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恶的距离

宋乔安抚摸着天彦的衣服，想起了和天彦穿这身衣服的记忆。刘昭国说，“舍不得啊？”宋乔安眼里带泪，点点头~是的，激烈的情绪和记忆后面，有一个人活生生存在过的痕迹和重量，怎么轻易忘记呢？所以舍不得~

宋乔安：

乔安姐您好。“小时不读书，长大当记者”。在和刘昭国私下的对话里，你说到这句话，也感觉到了媒体这份职业，正在遭遇公众的不信任和讽刺。也好像对自己多年努力的怀疑、反思和无奈。

这个剧本一开始，你的妹夫精神科医师就说，安姐是铜墙铁壁。你的妹妹宋乔平也说，你一直习惯用工作掩盖自己的脆弱。

所以，读新闻专业的你，一路经历了什么呢？在成长的过程里，你是怎么坚持到现在的呢？

你和老战友廖纽世说过，当年自己做新闻的初心是什么？站在中立的立场，更客观挖掘事实，让公众看到，短时间的新闻也用心做。

刘昭国在新闻台的时候，收视率坐七望六的垫底，天天和主编吵架又没有成果。你也鼓励他离开，去自己更适合的深度纸媒，在对方收入不确定情况下，自己努力支持家里的开销。

你在婚姻咨商师面前和刘昭国吵架，养房子，养孩子，你也在承担养家压力，也出于这些因素综合考量，继续坚持做竞争大、忙到爆的新闻台daily新闻。

我很难想象，经历过孩子成为新闻中无辜受害者的你，是怎么坚持继续做新闻的。从剧本一开始，就是紧张的直播，排新闻，选主题，突发的危险信息，和对手新闻台剧烈的竞争，甚至要承担上级的干扰指示，也要面对商业广告收益的平衡。你妹妹都说，你经历了很多大阵仗。

你已经竭尽所有的能力，保持了能做到的最好的状态，工作下去，生活下去。

你当然知道自己变得怎么样，只是没有力气再调整了：

狂加班停不下来，刚好新闻就是每天大量的新信息刺激注意力；

情绪不稳定，对下级差错容易发脾气；

喝很多酒才能睡，用上瘾沉迷来回避痛苦；

梦到在空荡荡的影院楼梯，你慌张地跑去找天彦，这楼梯却好像很高很长，就像迷宫；

对新闻专业原则的妥协，甚至一部分放弃，按照外界的要求做妥协，按竞争对手行情赛跑，这种商业化媒体的结构性问题，生存原理，你当然知道背后的利益要害、事情难点、权力和资源的局限。

对天晴相处的耐心也下降了，母女关系疏远，甚至天晴开始叛逆；和刘昭国这两年也经常吵架，就要维持不下去了。

真相只会怪社会体制有问题，挪威芬兰教育那么好，不也出了这类情况？施害者家属如果不负任何责任，天彦算什么？

这些宏大概念讨论的背后，拒绝深入施害者的情况，再深一步追问，却是：

“我是怪我自己。我怪我自己可以吧。”

“你为什么不和刘天彦一起死掉算了！”看似孩子很不善意的诅咒，你却顿时僵住了。

所以，当刘昭国打算清理天彦房间的东西，你不肯，他抱着痛哭的你，平静之后，你也才说出：

当时你不只出去接电话，还把一杯咖啡喝完再回去。如果自己没有这样做，也许天彦有大人在场就不会出事，或者可以和天彦一起死。你们还可以怀念以前的宋乔安。

你摸着天彦的衣服，想起那时候一家四口还活力满满、开心的、搞怪的全家福。“舍不得？”你含着泪水，点点头~

更直面脆弱的表达，还是和刘昭国先生再去事发的电影院。一开始，你忍住了很多慌张，说，你连电影台都不会转到，怎么会来这里。在电影院，慢慢说起天彦的一些细节，到后面你大哭说：我怎么可以让天彦一个人在戏院！我们天彦就一个人！

刘昭国陪着你度过这个时刻，轻拍着你的背说，都过去了。你全部哭出来说，我过不去，我过不去。能从表情细节上看到，他也要忍住很多痛苦，和你一起面对这件事发生的时刻。

强烈的痛苦感受会过去的，牵挂的人和爱还会一直在，所以这次“我过不去”哭完，和至亲一起面对现场之后，你说：天彦去天堂了，是我抓着他不放。

你开始会给天晴和丈夫准备熟悉的泡菜饭团，早上听听音乐。

转变还是需要契机。

天晴出现更明显的叛逆行为，引起丈夫刘昭国的重视，他愿意更主动修复关系，甚至愿意改变自己的沟通方式，帮助你改变自己的方式；

你骂了李家的人，报复了他们的消失藏匿行为，也听到了他们的道歉；

还有“媒体杀人”的讨论。来自当事人用行为的抗议。你震惊了。

新闻里的妈妈指责各家媒体的采访报道不够公正，没有写出伤人举动的儿子也有被霸凌的伤害的影响，偏颇强调了某些侧面，舆论里标签式的、关联热点的、让公众恐惧情绪的传播带来的压力和绝望感，让这位妈妈最后选择和孩子轻生。

你也觉得要做点什么。不能再这样沿着惯性跑下去了。

和你在商业媒体结构性问题里一起承担压力，一起成长的老战友廖纽世不解地问，你被感召了啊？

你说，我是被很多人点醒。以前很多人点我，是我还不愿意醒，我还是有怨气。

“不要有了点击率，有了收视率，还来批评我们媒体无脑”，这些人际关系既要又要还要；“你们的批评改变不了媒体的即时文化”，宏大概念原则脱离现实具体条件做判断，“只会让我们更混乱”；怨的是现实的压力，就是要处理这些真实竞争、结果要求和权力资源机制；

“我连我先生和儿子都留不住，还能留住谁？”怨的是事件的发生，世界的无理由失控，曾经的努力和价值感粉碎了，曾经宋乔安的一部分也陪葬了；

督促新媒体小编把“自杀”字眼改掉；指出部分同事的疏忽；竞争对手为了求快违背专业操守……怨的是有的从业者不尽责；

也许，怨的也是，新闻本来就有很多已经发生的事件，很难解决的问题，吸引人关注却是一堆危险信号，但能有多大帮助和促进当事人、类似处境的人往前走？你知道哪些新闻，哪些角度的报道，其实没有多大帮助。

就像妹夫说，新闻报道立场不中正客观，他们精神科的病友很难重返社会。从更客观的情况来看，贫穷失业更容易造成犯罪。这才是要呼吁社会各方关注和解决的问题。

你也利用了新闻来报复，获得公平感。施害者枪决的新闻来了，你在楼梯间翻起手机里天彦的照片，颤抖着手，闭上眼，眼泪就往下掉。你知道就算一报还一报，天彦还是回不来。却发现新来的李大芝，就是家属。

你狠狠地用新闻的曝光权力和舆论自带的压力效果报复了这些人。“我儿子有活下去的权利吗！”用尽全身力气吼出这句话，眼泪滑落，终究都是在这个事件里饱受折磨的生者。强烈的情绪唤醒，你也很痛苦。

也许，所有的情绪失控，所有的狂加班行为，所有的怨气，看上去一片模糊，却还是在推动你找出新的方式和出路。

转变也需要在现实中酝酿和探索。

你和老战友廖纽世说的，曾经的初心，中正深入的报道，现在还是有能力做平衡和改善的：多角度，给多点时间，锻炼新人成长，不再盲目按照竞争法则和其他家媒体重复选题，做些促进现实反思，热点之外容易被忽略的盲点选题。

你的优势是：你有经验，有很多积累，也有专业储备，也有了更好的关系支持。你一路走来，知道专业新闻人成长的过程。你也做好了应对风险的准备，毕竟过往的业绩会有信任基础，把之前妥协按外界要求跑的模式，稍微试探调整一下，试试反馈。

你知道吗？你的同事就算私下会议论发泄，也会怀念惋惜地说：乔安姐是这两年才变成这样~

廖纽世直接说了，我只是希望我那个嘴很毒、但心地很柔软的老战友能赶紧回来啊~

“她死了。”

“她没死。她还在。”

调试方案1.0的结果，是点击率下降，好评数上升，多维度调整考评体系的标准引导，同事还是有些成就感和方向感。这次收视率统计，还是保住老二位置，缓了一口气，可以给上级交代。

未来会怎样？当然还要继续探索。作为老手，你懂得的。

“我不想一辈子当受害者家属。”过了这段时间，当看到同行杂志记者曝光李大芝家庭处境，你也体会到同情了，你也有了新的思考方向：对方要自己把施害者家属的标签撕掉。

正如，你说这句话，也是想走出受害者家属标签。

问题还是存在。公司被收购后，新老板把你调到新媒体部门，把新趋势业务做出效益。

你还是选择去面对这个变化。

这中间你旁听了妹妹宋乔平如何应对急性发作的精神科患者。虚惊一场之外，你想过这一幕的有趣之处吗？

如果从报道的角度来讲，这就是个新闻，一定有人热烈围观讨论：“男导演精神病复发 威胁社工险些一尸两命”“大爱社工创造奇迹 男导演精神病康复之路”……哪个标题更吸引人，你最懂。

但是，当下这个瞬间，当事人担心害怕才是第一要义。门内是那个患者和社工的专属空间，不需要被“围观”，被“讨论”，被“同情”。你听到了，隐藏黑带五段武力值的宋乔平，怎么一步步帮助急性发作的患者，从紧张到放松，倾听和挖掘资源视角的提问：

你说到的在头脑里的声音，都有谁在说话？

每个人怎么说？

你有愤怒难过的情绪，自责担忧的背后，你其实有一些很好的品质。

离开的人之外，你还有哪些人在支持你，陪伴你？

“为什么是我？”当事人悲伤自责又无力地提出这个问题，早已折磨他许久。从得过奖有天赋的新锐导演，到新闻里让路人害怕逃避的“精神病导演”，他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

“可能是因为，你比较勇敢。”

如果说以前的你是铜墙铁壁用工作来掩盖脆弱的话，宋乔平的心理专业，自嘲黑带五段的技能用来对付喝醉的老公而不是发作的病人，是要让人放下过度防御的模式，耐心的，温和的，也可以起到解决问题和处理危机的结果。你之前也感谢了她，经过这些逐步的，或者激烈或者缓慢的变化，她让你可以开口谈天彦。

天晴提议去露营。带着天彦最爱的机器人一起野餐，就像他也在看着大家。你骑单车，骑到一个熟悉的地方，貌似看到熟悉的天彦骑单车的身影，你挥挥手，和他打招呼。

天彦曾经对你说：妈，希望就在云的后面。骑不动了就往前看。

你想起来，低下头，有些难过的想念，但又想起这是天彦留下的爱和祝福，微笑起来，继续出发。

在律师和心理咨商师的主持下，受害者家属和施害者家属进行了深度的对谈。从剧本开始到这里，刘昭国第一次伤心地哭出来，原来他看到天彦的房间，想起他的遭遇，也很难过。你一边哭，一边握住他的手。

你说过，不想一辈子当受害者家属。报复，恨和诅咒惩罚的愿望，你坦白地说出来。但经过接触、对话和了解情况，你也知道了他们也是受害者。

这次对谈，你还想到说什么呢？你再次说了天彦的话。我的天彦很善良，很乐观，他在我最难过的时候，会不停对我说，希望就在云的背后。把这句话也送给你们。这就是天彦留下来的痕迹，对活着的人的祝福和牵挂。

面对面地谈，对方深深地道歉鞠躬，和对方回应告别。

原定的电视台和先驱报合作的专题，也最终播出了，给大众理解这个新闻事件提供新的角度。各方心态经历什么？辩护律师发现了什么新线索？这个新闻现象背后，更深层次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施害者也没想到有人愿意理解他？也试着以这个案子为案例，最苦大仇深的群体对立，怎么促进沟通对话，可以不原谅，但是要前行？

合作最开始都有共识：事件发生后，最好的补救是善后和预防。两年的时间，案件结束了。各方职业的合作，对问题的挖掘，对外界的影响，也推进了一步。

歌词里说：“整个世界在腐烂 腐烂的都与我无关 这黑暗我多习惯 习惯到不再需要看”。谢谢你，谢谢你做过的事，谢谢你经过黑暗的顶端，想去攀也跌下来过，却还是兜兜转转努力让光走进来，摸索着去照到更多人。

时间继续往前。你的业务有了新的成果。结构性的问题也难不住你迎接挑战，探索新成长的决心。天晴也长大了一些。一家人在饭桌上有商量，有说有笑。以前是你吃饭看手机，现在你以身作则得很好，也不说教，用提问的方式点醒天晴。天彦最爱的机器人就在客厅里，在明亮的窗户边，静静地在这个家里，听着你们说着笑着，看着亲人的生活还在前行。就很放心。

你重新换了个职场，重新来到新闻部。精神充足又心平气和。重新看到李大芝，你直面了，微笑了，温和坦白，说“世界还真小”。

撕去“受害者家属”标签的你，是知道现实难题还在探索解决的新闻专业人，是业务负责人，是宋乔安；撕去“施害者家属”标签的她，是经历过风暴还愿意专注投入的新闻从业者，是业务操作者，是李大芝；就这样相遇，也很好。也许你很清楚，你一辈子不会和她交朋友，但也可以用中正平和的态度，具体的事务具体的场景，去处理这些关系。

以及，更好地处理新闻。

以及，成为下个阶段的宋乔安。

歌词里说：“路过人间 也不过几十年 却为了爱 勇于蹉跎岁月”。

在新闻中看过了很多人生的宋乔安，度过了很多紧张得像打仗时刻的宋乔安，也度过了这些低谷的宋乔安，活好自己后面的几十年啊。

希望以后的夜晚，你都能幸福安眠。

写信人：喜欢也受益过新闻和传播的 传声筒&晰

宋乔安抚摸着天彦的衣服，想起了和天彦穿这身衣服的记忆。刘昭国说，“舍不得啊？”宋乔安眼里带泪，点点头~

后来啊，天彦最爱的机器人，在明亮的窗户边，看着宋乔安和刘昭国和天晴，有说有笑，静静地在那里~

放下和舍得并不是忘记和否定天彦存在的痕迹，而是留下他的祝福和陪伴的时光，陪着时间中的宋乔安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