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辣椒

男性之梦

影片以一个我们最“熟悉”的梦作为开场。这是粉川警官的梦，也可以看做是男性之梦。

粉川警官的梦符合我们对于一个梦普遍的想象。那些奇异的景象、无法理解的逻辑、追逐的场景、飞翔的体验、如同电影蒙太奇手法一般的转换，已经隐藏在这些背后的诱人秘密，都是典型的梦的样子。所有这些经由凝缩、变形之后的奇异景观无不都在反映弗洛伊德所说的“梦是潜意识愿望的满足”。这样的梦即是电影中的男性之梦。

男性之梦并非指只有男性才会做的梦。弗洛伊德所说的“潜意识愿望”指向的是经典的俄狄浦斯情结，暗示我们潜意识深处的愿望与现实之间的冲突所引发的焦虑，这是人人皆有之体验。剧中，当粉川、千叶和时田三人第一次在研究所见面时，粉川警官背后画面中出现的正是俄狄浦斯王的形象。

男性之梦是一种主动的压抑，压抑潜意识愿望与现实之间冲突所引发的焦虑。压抑最终可能达到的最好的境地之一，弗洛伊德称之为升华。

而有创造力的梦亦是升华。

粉川的梦是男性的梦，但在这里确切地说，是男性被阉割的梦。重复的梦境预示着创造力的衰退，这与现实中粉川追捕犯人的无能相呼应。粉川的梦总在同一个情景下中断，在“接下去该怎么办？！”这一声大喝之中戛然而止。被终止的是无法被经验的潜意识愿望，其无法经验的恐惧甚至不能转换为一种焦虑，因此梦境用最为强烈的焦虑——惊醒来掐断这一通道。而这也成了粉川焦虑性神经症的写照，最终在粉川开车的时候以惊恐发作的形式爆发。在这一幕中，快速切换的场景——两个一起吃冰棍的男孩、一前一后骑着摩托车的两个男性、公交车上的一车男性以及海报上的两个男孩形象，都暗示粉川的同性恋愿望或许是其恐惧的罪魁祸首。

所长的男性之梦相对更符合所谓“健康”的人。所长的梦更贴近典型的“男性”的梦。他在梦中把自己幻想成教皇，但这仍不足以表达其潜意识更深的欲望。直到paprika在梦中变成了被其搭救的美女（被英雄所救的美人）并进入了所长的身体，后者在暗含性色彩的膨胀之中爆炸，所长这才借由这一梦中体验，即一种创造性的压抑/满足，重新回到现实中。

男性之梦是大多数人都在做的梦，梦借着光怪陆离的样貌让我们体验到某种潜意识愿望的满足，而新的成功地压抑建立之时，意味着我们可以从梦中醒来，并区分现实与梦境。

女性之梦：

剧中出现的第二个梦是女性之梦。

女性之梦同样并非是只有女性才会做的梦。在这部剧中，女性之梦是paprika、是斯芬克斯、是七十二变的孙悟空、是潜藏的智慧、是谜。

在粉川背后的是俄狄浦斯王，而与其并排坐着的千叶的背后则是人面狮身的斯芬克斯。“Sphinx”源自希腊语“Sphiggein”，意思是“拉紧”或“结合”，其形象多种多样，但总是人兽合体。在希腊神话中，它喜欢坐在悬崖边给路过的人出谜语，而在对方无法正确回答之时把人吃掉。女性之梦不同于男性之梦，ta不理会男性之梦所焦虑的现实规则，亦不与现实对抗，而是始终身处现实背面；ta是我们自以为是的反面、ta是已知之外、是未知、ta是谜本身。

粉川警官的梦中自我仍旧是他自己的形象，但千叶在梦中的形象——梦侦探paprika却完全与千叶不同，甚至可以说与理智、边界感清晰的千叶正相反。因此，如果说粉川的梦——男性之梦——是表达为现实所禁止的潜意识愿望，那么千叶的女性之梦则是自我另一面的存在。从剧中多处可以看出男性之梦与女性之梦的差别，例如粉川警官对于自己喜爱电影这件事的态度是矛盾而压抑的，而千叶则对自己心中对时田的感觉则是近乎隔离而完全没有觉察；又如粉川时常做焦虑的梦，并且在现实中也受苦于突然的惊恐发作，而千叶则已经好久没有做梦了，现实中的她理性、冷静，对工作丝毫不参杂私人情感，只在当时田执拗地要继续开发dcmini时，千叶才突然失控一般，露出“真实”的一面。

女性之梦的含义在于，他者即是自我，依存的彼此界限在于何处始终是一个谜。究竟是虚构来源于真实，还是真实来源于虚构？能够对自身完美回答这一问题的必然离不开女性之梦。剧中有一个场景，当所有人融合的梦境侵入现实，此时paprika和千叶发生了分歧：千叶着急去救坠入梦中、已经变成巨大机器人的时田，而paprika则打算先开溜。千叶对于这个不听自己话的“分身”感到生气，命令“只是自己一部分”的paprika遵照自己所说的去做。而paprika则反问千叶，有没有想过千叶反而可能是paprika的一部分？女性之梦总爱提出问题，就像爱出谜题的斯芬克斯，由此解构现实、解构崇高的主体，然后就“开溜”了。

解谜的任务则留给了我们的男性之梦，留给了俄狄浦斯。粉川警官的男性之梦——也就是俄狄浦斯情结，很显然其弑父娶母之焦虑来源于每一次梦所中断的部分，也就是他向那位同学好友所开的那一枪。或许是粉川警官潜在的同性恋恐惧使其在内在世界中背叛、乃至杀死了好友，所幸在paprika以及其女性之梦的帮助之下，让粉川能以罪疚的感受替代过于强烈的压抑（通过自我享乐的阉割，如对电影的喜爱，以及自我能力的阉割，如工作上的无能）。但是这还不够，俄狄浦斯情结的处理必须以对一个问题的回答来完成，即“我是谁”。在剧中，粉川警官最终领悟到自己所真正背叛的并非是那位好友，而是自己，是另一个自己。如此，那一声大喝“接下去该怎么办？！”便不再是来自于被自己所背叛之人的报复（如同弑父娶母所要面临的阉割恐惧），而是对自我追求的鞭策。至此，作为一个知道自己是谁的粉川警官，才能够上演之后英雄救美的戏码。

男性之梦与女性之梦存在于每个人的身上。在结尾，觉察到自己内心另一部分情感的千叶，最终和时田走到了一起，不过她让paprika转告粉川警官这一消息。这种明确、甚至冷峻的身份界限让我们意识到千叶还是那个千叶。而粉川警官最终放下了自己的电影梦，感叹并接受现实和梦想的差别。之所以是接受而并非妥协，源自于镜中的另一个自己，源自于真实来源于虚构，谁又能说粉川没有在他的警官职业中满足自己的电影梦呢？关于此更多的内容，弗洛伊德在他的《本能及其变迁》有详尽的论述。

自恋之梦：

剧中的第三个梦则是众人共同所做的自恋之梦，或者可以称之为破碎自体的梦。

自恋之梦由两部分构成。一个部分是贯穿影片的游行队伍。游行队伍从遥远的沙漠出发，一路穿过街道、大桥，最终到达城市。组成游行队伍的包括了神社、鸟居、招财猫、不倒翁以及各种过时的老爷车和家电等各种各样的事物，所有的这些都指向“被丢弃的物品”。不论是宗教、传统习俗又或者是家电，在片刻不停地当下都只是某种消费品、某种时尚玩物，而其本身的丰富含义早就丧失殆尽。

这也是自恋之梦的特点，即无意义的意志。本片的导演今敏在接受采访时谈到，他想要把游行作为串起整一部影片的噩梦，要区别于一般的噩梦（如粉川警官的男性之梦）。因此导演并没有采用把这个梦境描绘得阴暗恐怖来实现这一目的，而是采用了“光鲜亮丽过了头反而让人感到恶心”的表现方式。

不同于男性与女性之梦，这两种梦的内容或是象征着我们的潜意识愿望，又或是暗示我们内在的某个不为我们自身所知的谜——自恋之梦的内容没有再多的含义，如同组成游行队伍的各种事物，只是鲜艳、晃眼、怪异而又挥之不去，与他者毫无关联地自顾自前行。精神分析家温尼科特形容在这种自恋幻想中，“一条狗就是一条狗，始终是一条狗”，在幻想中看似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是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自恋之梦的第二个部分则是破碎。再引用另一位精神分析师科胡特所描绘其病人的一个自体破碎的梦：

在夢境中，個案發現自己處於一條冰隧道中……突然間他被拉進牆壁的縫隙，發現自己處於眩目的明亮景象中。雖然這個地方的所有細部都看似一般城市，有許多人和各種忙碌的活動持續著，但卻是不真實的，其中的人們都是無法接近的……工作的人們與行人都完全無法靠近——不是因為他們的冷漠，而是好像原則上就是如此。個案永遠陷在其中而無法逃跑；且根本不可能與他們溝通。

自体的碎片如同孤魂野鬼，聚集在一起游荡并发出巨大的声响，重复再重复，以此避免真正的死亡——一旦停下来就意味着崩解碎裂。科胡特认为自体障碍主题的梦还有另一个特点，即因为自体身处崩解边缘而产生的一种不可名状之感。这种感受可以在梦中表现为房间里一个微不足道的裂缝，暗示整个房间结构的弥漫性损坏；又或者皮肤上微小的感染、住所被遍布的小虫盘踞、泳池中遍布的藻类等等。我们同样可以在本片中，几乎看到毫无二致的内容——阴暗的地下结构被破碎的玻璃所遮蔽、如蝗虫般飞舞的大群蝴蝶、在自恋之梦的深处遍布的藤蔓触手。

在这种崩解的死亡威胁中诞生了本片的反派。如同一个自体受损的人需要以夸大的自恋来防止摇摇欲坠的自体崩解，片中所有人融合所形成的自恋之梦同样需要一个充满着自体性欲色彩的控制狂来作为梦的守护人。作为自恋之梦的守梦人，我们可以看到董事长视他人为自己的思想延伸、是自己的手、自己的脚。弗洛伊德在《论自恋》中用变形虫的躯体与它伸出的伪足来形容这种自体性欲灌注的状态。这个自恋之梦的守门人只有一个目的，便是吞噬（控制）掉一切东西。

自恋之梦如何醒来？影片中，自恋之梦的影响使得单纯的时田退行至一种幼稚的、单调重复的行为中，化身成为巨大的机器人到处破坏。这正是过强的自体性欲中断了孩子进行游戏能力的状况。温尼科特认为，真正的游戏其进行场所必定处于一种主客体的“中间地带”，这近似于一个人中奖时的体验——既觉得冥冥中如有神助，又知道运气无非是概率问题。而沉浸于自恋的孩子是无法进行游戏的，只能机械地释放其身体累积的张力。

使得时田能够真正能够开始游玩的，是此时觉察到自己潜藏情感的千代。千代此时觉察到了无意中被自己所忽视的情感，男性之梦与女性之梦在她的身上结合在了一起，形成了真正的爱——一种具有献身情感的客体爱。“不带敌意的坚决，不含诱惑的深情”便是形容这种爱，正这种爱使得孩子降生，并开始成长。

自恋之梦属于孩子，而倒过来说，孩子之所以能够真正活在一个与其有关的、有情的现实世界（而不是客观的、但同时意味着与己无关、无法接近的、冷漠的世界）之中，正是因为现实世界是由自恋的孩子“创造”出来的。孩子饥渴地吞食全世界（父母作为全世界）的自恋幻想，并最终把自己“生出来”。自恋之梦的结果，是创造出一个孩子——一个拥有一切成人能量的早熟的孩子、亦或是一个真正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