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过愤怒的海

无疑，今年我的年度最佳一定是《涉过愤怒的海》。看完和朋友在路上聊，我问他想法如何，他语塞，于是我换了一种方法问——“你觉得是谁杀死了娜娜？”——庆幸他亦机敏，给了一个不落俗套的答案——老金，也就是她的父亲。但这就像优等生意料之中的八十分，他反问我，你觉得呢？我说有五层答案，你想听哪一个？他说他都要。

第一层，是曹保平告诉大家的李苗苗。第二层，是反转后的真相，金丽娜本人。第三层，是金丽娜的父亲，我们的主角老金。第四层，是任一对茫然漠视或自以为是的东亚父母，第五层，回到第二层，金丽娜本人的延伸与放大——即相比于高位的施爱者，被爱者也需要学会如何滋养贫瘠。杀死她的，是无数个和她一样不知如何被爱的被爱者。

前三层其实很好理解，看过电影的基本都一目了然，能想到第三层，就可以说鉴赏力不俗。到第四层，是专业影评人和知识分子的专场，这一层用娜娜的妈妈做解释就很好理解，闫妮饰演的母亲，看似对女儿失踪、离世充满牵挂伤痛，可有一处细节是，幼年时的娜娜被送到妈妈那里，妈妈不要，她一个人又坐着大巴回去了。在金丽娜的故事里，母亲是缺位的，第三层把凶手归结于老金，是觉得老金自以为是、其实充满不理解与自我感动的复仇，把女儿轮奸的录像播给她朋友看，播给仇人的母亲看，得知女儿惨遭侵犯连捅十七刀后第一反应是“丢了自己的脸”，只顾呕吐，觉得“毁了自己一辈子”，于是他复仇，他发狠，单纯是为了自己的无能狂怒寻找宣泄的来由。到这里，他看似间接性害死了自己的女儿，但一直忽略了存在感不高、戏份寥寥的妈妈，金丽娜缺爱的本质，是原生家庭的糟乱。但这种糟乱，并不是老金一人造成的，她妈也参与其中，她对女儿的抛弃、忽视，和她得知女儿失踪、去世后表现出的心痛与难过，形成割裂感极强的讽刺。一个生前对女儿不闻不问、弃如敝履的母亲，在女儿死后却表现得万分痛心、几近晕厥。后来细想，或许她并不是不爱她女儿，她其实是真的爱的，和老金一样，并不单纯只想着自己，也真的很爱着女儿。但他们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在传达爱与表现爱上，延承了东亚父母一贯的笨拙与含蓄。就像绝大多数普通人的父母一样，爱极子女，却总会招来子女妒恨。多少人对父母的态度，是又爱又恨的？一方面，你知道他们真的很爱自己，一方面，又为他们表现出的某些方面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只不过曹保平选择了一种比较极端的方式去呈现。

到这里，四层完美结束。

第五层，说完不善表达的施爱者，回归到金丽娜作为被爱者的身份——很多童年缺爱的男孩女孩们，长大后，往往在面对“被爱”这件事上时，同样拥有或多或少的“残疾”感。并不健全的吸纳与感知，总让他们在被爱时陷入“要么爱，要么死”的极端残忍中。他们不是不会爱，是不会如何心安理得地接受爱。即便出现一个十全十美的天使关爱他们，他们也不知道承接住这样的爱，相比学习怎么爱别人，他们更缺该如何接受爱。金丽娜自捅十七刀，是这类“残疾型”被爱者的极端呈现，另一头极端就是，无限的封闭与拒绝，像午夜骤然被触碰到的含羞草，遇到爱时，迅速收拢，裹成一团。我在现实里认识不止一个，一遇到类似问题就会藏进衣柜蜷成一团的成年人，且都是男性，我并不是想说他们脆弱，而是他们某种程度上是另外一种的凌迟“十七刀”，只不过金丽娜捅在自己身上，他们捅在自己心里，并在外围安插上铁锁，所谓的“封心锁爱”，以为不接受爱或者不去爱，就可以不受到伤害。但其实，这样只会陷入恶性循环，金丽娜们越来越疯狂，“含羞草”们越来越自闭。

学习坦然被爱，才是涉过愤怒之海后，终将抵达的华丽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