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的审判

1、“中国有自己的肯”

和大多数的你们一样，我注意到《坠落的审判》这部电影，也是通过微博热搜。

北京大学首映礼上，主持人陈铭，嘉宾为导演和两名北大教授。万万想不到，法国女导演如斯汀所拍的这部女性主义电影，其中国首映礼成了两名男性的主场。

擅长站在宇宙中心呼唤爱的奇葩说辩手陈铭和法语系教授董强，因为过于自恋、“爹味”十足、企图教化女性的言论，被骂上热搜。现场的嘘声，让他们因为自己的男性身份而倍感“委屈”。另一名嘉宾，著名的女性文学研究者戴锦华教授，无语凝噎。

一些网络新词让我忍俊不禁，“肯肯而谈”，“爹爹不休”，“男言之瘾”，“中肯”（Ken为电影《芭比》中本为花瓶，去过现实世界后企图用男权社会那一套颠覆芭比乐园的男性角色）。

这条热搜是最成功的宣传，很多人受这场争辩的余温影响，带着好奇进入电影院。我观影的那天，几乎满座。

观影途中，一些有趣的事情发生。前排一名男观众多次拿出手机查看消息，在电影还未结束时，甚至打开了电脑。那个黑暗中发光的大屏幕，很影响其他人。旁边的女观众，用不悦的声调请他关上电脑。

这名男性观众用行动表达他对电影中女主角的庭审结果毫无兴趣，女观众愤怒地让他“闭嘴”。与北大首映礼有异曲同工之妙。

2、“堕落”的审判

法国阿尔卑斯山上的一栋木屋外，有视力障碍的儿子带着导盲犬外出归来，发现父亲塞缪尔倒在雪地上，毫无反应。警方无法判断萨塞缪尔是他杀或自杀。屋内唯一在场的妻子桑德拉成了头号嫌疑人，被警方检控。

最初我误以为电影的名字是《堕落的审判》。那名咄咄逼人的检察官，多次用女主桑德拉的缺点，攻击她是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企图以此为策略赢得陪审团的投票。这种没有证据、充满主观臆测的手段，在讲究“疑罪从无”的西方法律前，真的很堕落。

走出电影院，我才发觉，原来这部电影的中文译文为《坠落的审判》，坠落是中性词，描述了塞缪尔堕楼的事实。“堕落”是我自己的投射，我认为女主角受到的审判是不公正的。

检察官为了证明并放大桑德拉缺点，片面地推测一些场面。

第一位出庭证人，是采访桑德拉的女学生，检察官直接说桑德拉是双性恋，引导证人回想，桑德拉是否有勾引她的意思（国内院线版强行改了这段庭审的部分翻译，难怪我当时看的有点云里雾里）。检察官企图证明这个采访引起了丈夫的不安，所以他以很大的音量，循环播放厌女主题的音乐，采访无法进行。检察官推测二人很可能为此大吵一架，桑德拉愤怒地推丈夫下楼。

女学生没有受到检察官的引导，直言没有感受到被勾引。

桑德拉曾想维护丈夫最后的形象，但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不得已说出了丈夫曾经尝试自杀的可疑行为。检方找到塞缪尔的心理医生，试图证明桑德拉是塞缪尔情绪问题的根源，她为了儿子的事故一直责怪他。

桑德拉冷静地指出，这是心理医生了解到的婚姻事实的其中一个面向而已。如果她也有心理医生，大家会听到完全不一样的版本。

警方搜集到坠楼前一天夫妻俩吵架的录音，这是庭审上最重磅的内容。10分钟的录音里，双方逐渐情绪失控、口出恶言，一段满目疮痍的婚姻赤裸裸地呈现在大众面前。

录音里，丈夫指责妻子出轨、不愿意分担家务、很少陪伴孩子，只关注自己的写作。妻子的自私导致他分身乏术，没有自己的空间和时间写作。她还剽窃了他的写作创意。妻子拒绝丈夫将责任推到自己身上，不留情面地拆穿这是他的选择。没有时间写作，便无需面对他在写作上是一个失败者的现实。

最后，是摔杯子、扇巴掌、东西碰撞的声音。

一个强势、毫不妥协、拒绝共情丈夫的女性形象跃然纸上，与法庭上一直保持冷静理智的桑德拉有共通之处，只不过更尖刻且不饶人。

检察官顺着录音内容，一项接着一项，直击桑德拉的痛点：撒谎（隐瞒前一天吵架的事实）、出轨、剽窃。他最后甚至援引桑德拉虚构小说的片段，作为她杀死丈夫的动机。

为了自证清白，桑德拉不得不站在台上，逐项解释那些最隐私的细节和心路历程。

她对手上的淤青撒谎是因为害怕被当成嫌疑人。录音的最后是她摔杯子并扇了丈夫一巴掌，丈夫制止她，之后情绪失控捶墙。具体有两次出轨，第一次是因为儿子事故后丈夫拒绝与自己发生关系，她有过几次一夜情并告知丈夫。今年再次出轨，因为搬来阿尔卑斯山后的这一年难以调适，没有告诉丈夫是因为意识到他现在无法承受。儿子事故后家庭创伤无法愈合，丈夫自责，她无法原谅丈夫……被羞辱后，她还要耐心地解释创作中参考和剽窃的区别。

辩方律师说，桑德拉错就错就，她在丈夫失败的地方取得了成功。他委婉地指出，妻子的成功，让塞缪尔倍感失败，以致无法承受。

这不是一场公正的审判，警方和检察官没有直接证据。他们先入为主地认为过于强势的女主对丈夫的死负有责任。这是对违反了男强女弱常规的女性的不友善的凝视和批判。

看，这是个比丈夫成功的作家，出版了三本小说。但她不是一个称职的妻子，没有女性应有的美德，不忠诚、不体贴、不宽容……

面对故意揭伤疤的所有指控，桑德拉还是能稳住自己，有条有理地逐一解释、反驳。这种强大的理智、适当地抽离、不被情绪淹没，也是她写作成功的原因，就像她说的，“我在任何环境下都能工作。”

但在胜诉的庆功宴上，桑德拉五味杂陈，虽然胜利了，她没有一丝喜悦。

3、迈不过的创伤

我的推断，桑德拉没有推塞缪尔下楼。但她的冷漠可能推波助澜了。

让塞缪尔坠落至深渊的，除了他无法接受自己在教学工作和写作上的失败，还有这一段破裂的夫妻关系。

前一天的争吵，妻子冷酷地指出他在为自己的失败寻找替罪羊，拒绝共情接近崩溃的他。无法向外归因，没有伴侣的支持，攻击转向自身，塞缪尔从打开的窗户纵身一跃。

早在儿子4岁的那场事故后，夫妻二人便已分道扬镳。

本该塞缪尔去接孩子，他没空，委托保姆前去，未曾想保姆迟到，孩子遇上车祸，视神经受损。雪上加霜的是，儿子高额的医疗费成了家庭沉重的财务负担。

这本是一场意外，但丈夫没有停止过自责，一直处于内疚中。妻子内心怨恨丈夫，从来没有原谅他。嫌隙已生，二人各自处理自己的伤痛和情绪，而不是一起面对这个巨大的家庭创伤。丈夫拒绝夫妻生活，妻子不想和丈夫在情感层面沟通。

从录音来看，桑德拉的方式是理智地处理所有事情。丈夫眼睛通红，哽咽着，激动地说想要多些自己的时间。桑德拉平静地说，你自己可以安排好的。要求从英国搬回法国阿尔卑斯山，桑德拉答应了，但她没有告诉丈夫，她不喜欢这个决定、不喜欢这个环境。

早已察觉到丈夫有过自杀的举动，但没有及早与丈夫沟通。早已意识到丈夫这一年的情绪接近崩溃边缘，依然无情地戳穿丈夫害怕失败的动机。

保持强大的理智、从情绪中抽离，在工作和应对社会层面事宜时会很有帮助。所以女主桑德拉在写作和翻译工作上成功，庭审上的自辩也镇定自若，不被检察官刺激情绪。但放在关系里，却伤害了对方。

悖论的是，如果桑德拉像传统的女性，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安抚丈夫、分担他的痛苦，她可能就无法写出3本小说了。

所以，没有完美，只有有意识的选择或者无意识地牺牲某些。塞缪尔的一跃，将桑德拉成功背后的一地鸡毛暴露在聚光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