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过愤怒的海

这是近年华语银幕少有的能让人充分感受到“电影”魅力的作品，绝对值得在影院观赏。

饱满的影音设计，跌宕的情感起伏，善恶虚实的极限拉扯，人心人性的命运叵测，故事，演技，批判，奇观，反转，应有尽有，视听轰炸。

很难说哪场戏最好，因为好戏太多了。

渔民金陨石（黄渤 饰）早年离异，为供女儿金丽娜（周依然 饰）读书常年漂泊海上，某日接到前妻顾红（闫妮 饰）电话，正在日本留学的女儿出事了。金陨石赶赴日本，却很快看到了女儿的尸体。最大嫌疑人指向女儿的男友李苗苗（张宥浩 饰）。李苗苗发现金陨石在追查他，迅速回国，愤怒的金陨石踏上复仇之路。

回忆中鲜活的金丽娜变成尸体的蒙太奇让我一愣，遍体鳞伤，变形变色，无声无息，这大概是难得的在大荧幕上直观地感受到尸体的可怕与“丑陋”，也因此更能感受到面对尸体时金陨石和顾红的巨大反应。

李苗苗父亲李烈（祖峰 饰）与母亲景岚（周迅 饰）家境优渥，但也早已离婚，李烈在婚后又有一个女儿。李烈与景岚关系紧张，互相并不信任。景岚与金陨石第一面就单刀直入，亮明身份，她希望金陨石给她三天时间，她会找到李苗苗，接受法律制裁。

但景岚骗了金陨石，她已经把李苗苗藏起来。景岚，金陨石，李烈，三个人像是猫鼠游戏，互相猜忌，彼此设计，加上时而现身的李苗苗搅动局势，消耗着每个局中人的身心，让所有人的状态都逐渐濒临崩溃。

金陨石坚信是李苗苗杀了自己女儿，景岚和李烈不无怀疑但也无心查明真相，国内警察束手无策时，逃跑和追逐成为双方一场暗战。导演对金陨石大量的动作戏都做了精心设计，各有风格，地铁奔逃，楼顶滑坠，大桥追车，逐渐靠近的台风也制造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焦灼感，水龙卷造成的从天而降漫无边际的鱼雨成为电影最具奇观性的场景。狂风暴雨，血肉模糊，连环车祸，金陨石从车里爬出来，当着景岚的面，把昏迷的李苗苗拖出来，一个即将手刃杀女仇人的父亲的狂欢，一个目睹儿子任人宰割的母亲的绝望，让人窒息。

金陨石把李苗苗带走，生死未卜，但他也迅速被捕。景岚和金陨石在审讯室对峙谈判的场景是两位主演多场精彩对手戏中突出的一段。想知道李苗苗下落，就要放走金陨石，他要去日本送女儿。景岚看着他的眼睛说：“其实我们两个人都是骗子，但骗子有时候也会讲信用。”她希望给金陨石三天，女儿葬礼后回来，李苗苗是生是死给个交代。

电影利用插叙倒叙，回顾着金丽娜在日本的生活。她喜欢动漫，常参加cosplay活动，偶然认识了李苗苗。李苗苗的炽烈深深地吸引着她，她在情感上的极端可能不亚于李苗苗，某种程度上他们是同一个“物种”。金丽娜会因为李苗苗的离开自甘堕落随意发生关系，又会因为李苗苗当面拔掉牙齿证明自己的爱而欣喜若狂，同样又因为激情的消失不信任李苗苗而主动离开，接着又在另一个男孩身上经历表白-热恋-平淡-怀疑-离开的过程，重新回到李苗苗身边。她忘不掉李苗苗的疯狂。她对爱的阈值很高，她想要疯狂地爱一个人，对方也要疯狂地爱自己。

金丽娜做的最疯狂的事就是自己杀死自己。她为了加深与李苗苗的感情，去找与李苗苗发生矛盾的三个人，结果被对方轮奸，李苗苗却认为她喜欢乱搞，她选择了当初李苗苗用过的自残方法来证明自己的爱。慌张的李苗苗选择离开，绝望的金丽娜钻到壁橱里，等待血液流尽。

金陨石到日本就是想查清李苗苗为什么残杀女儿，他用女儿被侵犯的视频找到了那三个人，再次在内心确认就是因为李苗苗认为女儿不轨所以杀了她。

他暗示景岚李苗苗已经没了，两人再次激烈冲突，景岚开车坠海，金陨石救了她。死过一回的景岚放弃了穷追不舍，儿子已经没希望了。李烈开始不依不饶，监视着金陨石一举一动。警察告诉了金陨石更多李苗苗的情况，金陨石把李烈约到海上，说要带他看儿子，但也同时说出了他对李烈“借刀杀人”的猜测。

李苗苗小时候性格顽劣，曾经误拔奶奶氧气管导致奶奶去世，但事后没有任何责问。李烈和景岚离婚时李苗苗曾受刺激，用炮仗炸青蛙沾染浑身血污，两人暂缓离婚。之后婚还是离了，李苗苗跟着父亲，但故意在玩蹦床时把妹妹踢出去导致高位截瘫，终身轮椅。面对新的杀人嫌疑，李烈对儿子已经失望到极点，他想尽快把他关进监狱，以绝后患。被说破的李烈恼羞成怒，压抑的对儿子的怨恨也爆发，在与金陨石的追逐中意外受伤倒地。

结尾，金陨石从来访的日本警察那里得到了案件真相，但他难以相信女儿是自杀的。警察告诉她，女儿去世前，手机有电而且就在身边，但在漫长的六七个小时里，她没有向任何人求助，包括她的父亲。

警察把金丽娜社交账号密码给了金陨石，这个对女儿几乎一无所知的父亲终于真正开始认识自己一手养大的骨肉。金陨石作为父亲，一直是强硬暴躁的形象，强迫怕水的女儿学游泳，强迫发烧的女儿湿布蒙面降温不吃药，当着喜欢小动物的女儿面用杀毒剂喷洒小猫，把女儿推上汽车送给母亲但母亲也拒绝接收，每次出海都很久，独自在家的女儿只好躲在衣柜里，最长的一次有十几天。这些记忆都刻印在金丽娜心里，在成长过程中不断发酵，成为人格的一部分。

李苗苗没有杀金丽娜，但他是压倒金丽娜的最后一根稻草。两个破裂的家庭，两个扭曲的孩子，他们都是“自私”的人。一个会因为想得到而伤害别人，一个会因为想得到而伤害自己。本质上，李苗苗的自私是无情，缺乏共情能力，金丽娜的自私是没有安全感，需要不断确证。从相关采访中也可以了解到，李苗苗确实有反社会人格，金丽娜有边缘型人格障碍，他们其实都是“病人”，需要专业人士的介入。

电影对“父亲”的批判直白粗粝且雷霆万钧，但除了最为直观的金陨石“无能父亲的狂怒”之外，三个家长其实都站在了审判席上。

金陨石“父罪如山”，他从小对女儿的粗暴教育，长大后对女儿生活的一无所知，女儿去世后第一反应是“我金陨石的闺女被毁了，是个笑话。”尤其他与日本警察饮酒时的一番对话显示出面子比死亡本身更要紧，所以他会把女儿受辱视频给别人看，在女儿葬礼上得知三个加害者信息后转身就离开。电影不停地在通过其他角色质问金陨石：“她到底是不是你亲女儿？”

李烈从小就对李苗苗疏于管教，当李苗苗明显有暴力倾向的时候不采取任何有效措施，甚至冷处理，眼不见心不烦，和成年后的李苗苗显然也没有过多交流，直到卷入死亡事件，他的办法是直接处理，一了百了。

景岚真的有像她表现出来地那么爱自己的儿子吗？夫妻二人都知道离婚对李苗苗的负面影响但都选择了离婚，且离婚后李苗苗留给了李烈。李苗苗伤害妹妹，间接导致金丽娜死亡，但景岚依然选择姑息包庇，想把李苗苗尽快送出国，逃避所有责任。景岚言行举止利落强势，始终妆容精致，她对儿子的袒护，一方面是权贵阶层滥用资源优势使自己人利益最大化，在国内惹事就送到国外，在国外惹事就送到另一个国家，需要抓人就呼叫警方，需要放人又施压警察，规则和边界都是为自己服务的，予取予求；一方面也是她个人尊严的维护，习惯于掌控一切，习惯于以自我为中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儿子出事了，她看不上丈夫的无能，又不能输给另一个无能的父亲，保住儿子她就又赢了一次。

三个人都在根据自己的一厢情愿选择信息，然后义无反顾地投入战斗，孩子们究竟经历了什么，既成事实，无暇多顾。与其说这是对“父亲”的讨伐，不如说是对“父辈”的鞭挞。

人是复杂的，爱是纯粹的，复杂里包含纯粹，纯粹难以解释复杂。

自以为是的爱算不算爱？

当李苗苗被推进火化炉时，平行剪辑是三个加害者在KTV唱歌的歇斯底里。包厢里灯光绚丽，三个人形容猥琐，歌声喧嚣，在手持摄影里如鬼魅夜行。这当然不是我们在KTV玩乐时的真实状态，更像是金陨石内心对仇人的想象。电影里李苗苗和金丽娜都喜欢Cosplay，出现了大量的Cosplay场景，这里的年轻人们呈现出一种“乌合之众”式的群体形象，毫无个性，千奇百怪又千人一面，这也更像是一种“父辈的视角”，呈现出在父辈眼里的新世代、亚文化。这些负面的刻板印象象征着父辈与下一代的隔膜，父辈对新事物的不在意不理解不接受。

下一代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想忘掉外面的大世界；上一代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却以为这就是全世界。

黄渤周迅的表演无懈可击，尤其黄渤，地下室纵火，暴风雨追凶，旧衣柜破防，有太多表演的张力时刻。两位年轻演员也立住了角色，周依然的脆弱敏感，张宥浩的邪魅阴鸷，相得益彰。李苗苗有很多表情变幻，炖鳖汤，徒手拔牙，灭火器砸人，甚至面对母亲也有两张面孔，他显然是病态的，他的成长过程一定在某些方面激发或放大了他的病态，但直接用原生家庭解释是缺少说服力的。

金丽娜的情况同样如此，金陨石给他带来了太多心理创伤，但毕竟父女俩这么多年是相依为命的，金陨石也确实在用自己的高风险工作为金丽娜创造更好的学习条件，他绝对是一个不合格的父亲，但也不是一无是处的父亲，他爱自己也许远远超过爱女儿，但也不能否认女儿在他心中是有位置的。

所以当电影前两个小时刻画了无数苦难，最后十分钟通过女儿的回忆，发现悲剧的源头是父亲的失败时，这把刺向父亲的匕首锋利又莽撞。

很黑色幽默的是，按照父辈的逻辑，他们大概会心甘情愿接受这一刀，仅仅因为握刀的是自己的孩子。

电影的剧作十分用心，草蛇灰线铺垫细节，但正因如此反而有些刻意的匠气，而且这些散碎的片段很难支撑如此酷烈的人物和故事。这部电影像一篇主题先行的战斗檄文，为了某个结论，选取可以提供支撑的证据，谋篇布局，排比罗列，到达预定终点，吹响早已安排妥当的胜利的号角。

电影结尾处是一个闪回镜头，金丽娜在日本学习日语，老师向她解释“喜欢”和“爱”的区别：单向的是喜欢，双向的才是爱。

老师让金丽娜用“爱”造句，她酝酿了许久，说：“爱......没有。”

观影过程中有许多情绪，愤怒，焦虑，无奈，压抑，但最多的应该是，难过。

这部电影制作于2018年前后，拖延多年上映，却暗合了当下对性别议题、父权制议题极度关切的社会氛围，抗争的第一步往往是揭发与批判，当一波又一波的情绪热潮过后，前路并不清晰。愤怒之后，更重要的也许是如何涉过愤怒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