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猪

2023.12

在我还小的时候，《红猪》是唯一一部我看不懂甚至不喜欢的宫崎骏动画片。那时候跟着爸爸看完了他买回的宫崎骏动画大合集里所有的光盘，喜欢的几部都看过好几遍，只有《红猪》，在我小小的脑袋里没有留下任何完整的剧情印象，只记得主角长着猪头模样，那时候看了还有点害怕，更不明白为什么这部片子是爸爸最喜欢的宫崎骏作品之一。

——直到这次，我终于赶上复映的尾巴在影院重新看完了一遍《红猪》，补齐了童年时残缺的印象，也终于看懂了许多小时候没能明白的事情——毕竟十余年过去我已经长大了太多，而距离这部电影面世，也已经过了三十年。

在走进影院重看之前，为了试图找回一点残存的剧情印象，我提前翻了翻相关的影评，出乎意料地看到许多表达强烈厌恶的评价。这些忿忿然的批判归结起来只有一点：怎么能让少妇和少女都爱上一头猪？简直都有恋丑癖，是导演极端男凝臆想的外化，是对女性的物化和蔑视，如此云云。

但真的是这样吗？

在宫崎骏创造的幻想世界里，多的是英俊的魔法师、勇敢的小少年，即使是非人类的男主角也是猫男爵那样魅力非凡的形象，和登对的女主角在一起简直是理所应当——只看过他的这些作品，或者说只能接受帅哥美女谈恋爱的观众们，大概很大一部分就是沿着这样路径依赖的观影习惯，或者说不愿意迈过心里那道门槛，去仔细看看与此不同的《红猪》到底意在传达什么样的审美精神；另一部分批评者，则是习惯于时刻拿现代社会理论的条框去以抵御性的姿态拷问内容表达的方式，也并不肯追索表达方式的背后作者究竟是作何考虑。

完整仔细地看完了全片就会发现，《红猪》依然贯彻着宫崎骏作品中一贯的对于女性诚恳的尊重与赞美。相应的细节简直不胜枚举：酒馆女老板吉娜虽然被塑造成看似刻板印象中的交际花，但她在反驳红猪波鲁克时脱口而出问到“你们这些飞行员，总是只把女人当成码头上的配件吗？”在努力为自己争取来负责飞行艇改造设计的机会时的菲儿面对波鲁克的不放心直率地问到：“就因为我是女孩吗？还是因为我太年轻？”编剧用女性自己的口向电影里的社会背景以及现实世界发出质疑，也为她们在电影里创造展现果决勇气与深沉智慧的环境。菲儿用才华和勤奋换来证明自己的机会，那个坐在巨大工程图纸前埋头的身影实在帅气至极。连对决结束空贼头子最后离开时对菲儿说出的都是“菲儿小姐，我们都很喜欢你，祝你成为一个优秀的机械师”，（只有臭反派卡地士只知道一看见女孩子就冲上去要跟人结婚！x）那一瞬间真让人有点骄傲的感动。包括菲儿爷爷发动一大家族女性成员完成了飞艇战机的维修改造，是全女性的劳动场面在宫崎骏作品中第n次出现，也是一战二战时期真实的社会劳动生活写照，其中有一个镜头是婶婶婆婆们在热火朝天地施工，叼着烟头的波鲁克坐在一旁替女人们看孩子，无所适从却又看起来莫名十分和谐地摇着粉色的摇篮，令人哑然。

菲儿对波鲁克也绝对不是简单俗套的男女之情。她心甘情愿地钻进座舱选择和波鲁克一起出发，完全是为了实践自己作为战机工程师的梦想，当波鲁克还略带爹气地出于社会惯性思维下意识劝阻道“你一个女孩子，这么小还没嫁人，怎么能跟我一起走”，菲儿的反应完全冷静坚定：“你作为战斗飞行员需要机械师帮助，而我更了解这架飞艇。”在秘密基地的海滩上，当她意识到因为决斗战局他们两人的命运被紧密绑结时，菲儿像战友一样握住波鲁克的手说，现在我们是伙伴（partner）了——这个来自米兰、纯真诚恳又有自己主见的姑娘，令人钦佩的地方太多太多，而随便用男女之情来看待菲儿与波鲁克的情感连接，简直太庸俗也太浅薄了。

吉娜说自己接连嫁了三任战死的飞行员，从那张合影来看，倒更像是好友们轮流照顾战友遗孀；而少女时期的吉娜更加心属的就是被诅咒之前的波鲁克，这其中复杂微妙的情感起伏与变迁，大概也只能用点到为止的诗化笔触来勾描。闯进花园的美国人卡地士带着一身西部牛仔的莽劲说要带她去好莱坞，想把自己沽名钓誉的逻辑生搬硬套用在亚得里亚海的明珠玫瑰上，换来的只能是吉娜优雅的嘲弄，毕竟这里和横冲直撞的新大陆可大不相同，她只淡淡地说，“这里的人和事情都复杂得多”。

——因为这里，可是意大利啊。

在《红猪》里，真的能看到很多很多经典的南欧电影——法国、意大利甚至是南斯拉夫电影的影子。和那些电影中呈现出的审美传统、表现手段与精神内核相结合，你大概才能明白，为什么红猪能永远不死地驰骋在亚得里亚海的风浪之中，为什么会有少女的轻吻和美人的守候，为什么这里人人都爱波鲁克。

观影过程中反复想起许多其他令我印象深刻的老电影：著名的二战背景喜剧《虎口脱险》，片中的油漆匠大叔奥古斯，稀里糊涂地就被护送盟军飞行员的特别任务砸中开启大冒险，中途还临时走神把主线任务改为了追求年轻美丽的茱莉亚（按说这也属于要鲜花插在油漆桶上，但是没人不觉得他们真的很可爱！）。法国人和意大利人在这点上有些很是类似的气质：所谓的家国大义，仿佛也是他们出于善良本性的一种“顺手为之”，自由尊严和浪漫爱情才是更能让他们甘愿抵上性命的崇高追求和根本动力。就像在红猪的价值体系里，为某个政府效力出战，不论是强势的法西斯还是别的什么，都远没有挣赏金吃饭来得堂堂正正——甚至连用“正义”作为名头都嫌太矫饰，红猪所坚守的，大概从始至终都只是他自己心中不愿意放弃和破坏的那些东西而已。

可他也曾经是意大利空军的王牌飞行员啊。令我极为震撼的是波鲁克在菲儿的追问下终于肯提起的那段一战回忆：战斗中受伤迷失的波鲁克从云团中醒来，在幻觉和神迹的交相辉映中看见满天五彩的战斗机的精魂盘绕成巨大的螺旋，身边是阵亡的飞行员和他们的飞机缓缓升起，如同千纸鹤一般纷纷飞向光影斑斓的天空——那真是充满东方美学的想象力和西方经典叙事中神圣宗教感的融合呈现。看他在幻觉中拼命呼喊着牺牲的战友贝尔里尼，那种同样的心碎感让我想起《桥》里小战士班兵诺在沼泽地里牺牲之前大喊着扎瓦托尼名字的镜头。地理和历史文化上的相近，也让这个意大利背景的故事与东欧电影中的许多细节以一些细微而奇妙的方式产生着联系，甚至包括波鲁克在小巷间甩丢跟踪的特务车的追逐桥段，也一下让人想起《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里的镜头。

紅の豚 イメージアルバム

9.3

Joe Hisaishi 久石让 / 2003

亚得里亚，意大利语是Adriatico，意为水与海。这片亚平宁半岛和巴尔干半岛之间狭长美丽的水域，自有罗马神话以来大概就从不缺少故事。就像是影片那首经典的主题曲《逝去的往日》（也译：一去不返的时光），《红猪》想讲述的故事和它选择的讲述这个故事的方式，都可以看做是一种对旧时代传奇的回眸和复唱，在这种意义再去观看这个故事时，会发现它的呈现笼罩着一层古典叙事和浪漫主义相交织的光泽。片中很多人物关系和情节的推进都表现出许多夸张的前现代性的特点，比如波鲁克和卡地士两个世界级战斗机飞行员，最后为了一决高下，选择了用决斗这样最传统的方式，两人从天上缠斗到海里，最后甚至换用了看起来近乎傻气的1v1拳击，但是从头到尾没有人偷放冷箭，没有反转又反转的阴招，甚至空贼和居民们其乐融融大家买票花钱热热闹闹来观战声援，荒诞的闹剧中包含着诡异又和谐的绅士感，神奇地贯穿着一种田园时代的情感态度。甚至波鲁克的执着里，好像也还包含着一种针对卡地士作为美国人的，天然地需要代表传统欧洲精神对新大陆new money证明古典荣誉真正归属的骄傲与决心。

我也不能完全同意有些人说《红猪》是“专属于男人的浪漫”，与其说是“宫崎骏借红猪实现作为男人的终极梦想”，不如说是在工业时代试图寻觅或再造一个欧洲古典式英雄的侧影罢了。是故事讲述的年代要求宫崎骏选择这样的主体来承载这个传奇，而他也在讲述故事的年代为其扩展和增添了足够多的善意、博爱和想象力，让故事得以不落入孤胆大侠拯救世界的窠臼。红猪的身上确乎和罗宾汉或者佐罗有着许多相通之处，但又不完全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并且我始终觉得，用侠客一词很难真正概括波鲁克，甚至显得会有些造作。从被诅咒那一刻起，他早就抛下了这些人世间的虚妄，那么对红猪来说，仍然在心中不愿意放弃和破坏的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也许有荣誉，也许有感情，还有受人所托的承诺、珍视之人的幸福，以及亚得里亚海的宁静。

不是只有交际花和少女会爱上英勇自由的飞行员。在这里，人人都爱波鲁克，以及他身后的，他火红的机翼映照下的，摇荡着前现代主义浪漫波光的那片蔚蓝的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