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bruary 17, 2017
Billy Lynn's Long Halftime Walk
Metascore – 53/100
IMDB - 6.5/10.0
Rotten tomatoes - 45%/100%
豆瓣 - 8.5/10
每当李安新片问世，中国大陆上空就刮起了一股集体癔症的旋风。蛰伏了数年的单纯的文艺热情似乎一瞬间在这个功利主义当道的天下找到了突破口，以各种形态各异却节奏一致的形式喷发，其范围基本只限于电影圈和文艺评论界这一块，烈度却不输一场小型文革。作为“拜个性教”的图腾，李安“金鸡独立”的大学毕业照再一次重重锤击着那些平时基本上从不特立独行的人的心房。所有人将再次突然发现，如同上次画猛虎一样（虽然李安本人没有画哪怕一根毛，而真正画虎的那个工作室在拿奥斯卡最佳视效的当天已经破产清算了），李安又开始走别人不走的路挑战他自己了，这一次又是一路血泪汗，总是在收官的崩溃边缘紧紧抱住男主（前有梁朝伟和Suraj Sharma，今有Joe Alwyn，仿佛另一种神秘的《断背山》的延续），而且插一段柴静曾经的访谈才发现居然他这次又把巨大压力轻描淡写了（连温和的语调都没有变化）。他的夫人再一次既在男权主义者眼里押对了宝，又在女权主义者眼里独立不羁，还在平权主义者眼里身堪模范，尽管这三个群体彼此之间会继续他们直到人类雌雄合体或宇宙毁灭二者其一才可能停歇的争吵。和李安一个人撑起整个剧组的高大的背影相比，张艺谋和官方的接近会显得愈加趋炎附势，而陈凯歌的嘴炮在李安温良恭俭让的风度面前简直就是弱智和土鳖的络合物。至于其他国内导演根本没有资格被放在一个层面上进行比较，简单来说，所有平时说中文但工作时经常喊“cut”的货和李安相比只能在“相当渣”和“就是渣”的可能互相重叠但一定完全穷尽的两个子集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一夜之间，“一带一路”的港口铁路无法修完，但中华文化荡平全球的旗帜却已经竖了起来，每个人都清楚地认识到了东方式的人与人之间的温情是中华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最宝贵的资产和不可动摇的根基，而和“阿弥陀佛”“ 耶稣保佑”“ 真主至高”对抗的经文就是“Ang Lee, Ang Lee, Ang Lee”（乍一听无比像安利在路秀，于是安利表示它叫Amway）。不过尽管他们在紧抿的嘴唇和湿润的眼框中又一次浸润起了人间真情，顺便还承载起了千年道统，但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他们都依然不会清楚“四维八德”和“一鸡四味干巴得”有什么不同，而回家陪爸妈说话的频率也很难因为N刷李安全集而提高哪怕零点三个百分点。
可是毕竟这个时代什么过期都很快，何况仅仅一部文艺作品所能担负起的点燃群众热情在任何时代也维系不了太久。在这点上，王家卫可以算是一个静态的乐观主义者，和事实相比，他的《重庆森林》牌凤梨罐头还是太给力了。绝大多数事物远不是高温杀菌盐水浸泡外加金属防护的香港菠萝，而是从一口不停火的大锅里面时不时捞出来的一把重庆小面，趁热吃要搞快，放两天必腐烂。影片上映三个月后，高清资源出来之际，《比利.林恩的中场休息》就已经只属于它自己了。举国的欢呼业已沉寂，而豆瓣和其它国外网站的巨大分数差折射出的除了尴尬，只有激情退却过后的那一点点倦。在这种倦意中，可能更能够保持一种安静的直观去透视这部电影本身。
纵观整部电影，无论其内涵如何，李安将《比》的重点放在了如何使用新科技让观众的电影感受经历一场革命。但是除却每秒一百二十帧的技术挑战之外，整部电影的镜头除了依照导演的意图为表现技术搭桥之外，并没有刻意制造出离的绚丽，和《Life of Pi》比起来完全不在一个话语范畴。明显值得注意的是，李安使用了大量第一人称的视角辅以人物直面镜头的大特写，这点在主流电影中很少看见，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比》中运镜很明显的特殊之处。
但如果跳出主流电影圈，将其放在整个视听艺术的范围来考察，那么这种镜头其实并不算新颖。研究第一人称镜头哪家用得最多，游戏如果谦虚说第二，那就没有第一，而且即使不考虑《Hardcore Henry（硬核亨利）》所模拟的第一人称射击（FPS）在当今游戏界的如日中天的地位（毕竟就销量来看《Call of Duty（使命召唤）》是今天游戏产业的第一品牌），角色扮演和冒险游戏在对话中应用第一人称也是常事。如果说Bioware， Naughty Dog和CD PROJEKT RED以《Mass Effect（质量效应）》和《The Last of Us（最后生还者）》和《Witcher 3（巫师猎人3）》以大量电影镜头的过场让游戏的电影化叙事达到了空前的高度，那么《比》片有大量的时间其实和Bethesda公司的《Elder Scroll (上古卷轴)》、《Fallout (辐射)》和《Dishonored (耻辱)》系列的浸没式体验的表达没有什么不同，但一个重要的区别在于这类游戏里没有给主角本人（也就是玩家角色）镜头分配。
传统的正反打是观众作为第三个人，在观看角色这个动作中不断地切换，在一连串的“我看他/她”之中连续变换着“观看”这个动作的客体，然而观看的主体“我”虽然在电影中是隐身的，然而其在场本身的无论其镜头位置如何变化，其存在都很稳固，“我”的身份都很明确。《比》在第一人称之间进行切换的结果是，让观看的角色中不断地切换，在一连串的“我是他/她”之中连续变换着“观看”这个动作的主体，观看的主体“我”和各个角色不断地合一，其在场随着镜头的位移而不断变化，其存在分布在了全部的角色之上，“我”成为了“他/她们”全部，观看的“主体”和“客体”在每一个角色之间做起了排列组合游戏。这种表达从技术上说其实并不复杂，也谈不上应该不应该。李安可能原初的意图是想借用这种将观众至于角色之中的方式，配合120帧的超高清画面，最大程度上的贴近真实，但效果似乎差强人意。
抛开本片被广为诟病的叙事节奏问题和人眼本身的聚焦功能不提（毕竟人观察事物不是开动一个全景深照相机），这种主客体的连续变换其实很容易让观众很疲惫。费劲并不是来源对观众智性的解读提出了很高的要求，而是感受本身的代入变得过于凌乱。简单来说，让观众在不同的角色之间不断换鞋子，却同时保存一种浸没式的体验，这是否本身就是一种不可能？和游戏不一样，电影中不存在作为观看者的“我”的选择，而只有既定情节中“他/她们”的纠结。所以我只有无奈地当球队老板Norm对“我（Billy）”大肆吹嘘了一番他的哲学之后，在此过程中无论我本人培养了多么强烈的吐槽意愿或轻蔑而精妙的反击，却又立刻不得不被刚刚代表了我的Billy把“我（Norm，球队老板）”斩钉截铁地骂了一顿，连吞两口气之后突然发现——刚才的一堆“他们（我）”之间骂完了，散了。
这触及了一个电影最根本的矛盾：绝对的真实，不光是帧数破天的观看，还是身体力行的介入，而电影没有互动性，电影并不是一种介入的艺术。对比小津安二郎的电影，同样是面向镜头说话，故事的连绵和人物情感的内敛让人物更处于表达自身的单向的敞开状态。在这一“观看”过程中，观众的主体性既没有被强调“是‘你’在看”的事实，也没有被要求“是‘他/她’在回应”的必需；镜头虽然是第一人称，然而视点却无比客观，观众对电影文本的参与更多是在一个全景的视野进行通盘的组织，进而通过对多个角色不同维度的整合复盘出对一个整体处境的了解。简单来说，小津安二郎的角色只是平和地拿出了他们的鞋子，却没有要求观众把脚伸出来。而《比》中强烈的矛盾一直不断，归家的军人和环境之间深深的隔离更是电影表达的主旨所在。演员的表演越是鲜活，角色越是饱满，感情越是强烈（事实上《比》的演员的表演都可以算相当出彩，特别是Kristen Stewart），那么观众处在这种不光是观看主体、同时是信息直接受体的情况下，越是难以遏制一种直接进行回应和介入的意愿，而这一意愿因电影的形式所限却永远也无法得到满足。换句话说，李安的角色拿出来的鞋子不光多，尺码差距极大，还要求你套上去走两步，而且频繁的蒙太奇还更要你多换几双。要充分还原这种多角度的真实，观众不光要有高度的共情能力，还要有在不同价值观里游刃有余的转换技巧，才能够基本保持住观看主体“我”不散架的客观，而这明显是个相当高的要求。
两相比较之下，站在一个普通观众而不是职业的多种角色代入体验者立场，让“我”站在一个模糊的第三者的位置，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去听一个大家庭中各个成员的倾诉衷肠，会对这个家庭的状况有更清楚的了解，进而让故事的走向会在这种逐渐明晰的背景中自然地浮现，明显是一种贴心、温和并且可行的表达方式。而在冲突极为强烈的多方中，强行要求“我”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去承受一个事件中各个成员的意见、要求甚至控诉，被各个角色轮流顶撞一次，但从根本上又剥夺了“我”参与任何回应和抉择的可能，这种表达方式充满了一种通过泛角度表达来去意识形态化的粗暴，根本上思想相当粗糙，和植根于个体的哪怕有限的真实相距甚远。
而这种粗糙恰恰正是李安的软肋。尽管李安的电影情感的绵密可以说是绝对一流，但他从来都不以思想的深邃见长。无论是《大红灯笼高高挂》的挂满红灯笼的深宅大院，还是《霸王别姬》的批斗和揭发现场，这种为角色最终的选择积蓄了足够力量的整体环境和个体处境在李安的电影里面很难找到同样强度的对应。如果说《推手》、《喜宴》和《饮食男女》三部曲都还通过情节的细细铺陈能够直达最终的结局，那从《卧虎藏龙》、《断背山》、《色戒》一路下来，李安电影中的人之间的故事是越来越少，而人之间的化学反应是越来越多，到了《Life of Pi》干脆核心故事本身都成了值得怀疑的幻想，而选择故事的态度居然成了是否跟神一致的唯一判定标准，可谓开个了巨大的宗教哲学玩笑。在李安的影片里，人的处境往往是无法反思最终也无需反思的绝对原子态，而人的行为成了只有动能无所谓方向的量子碰撞。结果就是“我不要修炼得道了，我爱你，俞秀莲”，“我不怕被其他牛仔打死了，我爱你，Ennis”，“我不管救国同志了，我爱你，易先生”，现在终于进化成了结合时事的“我找不到其它工作，也无法改变这场白痴战争，但我只会当兵打仗，那让我们继续一起当兵打仗吧，我爱你们，我的战友们”……从严格意义上讲，这种用酒神式晕头转向的爱在本就看不清楚的世界强行劈出一条路来也算是种生活哲学：“心有猛虎”，“脑子豆腐”。
将所有碎片全部拖出来就等于修复了全貌，让观众各种绚丽的个体视角中尽情瘫痪，却没有去做出一丝丝拼接整体图景的努力，这种表达虽然本质极为浑噩，但在一个个人感受大过天的小时代却是无比的政治正确。虚无主义是这个时代的主线，观众并不介意在一波又一波的内心悸动中奔向共同世界的消亡，而李安虽然对后者的把握没突破鸡汤文的水平，但对前者的拨弄的确堪称大师。电影在新鲜出炉时，其意义仿佛战场的万变，于是一种哪怕无声的斩钉截铁的姿态都会显得极有风度而能唤起相当的认同。随着时间的流逝，光华褪去而呼声沉寂，《比》的核心里面其实只有一个力有不逮的故事捕捉和似是而非的处境还原。它尝试去呈现全部角度的真实，却只是将所有立场直接拉到了一个跳蚤市场上面，用名气为这个卖场赚到了吆喝，本身出售的却是看上去花里胡哨的陈货。
正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