，一生看不起赌博。”长句仿佛是一种压抑，但是转折立刻出现：“他却在第5局的每匹马上下注，这种神奇押注法可能输钱，这又怎么比得上那笔巨款呢？”

一个看不起赌博的男人却选择了神奇押注法，对第5局没劲的人却在每匹马上下注，转折之后是一个巨大的问号：这个戴着礼帽保持着优雅身份的人，当他走进10万人的赛马场，以一个赌博者的身份下注，到底那笔巨款是多大的书目？它对马文来说意味着什么？悬疑出现了，但是仅仅几分钟，这个悬念便被暂时熄灭在黑白序曲里，因为正襟危坐准备观影的是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和亚历山大·戈丹、马利卡·贝库共同导演的《杀手》，一部苏联影片怎么可能有英语旁白？一个社会主义的苏联怎么可能赛马场和神奇押注法？

问题指向的是新的悬疑，解开的悬疑是因为1956年的黑白影像存在于东西两个完全不同的国度：《杀手》，The Killing?，美国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1956年的作品，这是继他指导个人首部电影《恐惧和欲望》之后的第三部作品，此前一年的《杀手之吻》也是悬疑片，该片奠定了库布里克拍摄的风格；1956年的库布里克28岁，而苏联版的《杀手》是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和同学亚历山大·戈丹、马利卡·贝库共同导演，当时他们都是苏维埃电影学院的学生，1956年的塔可夫斯基24岁——同样是1956年的黑白影像，28岁的库布里克用85分钟的时间叙述了一笔巨款引发的抢劫计划，而24岁的塔可夫斯基则和同学在20分钟时间里讲述了一个无法出走的时代寓言。

无法出走是因为那扇门关着，是因为那扇门隔着两个世界。但门总是被打开：第一次打开是那个客人稀少的小酒馆，打开是为了让人进来，或者说有人想进来便会打开门，穿着黑衣、戴着黑礼帽的两个男人走进了酒馆，他们要了鸡肉蛋卷、火腿煎蛋等食物，然后站在柜台前的位置。执导这一场景的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给了两个神秘客人背影的存在，当他们面对小酒馆的老板乔治和坐在那里的尼克·亚丹斯的时候，分明变成了一种闯入者：从一开始的背影变成了后来的正面，他们成为了主宰节奏、推动情节的主要人物，而一切似乎都在制造不安，制造悬疑。

他们推开门进来的时候，墙上的钟显示的是5:20分，乔治说晚饭要到6点才开始，也就是告诉这两个人他们想要的食物要再等一下，但是两个男人却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们要的就是晚餐。”6点的晚餐被提前了，他们也渐渐占据了主动，他们问起小镇的名字，然后又问坐在那里的客人的名字，而且他们说乔治是笨蛋，说尼克是个聪明人。开始吃东西的时候，他们又让尼克站起来，接着又让乔治把里面的厨师山姆叫了出来，然后又把尼克和山姆推进了厨房，一个名叫埃的黑衣人又跟着他们进入了厨房，然后受灾递餐的窗口前。一个在酒馆的前台，一个在厨房的后台，一个看着乔治，另一个则管住了尼克和山姆——当乔治之后走进厨房时，看到尼克被绑在地上，里面的桌椅散乱着，在那段时间里，一定出现了威胁，一定上演了暴力，但是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根本没有直接将镜头对准暴力，在黑暗中发生，在镜头之外发生，反而增加了悬疑：他们到底是谁？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们要杀他。”这是另一个名叫麦克斯的黑衣人说出的身份，他们就是“杀手”，他们要杀的人是一个名叫奥莱·安德森的瑞典人。杀手要杀安德森，所以他们闯入了酒馆，他们像等待食物一样等待安德森的出现：5:20分进入酒馆开始6点钟才开始的晚餐，而有时候来酒馆的安德森一般要在6:05分到来，所以杀手完全做好了杀人的准备，他们等待着6:05分的时候酒馆的门被打开，那个叫安德森的瑞典人出现，然后他们快速掏出枪将安德森置于死地，最后他们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离开。但是，从5:20分进入酒馆，到6:05分安德森可能出现，这其中的等待在他们的闯入，他们宣布杀人的计划中充满了不安：尼克和山姆被他们绑在了厨房里，乔治也受到了监控，所有紧张的情绪都关注在了那扇可能被打开的门上：安德森今晚会不会来？他会不会被杀手杀死？

门被打开了，一个男人走了进来，此时是5:50分，乔治说厨师不在，客人看了一眼打开门离开了，这个人显然不是“杀手”等待的安德森；门再次被打开，此时传来的是《鸟林摇篮曲》里的口哨声，在紧张而不敢言语的气氛中，口哨声不是一种缓解，而是加剧了紧张感，“杀手”让乔治进厨房做菜，就在这时候乔治看见了绑在地上的尼克——安德烈·塔可夫斯基通过光影中一双脚进来和出去的特写描述了乔治的行动。但是这个客人依然不是“杀手”等待的安德森；6:00，“还有5分钟。”其中一个杀手说到，气氛再次紧张起来，此时的门再一次被打开，进来的又是一个男人，他看了一眼，骂了一句，然后又推门而出。

6:05终于到了，但是门没有被再次打开，那个叫安德森的人也没有出现，“杀手”终于决定不再等待，他们推开门离开了酒馆，而惊魂未定的乔治抽了一支烟，站在橱窗前的他看着他们远去，他这是才松了一口气。从5:20到6:05，墙上的钟循规蹈矩地走着，杀手进来又出去，客人进来又出去，门一次次被打开，又一次次被关上，当被杀人的人没有出现，杀手的存在意义也被消解了。但是悬疑却没有消失，它在另一扇门的打开中变成了另一种悬疑：亚历山大·戈丹执导的第二个场景，依然是从关着的门打开开始的，黑屏中传来的是声音：“谁？”一个女人的声音，接着又是这个女人的声音，她像是在自问自答：“安德森，有人想见你。”于是黑屏消失，一扇门打开，尼克进入其中，他是从乔治的酒馆里过来的，他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告诉躺在床上的安德森关于杀手的事。

“他们在等你来吃饭，然后杀你。”尼克这样说。有人要杀自己，安德森却并没有表现出害怕，而是无奈：“我也无能为力。”尼克问他为什么不去找警察，安德森依然躺着，甚至背对着尼克说：“不用了。”尼克又问了一句：“他们可能是在虚张声势？”安德森无力地说：“我就是下不了决心出去，我整天都在这里，现在没有其他办法了，这一切都太晚了。”而在尼克即将离开时，安德森却又说了一句：“我躺一下，在下决定是不是要逃出去。”门再次被打开，又再次被关上，留着一个逃不出去的安德森，留着一个可能被杀手杀掉的安德森。

酒馆的门被打开，被关上，房间里的门被打开，被关上，打开可能是闯入，可能是进入，关上可能是离开，可能是逃离，在两个世界的相通和相隔中，悬疑一直没有得到解答：两个杀手为什么要杀安德森？安德森到底是谁？他为什么不求助于警察又为什么放弃离开？没有答案，或者说答案永远在猜疑中，这部改编海明威小说的电影似乎也成为了“冰山理论”的一次实践。水面之下的冰山，到底是怎样一种隐秘的存在？安德森困于房间的黑暗之中，担心一切太晚而取消了逃离的计划，是不是意味着这就是属于苏联知识分子的一个时代宿命？门被关上意味着命运再无法自我选择，于是当塔可夫斯基和同学们第一次在学院里拍摄外国文学作品，当塔可夫斯基在电影中第一次让《鸟林摇篮曲》的口哨声响起，似乎就是在选择一条通向另一种自由的路，而打开门是第一个必须做的动作，于是，尼克回来对乔治说：“他们会杀了他的，真糟糕，我要离开小镇，我受不了这里。”门打开尼克离开了，而乔治最后对尼克说：“你还是别去想它了。”在他关上酒馆橱窗的时候，喃喃自语道：“我们要去另一个地方，一个更好的地方。”

1956年的黑白世界里，1956年的悬疑故事里，门关上了，心里的那扇门似乎打开着，在那个时代，这又何尝不是库布里克在大洋彼岸设下的那个寓言：“这种神奇押注法可能输钱，这又怎么比得上那笔巨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