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过愤怒的海

一部自认为完全跟随导演思路，成功理解并预判了意图的电影。

据报道，这部电影是疫情前的作品，开拍在五年前，也就是片中的时间戳——18年。无独有偶，那一年同样上映了一部曹保平指导的电影——《狗十三》。抛却高中时在切片中看的《烈日灼心》零散片段和很小的时候在电影频道比《画皮》更早认识周迅的《李米的猜想》，《狗十三》是我独立真正认识曹保平导演的第一部，而这一部电影也是在它上映的五年前——即13年就已经完成。我想表达的是，跨越十年的时间维度，这个60年代出生已经年过60岁的中老年以犯罪题材闻名的学院派导演两次都把导筒聚焦于当代的亲子关系与“少女心事”上，这一份独到而难能可贵的视角被我捕捉且感受到，因此，在感到神奇与惊喜的同时我想先于开头对曹保平导演表达我的敬意。

我个人的院线观影历史往前追溯其实也正好不过短短十年时间，因为豆瓣标记的缺失，如果不去把所有收集留存下来的用热敏纸打印、时至今日早已字迹难辨的院线电影票根上捕捞回忆的话，像《涉过愤怒的海》、《狗十三》、《嘉年华》这般保留真实底色的现代都市生活青少年主题佳作真的是少之又少。

是的，即便抛开主题加成、从成品和内容上讲我也愿意称《涉海》为佳作。周迅扮演的狼妈景岚这一角色我觉得可比土豆烧牛肉这道菜里的老冰糖的作用——堪称妙手。因为她不是问题的关键本质，土豆和牛肉她和其中哪一样都沾不上关系，没了她，土豆一样被牛肉炖得面坨坨。但是因为她的存在，味蕾对甜味的敏感就会首先抓取人的注意力，也正是因为她不断给出的回甜，会让原本视觉上密密麻麻的干辣椒所带来的味觉刺痛消弭，从而作出这个辣椒没那么辣的判断以及使得土豆于牛肉这对主角父女之外又多了一对配角母子作对照。

必须评价一下，第一场货车劝说戏岚妈妈就把金爸爸拿捏得明明白白：上车让老金捎一段，那股子自然劲头第一反应以为是情侣吵架耍性子。看见刀直接挑明，我是李苗苗亲妈，但说 “如果没那件事我们就是亲家了”（从原片开头一小段娜娜记忆闪回就能知道李苗苗一开始就是奔着玩弄去的）亲家这个词观众（好吧我仅指我自己）听着扎耳但老金听着也扎耳、可她后面补了一句“如果他（苗苗）要是真做了那件事他确实该被捅死”这句话观众听着痛快老金听着也痛快。说服别人第一步，营造良好舒服的对话氛围、让对方觉得你和他是一边的。这招以退为进实在狠。

第二步提供信息、指出事实，也就是对方的困境——李苗苗你靠笨办法是找不到的，李烈更找不到，我现在也不知道他在哪，但我是唯一有可能找到的人。言外之意是你不行，我行，你必须相信我。当然，这里老金急了，直接让她滚下车。

第三步，进一步言语抚慰，“去年我去日本娜娜还陪了我好几天，挺好的孩子”、“你这当爹的心情我太能理解、换我孩子没了我也想捅人。”、“给我三天时间找到他，但不是交给你而是警察。我作为当妈的不可能眼睁睁亲眼看见自己的孩子被别人捅死。”半真半假的言语最为迷惑人。老金此时已经动摇了。他问出了自己最为关心的关键问题：我拿什么相信你。

第四步，这就是岚妈最绝的地方，用坚定的眼神直视一个迫切想要手刃仇人报杀女之仇的近乎癫狂的父亲的眼睛，同时略微带着一抹微笑——你别无选择，看到我的眼睛了吗，你只能相信我是同情你、理解你、愿意大义灭亲帮助你的母亲，另一种情形下的你。于是老金被短暂说服。

当然，剧情的推动是他后续选择放弃跟踪李烈而是景岚，又通过cos道具继续碰运气试图找到李苗苗。直到他第一次被抓进局子里。其实这里也是我认为本片剧本欠佳的地方，观感上类似于龙叔的《英伦对决》主角是个终极轴人，认死理儿，通过景岚所说的笨办法不断地碰运气试图找到自己想要的一个说法和交代。老金第一次单凭一顶cos头套就找到几个青年的家中一顿招呼，最终确认误伤后留下一沓钱以示惬意，你硬要解释为交代人物的善良底色我认为实在是画蛇添足。龙叔的动作片可以用超能力（字面意思的战斗力）解决政府、特工、警察。本片的方式就只能塑造一个党徽闪亮、行为真实的人民警察形象。这里的真实似乎既包括了让老金回日本送闺女的弹性、人性，又包括面对李老板和岚妈手中权势那颗太想进步的真实之心。

可塑造一个很轴的人似乎又是曹保平的拿手好戏，饰演轴人老金的黄渤又是个荧幕轴人专业户，这戏里戏外的呼应似乎又让这一缺点颇具玩味。

说回老冰糖，哦不，岚妈。电影的节奏是紧凑而密集的，开场二十分钟就把人物关系背景交代了七七八八，所以一度我很好奇曹导在144分钟的内容里塞了多少东西。其中至少一半是围绕老金找苗和岚妈救苗之间的斗法。三车相撞的那场戏，周迅光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哀嚎就能用演技爆棚来形容，也完美诠释了片中岚妈的自述：你就把我当一头（拿命护崽的）母狼。可周迅，或者说岚妈的戏份越足，声音越大，我越能觉察到不对劲。

但其实导演的交代我认为已经比较直给了。开头老金和日本警察厅的公关警察对话那里，他用一种感觉奇特但无法评价的语气向对方介绍自己的女儿：不爱吭声，不喜表达。最重要的是第一个词和最后一个词，我印象很深，分别是“懂事”和“皮实”其实他见到女儿而呕吐那一段以及他一开始吐露“没有办法把她和我女儿联系在一起”我还没有完全明白和理解，呕吐这种生理反应出现的千奇百怪因人而异；“没有办法”可能是女儿变化太大，毕竟留学日本的时间已经过了至少两个生日。但一个整日念叨打鱼计算收支的老父亲用他的口吻说出“懂事”和“皮实”其实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这一点我个人其实能有一些感同身受，用现在的眼光去回看，懂事应该叫懂点事但又不够懂事，即理解父母的难处、有从自身找原因的觉悟、不会要求父母满足自己的一切想法，但同时对世界、亲子、家庭的认知远远不足从而容易得出“父母离婚都是因为我”、“反正说出自己的想法和要求也不会被真正理解和即刻满足反而……，那么不如什么也不说”这般结论。

因此在时间过半的时候我就在想，导演你最好不是只在拍一个《荒蛮故事》风格的老父亲复仇记，把人物尤其是景岚和金陨石二人抛却身份、地位、阶层的外衣只留下动物本能般的角力，这样的故事蓝本有些过于俗套而泛滥了，你最好能最后把娜娜留学生活的一两年时间里父亲关心的缺失展现出来从而把“老金也是导致女儿被害的原因之一”直白地表现出来。如果没有那可就太遗憾了。

很遗憾，个人认为结尾表现得不够好，该长的地方没留够情绪、该铺在前面的地方一股脑留在后面补上（就像我这种言语啰嗦、用词不准确的人喜欢用括号补充说明一样）。

但很欣慰，他一开始就是冲着这个去的，等于是为了一碟醋包的饺子。如果结尾能停留在老金打开那个废弃的橱柜，看见里面女儿小时候画满的太阳便戛然而止出现“曹保平导演作品”片尾字幕的话，我愿为它再多鼓5秒的掌（刚才只鼓了5秒）。当然，后续的交代也是正常，大陆版本特色。当然也有可能交代李苗苗也是为了塑造老金这一人物当时的心理状态同时表达了导演自己关于“原生家庭之罪”的态度。不全是工具作用，这一点，见仁见智罢。

此外，聊一下二次元戏份带来的争议。首先我认为需要朋友圈给我科普一下片中出现的二次元元素（尤其人物）的来源、背景以及在片中的表现是否违背粉丝对其的普遍评价或者期待。就像五一劳动节原本是罢工争取八小时工作制而来，节日意义是歌颂劳动歌颂工人，要是被安排为假期缩减、加班延长那确实该死。这一点我认为是关键，相关知识的匮乏确实没办法第一时间看明白。

其次，于我个人总体而言，二次元元素只是载体，是李苗苗这个被病态溺爱的富家少爷与金娜娜这个过分缺爱而同样病态的渔民丫头在截然不同的家庭环境生长背景下接触到同样作为精神寄托和情感依恋的爱好或者说东西。它可以是二次元动漫，也可以是鬼火机车、是电脑网游、是朋克摇滚，是在近几年雨后春笋般肆意疯长、规模大到成为一种社会现象但又不够大以至于远离大众尤其是上一代人从而被掌握话语权的他们给简单定义的东西。一个载体罢了，曹导对其的展示也是浮于表象充满刻板印象的，充满刻板印象是正常的，因为这不是一部探讨日本文化输出的电影；浮于表面是正确的，因为他没有把二人病态的精神直接或者间接归因到二次元上。这是我个人的观感以及相应的态度。还是那句话，一个载体，就像装一道菜的容器，并不能决定这道菜本身的味道和好坏。至于为什么一定要是二次元，我想，可能他想表达“只懂养不去育的父母之于现今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孩子就像二次元之于三次元那般扁平割裂、难以理解这一观点吧”

而从主题表达的内核来讲，恰恰是因为老金娜娜、苗苗岚妈这父女、母子的对照，从戏剧层面看，一头疯牛复仇与一头母狼护犊是表面冲突，它让本片更好看。更深一层的传达是——缺爱不行、溺爱也不行，都会导致病态，导致不健全的人格，导致悲剧的发生。无关家庭条件、无关小子丫头、也无关兴趣爱好，这让本片更深刻。

至于两人的爱情，唯一让我爽到的点在于娜娜短暂顿悟后对苗苗的复仇，其余时间全在心里叹气和默默发笑。一颗泡在蜜罐头里长期保存的辣椒和一颗在阴暗潮湿的橱柜里发芽的土豆，两样东西倒在一起做一道菜，你痛斥这道菜难吃、恶心，我觉得你说得对，但没必要。

最后相比岚妈和老金，李烈和顾红角色上的工具人属性实在有些可惜。李烈船上发疯有些用力过猛、没头没尾；顾红虽然从老金视角来说她让观众生厌，但从她个人视角来看老金，似乎又能够理解那句质疑“你到底有没有把娜娜当你的亲闺女”。尤其酒店纸条与最后老金墓地的凄惨乞求将老金和岚妈前后地位的反转对比与顾红和老金的反转对比，更能衬出父亲老金的人物悲剧性。同时再次凸显顾红这一角色的工具人定位，而电影中若隐若现无所作为的工具人却又一个叫“母亲”的身份，这又更加让悲剧的产生显得荒诞。深入的说，我必须得提的一点是老金全片只有父亲这个角色而没有太多对他个人人物以及性格经历的塑造，这是我认为同样不足且有些致命的一点。为什么？讲明白，或者至少愿意去剖析然后讲出来，很重要！他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位父亲。我不相信以曹导的能力会没有篇幅去讲。

一些印象深刻的片段想提一下例如天台上的阿祖与龙叔，哦不，苗苗与老金；地下室的火隐喻色彩浓郁；台风气旋带来的鱼雨对二次元苗苗来说是天降祝福，对老金来说是天公助我。可能会有观众（假设别人）觉得这里太“无巧不成书”，但我很喜欢，一是前面有铺垫且符合城市背景；二是认为借用台风天气反而是最好的剧情转折。

作为一名渔民，老金靠天吃海、粗粝朴实，他理解并敬畏台风，但少爷苗苗不理解，缺乏敬畏，喜欢玩极限，所以他活该翻车；同样，天气作为日常生活中存在但往往被忽视的一个自然因素，这种与之共存到理所当然最后自食其果，有着强烈但自然、通俗而广泛的隐喻效果，与电影剧本想要营造的戏剧性完美契合。毕竟，恶劣天气本就是一种能量的释放，你积压得多了，就必须有一个出口去释放，对么？

只是在近乎崩溃了大半集的老金终于大仇得报，涉过那片愤怒的海到达彼岸之后，他却倏然发现盛开着的血色花朵是一直以来他自己亲手栽培下的恶果。

赞美太阳。

看完出场发现含译满满的院线（随手配图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