牺牲

有一段时间，我把塔可夫斯基的电影、纪录片、采访、书籍全部找来看。后来又通过他的日记找到对他影响至深的写作者和电影导演，再去看他们的作品。同类相吸的缘故，他的影像和话语也经常会出现在我喜欢的作家的书里和导演的电影里。唯一一次在大屏幕上观看他的作品是在坂本龙一的纪录片里。

第一次看《潜行者》如同看到一个神迹。它是这样的诗意和简洁。如果说电影是雕刻时光，那么这部电影仿佛是神亲自操刀，雕刻了那段身陷炼狱的时光。还记得电影快结束时那个用意念就可以移动杯子的女孩吗？神是在告诫，不要放弃希望，会有奇迹。你们必先从地狱走出，才能抵达天堂。这是一次试炼。

第一次看《牺牲》，心中并没有如此的震撼，它的影像风格不如《潜行者》那般强烈。但是《牺牲》却是我在困难的时候想到最多的一部电影。想到有人竟然在电影里以自我牺牲的方式跟神交换了一个愿望。塔可夫斯基曾说过，艺术是一种祈祷。不知道有多少人读懂了他在《牺牲》里祈祷的内容。

双手合十。是的，他在《牺牲》里祷告：请神免去世间的这场（核）灾难，我愿意用我拥有的一切与你交换，无论是财产、家庭，还是我说话的能力。塔可夫斯基在这部电影完成后不久去世，他牺牲了自己的生命。而经过漫长的煎熬、恐惧、痛苦和绝望，后人等到了一个更加和平的时代。他本人的生命历程竟与作品这样精妙的合一。这部电影的力量是高于艺术的。还有谁是这样在拍电影？

“牺牲”讲的是基督精神：通过牺牲自己，联结到到更高层能量，以此达到救赎众人的目的。这是一种超越个人性的爱，一种界限消融后的合一之爱。

如果说他曾经有过，那么作为电影《牺牲》的导演、作为东正教徒的塔可夫斯基已经完全熄灭了个人的企图心。他没有想证明自己的才华，甚至没有想要制造一部轰动的巨作。他完全臣服。他把自己清空为一个管道，让神的爱与真理经由他，传递给更多的人。正如他本人说过的：艺术家向来都是神的奴仆，要尝试偿还上帝给予的天赋。

我本人受佛法的影响更深。二十几岁时也在教堂做了一年礼拜。那时对西方宗教颇感失望。因为塔可夫斯基，我觉得我有必须重新审视西方宗教。佛法更强调理，西方宗教更强调爱。它们是在用不同方式描述源头。一名佛教徒去看塔可夫斯基的电影毫无困难，并且瞬间就能收到他要传递的讯息。这说明，人跟人最本质的区别不是信仰这种宗教或者那种宗教，而是是否拥有信仰。

《牺牲》开头和结尾都出现了枯树和浇灌它的人。那些浇灌它的人是世俗标准下的愚人，因为他们一直在做一件看不到意义的事。但塔可夫斯基却说，栽种下它，日复一日地为它劳作，用信心和盼望去灌溉它。等到时间到了，死去的还会重生。这是导演送给后人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