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

战争的隐喻

本片对于爱尔兰内战的处理是十分微妙的：它既是岛上人所处的不可逃避的世界境况，又仅仅体现在日历上的日期、时不时传来的枪炮声和人们的闲谈之中。它既在场又不在场。根据Inisherin拼写的暗示，我们可以确知其是爱尔兰岛的一种隐喻，而内战的这种存在形式也如同报丧女妖般宣告着岛上两个男人之间的冲突。作为爱尔兰裔，麦克唐纳将内战这一爱尔兰历史上的痛苦时期作为背景，无论如何都不能被认为是任意的；岛上的两个男人的冲突构成了对内战双方的政治隐喻，而内战作为一个“世界事件”又将岛上两个男人间的荒诞冲突上升为对人类命运与精神世界的反思。这两组冲突互相缠绕构成了本片的表里文本。

历史上的爱尔兰内战是不满英爱妥协、主张整个爱尔兰岛彻底独立的共和军和主张维持现状满足于自治领状态的田园派两方的冲突。两派在英爱战争中共同反抗宗主国英国的统治，又在对待《英爱条约》的问题上走向武装对抗；最终内战虽然只持续了一年，却造成了比独立战争更惨重的伤亡，也成为了爱尔兰历史上的永久疤痕。与割指断交、想要用音乐追求不朽的科尔姆相比，帕特里克似乎并未体现出某种鲜明的主体特征：一个庸俗快乐、从未追问过生活意义的牧牛人。然而，帕特里克并非是一个浑浑噩噩无主体性的形象，相反，他的主体性就寓于喝酒闲聊等这种平凡琐碎的日常生活之上。他的生活原则被直觉性地概括为一句“being nice”，一种无法用语言具体描述又真实存在的东西。可以说帕特里克这个人物身上体现的是一种英美保守主义的精神：美好生活就是每天放牧劳作然后去小酒馆同朋友吹牛打屁喝酒，生活的意义就在于这种长久以来的生活方式本身，而不是任何思想者的华美约言。从帕特里克的角度来看，科尔姆是被从大陆来的新思想蛊惑了，他想要将不朽寄托在音乐等外物之上，而传统本身就是永恒的——在帕特里克与科尔姆在小酒馆关于不朽的争论中，帕特里克对自己的生活方式的辩护就是：“我的祖父、父亲都很nice，你过去也很nice，你现在发了什么失心疯？”有趣的是，这正是爱德蒙.伯克面对法国大革命时的态度。对应到爱尔兰内战上，条约派和共和军的冲突也来自于对未来爱尔兰国家的保守或激进的构想。似乎可以将帕特里克与科尔姆和保守的条约派与激进的共和军对应起来，然而这样似乎折损一些暧昧不明的美感。

影片中另一个对战争的隐喻来自矛盾发展的荒诞性。二人之间的冲突最开始不过是酒馆中不坐在一起这种小事，最后却升级到斫手指烧房子这样极端的暴力行为。这里麦克唐纳在剧情上的处理与爱尔兰内战的历史有颇多对应之处，可以说是对历史背景明显的映射：在内战爆发前，两派也曾极力避免全面武装冲突，但是在政治原则的不可调和的矛盾下冲突不断升级最终导致了血腥的战争。甚至在某些具体情节上也能找到电影与现实的对应：历史上爱尔兰内战正式爆发的标志是共和军武装占领了都柏林的四法庭，而片中正是科尔姆向帕特里克的门板上投掷了第一颗手指。影片的结尾帕特里克和科尔姆也不得不带着冲突的伤痕再次共同生活下去。

未启明者

但是，如果将影片理解为对一段历史的影射，未免失之肤浅。借助科尔姆和帕特里克两个人物的冲突，反照出的是人类精神中彼此冲突的欲念：人既有自我实现的欲望，又有放弃自身主体性成为客体的欲望。借用存在主义的术语来讲，人的存在是一种“被抛”的境地，人可以有意识地去谋划如何存在，却无论如何无法消解存在本身。从这个角度讲，传统是最本原的一种意识形态，因为它是天经地义的、不加反思的。帕特里克在科尔姆与其决裂之前是一个未启明者的形象，因为他已经完全融入了传统所赋予的社会角色之中，其主体性完全体现在一种无反思的对传统的顺从。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传统是某种类似莱布尼茨“前定和谐”般的理想状态，从导演对于刽子手渡海去处决犯人这一情节的描写中可以看出这种传统中的恐怖与暴力。另一个有趣的情节是西沃恩（帕特里克的妹妹）要比帕特里克更早地表现出对传统的背离并最终以逃离为结局，这似乎意味着女性在一种父权制的传统中的天然的反思者角色和疏离感。对于帕特里克而言，正是科尔姆的决裂让他不得不产生一种启蒙，将他从客体化的处境中惊醒过来；一个佐证就是，当帕特里克跳出来指责科尔姆不再“nice”、为自身的生存状态辩护之后，科尔姆说：“这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帕特里克，我又开始有点喜欢他了。”这是一种属于现代人的精神危机，在传统不再能够提供一种令人信服的身份认同之后，现代人就必须背起名为“自由”的沉重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