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过愤怒的海

女儿在日语课上被老师纠正动词用法：“喜欢”是你自己的单向，“爱”才是双向。”几秒思考时间里，罗列铺陈过所有关于父爱的片刻中，却没有一秒能被她用来组个词或造个句，父爱像是书里看过的比喻句，辞藻华丽的喻体下是空缺巨大的本体，得到的回答是：“爱，不存在。”
意料之外的荒诞直白，却高空抛物般精准无误地砸在每个人的头上。
最冒进的爱带来最自愧自哀的孩子，一部来自想要演好角色天职的暴力给予型父母和具有极高情感分辨力与感知力的敏感型孩子之间的悲剧，东亚家庭里恒久无解的命题：一种永远不会消弭的对“爱”的代际性差别化理解，不讲方式方法的付出者和只认方式方法的接受者。
人人都懂有了矛盾应该沟通和换位，真正意义上的沟通也许一直在被片中的女儿尝试着开启和进行，遗憾的是她一直以来只得到了锁闭式的、未完成的和被单向重击的责怪与打断。小时候对父亲表达时被粗暴地回击为矫情、敏感；成年后对伴侣表达时被反馈为侧目、讥讽甚至因为感到被恐吓以至于挥刀自残时对方无动于衷最后落荒而逃。一个错误的人，无一例外地在一路上遇到并选择了所有错误比自己还多、问题比自己还大的人去爱并深陷其中，付出了尽自己所能之内的包括远离，交换了尽自己所有的一切包括肉体，此时她发现远离父亲的海、远离獾子岛，努力和逃跑的意义只是为了将这种像惩罚般的父爱变得遥远不可及，没想到却落入了更病态、更无助的深渊当中，意识里的爱和肉体上的操守全部被抽离、驱逐和践踏，十七刀完成了一场关于亲情和爱情的自我献祭，每一刀切切实实地来自自己，实则操刀之手却都源于最亲近的人。角色和身份可掩暴行，童年时破皮淤青，长大后撕裂涌血。也许片中所讲是极端中的个例，但有时这种无解的、在某些崩溃时刻会突然冒出的来自童年时的镇痛，其实也是多半家庭中子女不安全感的来源，是无效沟通下不断进行的自我逼问：“这到底是不是爱”。
看完后个人感觉可悲感和疑惑感交织。可悲在于，即使结局如此惨烈，整部片子演完，父亲最后看似恍然大悟着哭喊忏悔，看起来也多半依旧还是对女儿这脆弱但缄默不语一生的埋怨和费解，一种对上述无解命题的完美体现和追问：“不理解，至于吗，何必呢？”不浮夸的真实。
疑惑又在于，导演看似想表达女儿因为自幼缺爱所致使的讨好型人格形象，那种毫无恶意、邪念和提防心之下的单纯、天真、勇敢以及不畏一切的正直良善，结果却在表现手法上完全颠覆倒置，只感到他对女性浅薄的认知和带有恶意的刻板印象，用自认为充满张力的大尺度桥段刻画出一个思想上痴傻幼稚，行为上无脑疯癫的情感障碍患者，呈现的毫无逻辑且干瘪突兀，时不时插进来的几段扔鞋镜头直到现在也未明白除却可以凑够电影时长之外的意义又何在。最匪夷所思的是，整整两个小时都在喊打喊杀的这一大帮父母，一边打着爱的旗号进行着出于各种目的的复仇和保护行为，一边却烧杀抢掠用尽暴力手段希望代替成长中“错误给予出的爱”来履行自认为的天职和救赎，结果最后的议题却是在提示大众群体请多多关注心理健康？请问没有反复施加错误行为的主体又何来不健康的患者？影片想说自杀的女儿极端、偏激且无心以至于复仇的父亲卑微无助又可怜，看似想表达患“病”的主体是前者，可是在橱柜里面对最后的生死，她首先排除掉的最后的退路是后者，这种熟悉的，反复给她最大绝望的人也是后者，所以谁又能真正判定心理健康的标准为何？谁又在这场以爱为名的关系中病得更重？显然又是无解。另外一个是把从小就把恶趣味和快感建立在弱势群体身上的天生坏种的女生男友，畸形的反社会人格不仅没被父母这个第一施教主体重视并通过手段勒令改变，反而被没有底线原则的包庇纵容愈演愈烈，归属于后天教育之列的问题被归咎于原生的心理健康，断断续续地不解伴随我看完了全片，导演唯一表达出来的主旨却又是：爱都是你的自以为是，愤怒都是你的一厢情愿。
爱是子虚乌有的一场误会，这讲得实在太过武断和刻薄。对于这句“爱，不存在。”的理解，我反倒觉得，其实并非没有爱，反而爱是这诸多“愤怒”的全部力量和来源支持，我们根本无权去审判父辈与子辈之间究竟错在何方，之所以觉得爱从未出现，是因为我们感受“被爱”的身体与时机，都刚刚好卡在这有着巨大偏差和鸿沟的，也近乎毁灭式的时代天堑里无法动弹并完全错频，于是爱变成一种幻觉和误判，一直看得到却从未真正触得到，当然也就无所谓是否真实存在。

但愿每位家长都可以不被站在文化与道德制高点位置的孩子将“爱”指责为偏激和笨拙。
但愿每位孩子都可以不被那位满目憔悴、疯狂与破碎的家长将“恨”指责为忤逆和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