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的审判

特别鸣谢：观影会主持关雅荻、嘉宾：万雨尘、小畅、余思引言：有人说过，影视是最便宜的精神分析，叙事作品构成了一种“象征”，我们“在别人的故事里面，流着自己的泪”，我们能与之产生共鸣的情感，是我们内心的碎片之一，在影视中，它得以表达和转化。今年我希望我能多写看过的电影，也作为我自己的吸收和转化。全文约6000字，阅读时间~20分钟。

摘要：德国人妻子、法国人丈夫、失明的儿子、一只导盲犬生活在法国雪山小木屋，丈夫忽然坠楼身亡打破了雪地的平静，妻子被作为谋杀嫌疑人送上法庭审判，儿子全程参与庭审并作证。面对孩子的失明、家庭的负债、写作的困难、关系的紧绷，夫、妻作出了他们各自的选择和面对的态度；面对父亲的死亡和母亲的嫌疑，儿子作出了选择；面对真相的缺乏，观众作出了选择。萨特说，我们都是自由的，但弗洛姆说自由是沉重的，我们会逃避自由。

《坠落的审判》是疫情几年以来，我最喜欢的作品，没有之一（上一部是《心灵奇旅》）。150分钟环环相扣、层层推进，有一种高级感和饱满的力量感。电影获得第76届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奖，第96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原创剧本，提名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剪辑、最佳女主角。中国累计票房2500万，和春节档领跑的30+亿对比，受到的关注还是非常有限。

法语片名Anatomie d'une chute，英文译Anatomy of A Fall，中文译坠楼的剖析、坠落的审判。chute（坠落）在法语里至少有三重含义，死者的坠楼，婚姻关系的分崩离析，父权的坍塌；anatomie（剖析）有分析案情、主角心灵、家庭结构与性别关系等不同维度的含义（网络引用）。相比“剖析”，我更喜欢“审判”，大量的庭审、调查构成了全剧的主体，不仅涉及女主角是否犯罪的审判，也涉及一个非传统女性角色在生活中受到文化的严厉审判。

场景主要聚集在女主Sandra、她丈夫Samuel、儿子Daniel以及一只导盲犬Snoop所生活的法国雪山小木屋，以及法庭。夫妻、亲子、律师、媒体、法官、检察官、血迹专家证人、精神科医生、调查员、吃瓜群众陆续出场，视角层层交织，Sandra的语音语调一直克制、冷静、理性，但所透露的人的复杂、关系的复杂、生活的复杂、处境的复杂却表现得如手术刀般精确，我太爱这种于无声处听惊雷。

导演Justine Triet是一名女性，在她的采访中表明了她对女性叙事的定位，她一些列作品中，都是以女性为主视角塑造的，主播关雅荻提到，这部作品涉及到法国女权主义的进程，导演的镜头关注在公共领域取得认可的女性，所面临的处境。

全片中我最喜欢的4处，交织成一条我最受触动的主线：作出选择、承担责任。

第一部分：面对生活的真相

影片一开始我就很困惑，Sandra如何在巨大的音乐声中工作和睡觉的，为什么她不和Samuel协商。答案出现了故事的第一次高潮，调查员发现了Samuel偷录的死前一天和Sandra争吵的录音，活着的Samuel第一次在回忆当中出现。这里上逐字稿（心理咨询师太爱逐字稿了）

You made us live here, among the goats. You complain about the life that you chose! You're not a victim! Not at all! Your generosity conceals something dirtier and meaner! you're incapable of facing your ambitions and you resent me for it! but I'm not the one that put you where you are. I've nothing to do with it! You are not sacrificing yourself as you say! You choose to sit on the sidelines because you're afraid! Because your pride makes your head explode before you can even come up with a germ of an idea! and now you wake up at your 40, you need someone to blame! and you are the one to blame! You're petrified by your own fucking standards and your fear of failure! This is the truth!

这段争吵当中，Sandra全程没有主动攻击，一直处于防守，没有攻击因为他没有接孩子导致孩子失明、没有抱怨他赚钱不够还不上家庭债务，为丈夫倒上酒，说我爱你，但都无法安抚Samuel步步进攻，直到扯上了孩子、Samuel不占理最后叫她Monster，她忍无可忍而反击，道出残忍的真相：他无法直面自己人生的不得志，需要将责任推卸到伴侣身上，用小畅的话来说就是“你就是弱，还不能说”。Sandra为家庭作出了她的调整：从她过得很快乐的伦敦搬到了法国雪山，讲着自己不熟悉的法语（她是德国人，第二语言是英语），每周一天接送孩子（开头有提到Daniel每周去3天学校，周二Monica接），除了写作还从事翻译等工作，支持家庭的支出……她做出了选择，不抱怨环境，坚持自己的工作。

在中国，作品中的性别倒转是经常提到的角度。如果将Sandra做一个性别的转换，应该能被评价为一个非常好的男人了吧。再看Samuel，观影会上有观众非常为男主共情，觉得他的位置是千千万万以家庭为主的女性，做出了很多妥协、牺牲，但是得不到看见、肯定、感激。万雨尘做出了一个我非常认同的回应，是的，很多女性在默默牺牲和付出，但现实如此，身为女性你要为自己抗争，去争取回报，这是你的生活，你自己的责任。

但话说回来，我觉得Samuel角色的性转是不成立的，Samuel并不存在任何阻碍他写作或教书的客观障碍，Sandra的态度也是支持的（她拒绝自己承担更多），但女性在同样位置上，可能面临的是拒绝女性生育的职场环境、全家人阻碍她回到工作领域。

文化从小灌输女性以爱情和家庭为重，相夫教子才是人生的使命。童话和偶像剧都是意中人是盖世英雄踏着七彩祥云来娶我。有的，但你是紫霞仙子吗？以婚姻为自己全部依靠的，要懂得怎么争取婚姻共同财产、怎么妥帖一家大小的琐事、怎么高效安排家务（连月嫂都不煮饭）、怎么保持自己精神和身体的完整性，怎么让孩子赢在起跑线，比上班还忙（见《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第一季），相信我，能做得好的，绝对能把工作也做得好。公司会裁员，婚姻会破裂，没有任何一条路天长地久，没有一个人义务为你承担起生活的重担。

这个世界很有趣，要独立才能更好地依赖，不恐惧失去的时候会得到更多；无私奉献就会一无所获；定位自己是一个受害者，就会一直被害。是的，我们应该更关注女性处境，争取平权，但这一天到来之前，只有我们自己能为自己的生活肩负起责任，无论是争取工作还是婚姻中的权利和回报，上帝只拯救能自救的人。

网上评论说Sandra也有错，她没有为伴侣提供情绪价值。Well，在Samuel以蹩脚的理由不断地控诉Sandra、企图将自己的责任推卸到对方身上的时候，还要提供情绪价值，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做到，如果Samuel一种平等、求助、承认脆弱的方式来沟通，或许可以。第二部分：面对婚姻的真相Sandra在法庭上面对这段争吵的质问，她说“婚姻很复杂，有时候我们并肩作战fight together，有时候我们单打独斗fight alone，有时候我们彼此对战fight against each other”，但我们是灵魂的伴侣。

经历过亲密关系的人，会懂得那一段争吵的真实程度。在亲密关系，特别是有孩子的婚姻当中，我们自身最阴暗的部分、最深刻的恐惧会再次被唤起，甚至有时候变得自己都不认得自己，觉得在其他人面前都很正常，就是在伴侣面前会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在亲密的关系当中，我们更容易投射性认同，将我们最不想接受的、但又不想失去的一面投射到伴侣身上，在潜意识当中期待有机会收回。

例如，在争吵中有一段很有意思的对话

女：the people you grew up with look down on me whenever I don't make the effort to smile at them.

男：You never smile at anyone.

女：Yeah, that's why you love me right?

Sandra表现出一贯的意志坚定、野心勃勃，她在Samuel跌倒的地方取得了成功，这是Samuel想要但目前无法达到的，因而被吸引的地方。很有趣的是，当关系逐渐发展深入，伴侣相互吸引的地方，又恰恰会成为彼此最憎恨的地方，就像Samuel指责Sandra的无情、冷漠。

有声音说这段婚姻已经支离破碎，但我觉得在Sandra眼中，争吵只是当中一部分，他们仍然相爱，相互无法抵消。在大吵之后第二天，Sandra依忍让Samuel大声放音乐，平静地交谈当天时间安排。在自己的律师说Samuel卑劣的时候，Sandra对他说，Samuel不是这样的。一个足够独立的人格，才能够面对复杂性、理解复杂性、容纳复杂性。

观影会上余思提到了遗孀文学，在一些文学大家去世后，其遗孀会出版一些自己的作品，其实之前就有很多是夫妻的共同创作，是需要给对方credit的。如导演坦言，剧本是来自和丈夫深入讨论，没有丈夫不会有这部作品。在剧中，Sandra也直言小说灵感来源于丈夫的提纲，由于丈夫放弃了小说，她在征求丈夫意见后，就用在了自己的小说当中，“有人需要将它写出来”。

第三部分：孩子如何面对受伤、父亲的死亡

Daniel眼睛受伤是一天轮到丈夫去接Daniel放学，丈夫由于沉迷写作没有去，临时叫了人帮忙，那个人去晚了，接到Daniel的时候发生了交通意外。再一次，我们无法得知具体发生了什么，Samuel是否有责任。在法庭上，被问及是否怨恨自己的丈夫，Sandra答到，刚开始的时候当然会有埋怨。但！她说：

“我从来不把Daniel视作残疾，我想保护他不受这种看法的影响…他应该把这看作他最好的人生，因为这是他唯一的人生，是他自己的人生。他能够看见、听见、可以看书、可以弹钢琴，他很活泼，和其他孩子一样。”

在坠楼事件之后，Sandra面对极度悲伤孩子说“我知道你很伤心，我也很伤心，但还是要吃饭”；在孩子作证的时候，她说“你坚持说你心中的记忆，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伤害到我。”她从未暗示或要求孩子说对自己有利的证词，是否要列席审判是孩子和法官独立商定的，Sandra也从未用“为你好”之类的理由阻止或者强迫孩子出席、作证，回应了在争吵当中她说的“I do not impose anything on him”。

Sandra在言行当中都充满了对孩子的尊重，并且身体力行展现着在糟糕的情况下依然镇定地处理，当然她也有情绪崩溃的时候，在丈夫去世之后止不住的哭泣，在孩子要求自己离开家的时候在车上崩溃大哭，但是，生活依然在继续，即便悲伤，仍然要吃饭、睡觉，照顾好自己，积聚能量，坚定而勇敢地为自己辩护，保护自己的生活。

第四部分：面对父母的裂缝，孩子作出了选择

对我而言，全局的高光出现在，孩子在庭上听见了父母争吵的录音，得知母亲的出轨等，他要求下星期一出庭作证，并且要求母亲在周末离开，偷偷做了让狗狗吃阿司匹林的实验，他和法院派来的小姐姐散步，他表示很困惑，无法判断到底是妈妈杀死了爸爸，还是爸爸在自己面前自杀了，无论是哪一种，孩子都无比地痛苦。小姐姐说，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或许我们就要作出选择。孩子若有所思。

最后，Daniel一个人站在证人席上，讲出了自己拿狗狗做的实验，认为妈妈们说爸爸曾经吃阿司匹林自杀的说法是对的，并且说出爸爸在带自己和狗狗去看医生的路上说的一段话，暗示了他轻生的念头和疲惫不堪的心境。最后，妈妈被无罪释放，和孩子团圆。

在观影会上关雅荻表示，孩子非常地强大，在历练中成长为小男子汉，最后有一个镜头安慰妈妈，可以代替爸爸来照顾妈妈。而余思表达了不同的看法，孩子成为父母的照顾者是一种颠倒，会给孩子的成长带来负面影响；在父母当中选边站对孩子是非常痛苦的，会撕裂自己来维护家庭的完整，就像Daniel毒害自己的狗（自己最重要的伙伴），来验证父母的对错。

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我同时同意关雅荻和余思，在正常的环境下，孩子应该呆在孩子的位置上，被爸爸、妈妈爱着。但环境总是不如意的，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孩子会在一夜间成长。当Daniel最终选择了作对母亲有利的证词，一个层面上，他选择了相信妈妈，而不是继续挣扎；另一个层面，他对自己接下来的生活作出了选择。我甚至想过，如果Daniel仍无法在相信父亲还是母亲中抉择，如果我是他，我会考虑选择相信什么对我接下来的生活更好？爸爸已经死了，我最好的选择可能是把我妈救下来，而不是过无父无母的生活。其他的事情，等长大再算账。

至此，孩子继承了母亲强大的心力，在危难、在逆境当中，为自己作出选择，承担责任。

后记：观众如何看待作品

其实，不只是剧中的角色在选择，观众也在选择相信什么。镜头向我们呈现的不过是录音、回忆、控辩各方的观点，从来没有事实、真相。Sandra可能真的是一个变态的凶手，Daniel可能做的是假证词，Samuel可能确实为家庭付出而从未得到肯定。但，这是我选择相信的版本，一个女性可以野心勃勃而不只是年轻漂亮、可以成功而不只是辅助、可以掠夺而不只是付出、可以冷静、沉着、坚定，可以逻辑清晰、表达顺畅。

导演在映后解读：「当性别颠倒后，当女性处于那个位置时，她们受到社会的批评要多得多。」「我想展示一个女人如何可能因为她的智慧、野心和精神毅力而受到攻击」。

庭审的戏份在我看来简直就是离谱，检察官和证人基于猜测、主观看法、甚至是书上面的一段话，而不是证据，来企图证明Sandra有罪，但我想，审判的不只是凶杀案，而是Sandra偏离传统女性角色规范：没有全心全意照顾家庭、没有把儿子摆在第一位、没有辅助丈夫的事业、没有积极融入夫家的文化、不顺从父权的语言（从她爸的德语、到老公的法语为隐喻）、居然想要满足自己的性需求（而出轨）、事业成功、还没有歇斯底里！

今年的三八妇女节，有一个图片在朋友圈被大量转发：祝她铮铮、祝她昂扬，而不是早生贵子。希望每个女性，无论选择了事业或/和家庭，都为自己的人生奋斗，as men already did.

附录：灵感来源

弗洛姆《逃避自由》，摘录

当人类从与自然界同一的状态中觉醒过来，发现他是一个与周遭大自然及人们分离的个体时，人类社会史于是开始了。人一旦失去原始关联，并感到不安全——无能为力+孤独感；克服的方法：1. 靠自己与世间的爱去工作，真诚地表达情绪，感觉与智能 2. 后退和放弃自由，努力克服与外界隔离而造成的孤独现象

第一种所要谈的逃避的心理机构是指其个人有放弃其自己独立自由的倾向，而希望去与自己不相干的某人或某事结合起来，以便获得他所缺少的力量。换句话说，也就是寻求新的第二个束缚，来代替其已失去的原始约束。通常这种逃避心理机构最显明的表现是企图服从与支配他人。

其他逃避还有摧毁他人、全面退出世界、在心理上扩大自己、承袭文化模式所给予他的模式。

萨特

首先是存在主义的三种基本情绪：痛苦、被抛和绝望；其次是给出存在主义哲学的三个基本特征：行动、乐观、处境。最后则是萨特对他所谓“人道主义”的恰切含义的解释。

“它是一种很单纯的痛苦，是所有那些承担过责任的人全都熟悉的那种痛苦”。

萨特说他“只有一个回答。你是自由的，所以你选择吧——这就是说，去发明吧”

“存在主义不能被视为一种无作为论的哲学，因为它是用行动说明人的性质的；它也不是一种对人类的悲观主义描绘，因为它把人类命运交在他自己手里，所以没有一种学说比它更乐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