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味

春节期间，观看了台湾电影《孤味》，很喜欢，反来复去看了好几遍，觉得有些话想说。这篇影评无关于解读，只是想说说我对影片的一些看法。第一次写长评，很不习惯，难免剧透，还请见谅。

影片讲述一个单亲家庭的家庭关系从完整到解体到再建、从愤怒到纠结到放下的过程。

母亲林秀英

全片女一号。出身于台南名门望族，嫁给一位警察。丈夫生意失败后，远走他乡。她独自拉扯大三个女儿，把街边虾卷摊经营成台南最大的餐厅。

影片开场就是一场热闹的海鲜市场戏。林秀英穿梭其中，游刃有余地挑选，漫不经心地问价，每一个摊贩都热情地向她打招呼，“林小姐”“老板娘”，这是发自内心的尊敬。菜场，就是她林老板的主场。

短短几分钟，林秀英的精干、大气尽显无余。外人欣赏她的能力，敬重她的人品，可是，当这份威权感笼罩在家庭时，没有人会活得轻松。

年轻时丈夫在外面找女人，她带着两个女儿提着菜刀去旅馆捉奸；男方提出离婚，她回绝“做夫妻是要一辈子的”；

过70大寿，恰逢丈夫过世，寿宴照办不误；丈夫晚年信佛，灵堂上生前教友前来诵经，她就请来道士做法，愣是把灵堂变成了赛场；

大女儿阿青要离婚，她恨铁不成钢，脱口而出“就是因为你象你爸一样放荡，所以才会得癌症。”得知阿青乳腺癌复发，她马上又一脸焦急和关切地问“要做手术吗？要做化疗？你回家来住，妈照顾你，好不好？”......

你看。这也是林秀英，一位强势、犀利、坚韧、任劳任怨的妻子和母亲。家人爱她、同情她，却无法真正和她站在一起。

父亲陈伯昌

全片父亲的出场时间前后加起来不超过10分钟。然而就是这么一个近乎缺失的形象，恰恰也是全片中最悲情、也最动人的角色。

他帅气、小资范、有趣、也有情调。年轻时是一名片区警察，享受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平淡生活，日常乐趣也是为社区居民排忧解难，帮女孩子给意中人写情书之类的琐事。

岳父家瞧不起他，妻子也嫌他窝囊。为了让他（确切说，是逼）出人头地，妻子偷岳父的印章借钱给他做生意，直到赔了本，需要拿岳父的医馆抵债时，他才知道这笔钱是怎么来的。岳父为了维护女儿在娘家的脸面，说印章是他偷的。

日子过不下去了。他想离婚，倔强的妻子不同意，他开始在外面放纵自我，再后来远走他乡。他面对的不只是家人，“整个台南都知道，是我陈伯昌对不起你们林家。”

蔡美林

逃离台南老家的陈伯昌，在台北遇见蔡美林。蔡不计名分和陈伯昌在一起生活十几年，最后是她给陈送得终。

温和寡言的她是位虔诚的佛教徒，凡事信缘份，却不纠结结果。爱情于她而言，不需要靠一纸婚约来维持，而是两个人之间的情分。

陈家有四个女儿，性格迥异，在影片中，也各有各的作用。

大女儿陈宛青。四个女儿中老大的镜头最多，因为她最象父亲，也最了解母亲。导演这样安排很巧妙，观众可以通过她的言谈举止进一步了解陈伯昌，也是她，指出母亲的症结所在。

她是一位舞蹈家，外形出色、有才华，随性、洒脱又颓废。面对丈夫“婚后以平均一年一次的速度玩劈腿”的指责和不想离婚的哀求，她不屑一顾。就是这么随心所欲的一个人，她有她的苦楚。她的“放浪形骸”很大程度是源于内心的脆弱根本无法让她真正融入一段关系。

二女儿陈宛瑜。如果说老大是外刚内柔，那老二就是外柔内刚。和母亲林秀芳看一眼便知的精明泼辣相比，她温婉内敛许多，但本质上，她们却是同一种人。母亲当年在娘家断交，丈夫远走的境遇下，可以把她们姐妹培养成人，成为台南最大餐厅的老板；她也能发奋图强考上医学院，让舅舅刮目相看，重新和陈家来往。

她一边痛恨母亲的虚荣专横、对自己的人生横加干涉，一边又以着“我是为你好”的名义逼迫不想离开家的女儿去美国念书。优秀如她，始终缺乏安全感。

三女儿许晴眉是一个送人的女儿。片中只在父亲的灵堂上出现过一次。我个人理解导演安排这个角色的用意是为了告诉观众，在投资生意失败，生活最艰难的那段时期，母亲也曾象父亲一样消沉绝望过，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也想过离婚，所以才把老三送人。

四女儿陈宛佳是在父亲跳窗摔伤后，在家休养期间出生的。影片没有明说，但可以推测，这个时候的林秀英已经从最低谷的困境中挣脱出来，她接受了丈夫的自暴自弃，她要靠着自己把日子过好。于是有了小女儿。

四个女儿中，最叛逆的是陈宛佳，最重感情的也是她。背着母亲，她和父亲还有蔡美林保持联络。父亲去世后，全家数她最悲痛，尽力去完成父亲的遗愿，操办葬礼，一再向母亲提出父亲想回家。

影片中的人物都非常有独立感和肖像感，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每个形象都有它的善、私心、困惑与挣扎。在写这篇影评前，看到关于影片的一些评论，说影片三观不正、洗白渣男云云......各有自己的看法吧。我只是觉得，世上的事没有非黑即白那么简单；人生百态，每一个个体也不是脸谱化般，靠心灵鸡汤就可以解决问题。

整部影片的高潮出现在最后的30分钟。一共三次，林秀英的包袱也抖了三次。

第一次。是她去寺庙为大女儿拜佛，偶遇蔡美林。林秀英的表情很有层次感，先是错愕，然后是礼节性地招呼，接下来切入正题。在印章这件事上，开始是试探性的询问，接着追问，随着蔡的讲述，她的面部表情从紧张—惊讶—惭愧—悲痛。当蔡说出陈伯昌对她的评价时，林秀英已经哭得不能自已。这份评价是丈夫对她迟来的歉意，更有对她说过谎言的隐瞒。原来，丈夫始终都没有向其他人透露是她偷了印章的秘密，他一直是爱她、维护她的。她憋着一口气恨了半辈子，到头来却发现，其实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爱，是需要回声的。林秀英多年的付出，终于等来回声，她的心结终于得以解开。回家后她在10多年前的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叮嘱外孙女让她妈妈在葬礼上烧掉。

观影多年，我一直认为，好的剧情片有时需要借助演员的情绪和细腻的微表情来推动情节的发展。饰演林秀英的陈淑芳在此处的表演非常精彩，对细节的把控也很到位，她在81岁高龄凭借这个角色拿到去年金马奖影后的桂冠实至名归。

说到演技，扯个题外话，影片中另外一处表演的高光时刻来自陈伯昌葬礼上，蔡美林和陈宛青的对视。两个角色的饰演者——丁宁和谢盈萱也不愧都是拿过金马奖影后的演员。二人在一分多钟的慢镜头里大飙演技，联手奉献了一场教科书式的表演。

回归正题。签完离婚协议，本以为林秀英已经完全放手，而且她也将葬礼上妻子的位置让给蔡美林。影片此时完全可以结束。但总觉得老太太不出现未免有点决绝，虽然符合她一贯强势的人设，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接着，第二次。众人都在殡仪馆参加葬礼，老太太独自在出租车上唱歌缅怀，镜头一转，从另一侧看过去老头也在，和老太太一起唱（《你好，李焕英》里也有类似的桥段，是反过来用）。这个情节有画龙点晴的作用，说明老太太已经摆脱婚姻的形式束缚，开始回归感情亲情爱情的实质。这时如果影片戛然而止，打80分是没有问题的。可导演偏不。

于是，有了全片的最后一个高潮。画面再一转，众人散去，老太太独自去礼堂送别丈夫，她乘坐的出租车兜兜转转后还是回到了目的地。此时万簌俱寂，庄严肃穆，几组白底黑字的挽词横幅异常醒目。众人礼毕后她又独自礼成，在其他人看似不圆满的葬礼，林秀英已经完成了对自己、对逝者的圆满，孤味才是其中真味。最后一个镜头无声但强烈地回扣影片的标题和主题，充满了为自己活还是为他人活的文化思辨色彩。最后抖的这个包袱，影片可以打90分。

纵观整部电影，林秀英的人设始终没变，她一直是一个有始有终，为他人付出和着想的little big woman。高明的电影就是这样，有挣扎，有突破，但是最终还是回归人设，只有这样，人物才能经得起推敲。

本片的导演许承杰虽然是新锐导演，却拿捏得当。在影片中通过柔软的视角、流畅的镜头语言将一家人的悲欢恩怨娓娓道来，结构错落有致，叙述清晰完整。

全片最大的亮点，是对群戏的把控。台湾老中青少四代女演员合力把影片抬高到每场戏都精彩可观的水准，创造了一个在表演层面真实、清晰，在细节上又充满张力的“女性世界”，同时，又将东方美学的含蓄和谐、温柔敦厚展现得淋漓尽致。在后一点上，与李安早年的作品《饮食男女》颇为相似，导演都在利用儒家文化的圆润贯通，去试着阐述一些复杂又尴尬的问题。

“人间有味是清欢”。我想，多年后《孤味》也会像东坡先生的这句妙语，值得玩味，历久弥醇。

时光扑面而来，芸芸众生中的你我她，也会如片中陈家老小一般在执着与放手中继续修行，在迎接与告别中缓缓体味自己的人生五味。

!<3 f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