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的快乐圣诞

世人都说：人世间唯爱情神圣伟大不可侵犯，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最能为人们所铭记。然而，殊不知默默无闻、终身秘而不宣的爱才更是凄美壮绝，此乃恋爱之极致。犹如于无声处听惊雷，震撼人心，一生难忘。

我所知道，有个人在硝烟弥漫的战争年代不可救药的爱上了另一个人，被爱上的人却是他、甚至他整个国家的敌人，可他依旧无法回头的爱着他，不合时宜不合场景不合一切的爱着他……不曾说出一个“爱”字，却爱的刻骨铭心，这个人就是电影《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里的日本帝国陆军大尉——世野井（Yonoi）。

《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是一部讲述二战时期同性军人之间的故事。故事发生在一九四二年印度尼西亚爪哇岛的一所日控战俘营里，作为战俘营最高统帅的世野井爱上了身为战俘兼敌人的英国皇家少校军官杰克·赛利尔斯（Jack Celliers）。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动荡时期，帝国军官爱上英军战俘，尽管爱的疯狂爱的痴迷，但这份隔着国仇家恨，隔着立场与信念无法逾越的禁断之恋，注定了他们二人必将以无限哀伤的悲剧收场。

（坂本龙一饰演的世野井刚柔并济阳中有阴，甚是完美）

认识世野井之前，我眼中的日军军官一向都是有着一双罗圈腿、蓄着小胡子、矮小的、野蛮的、不怎么好看的猥琐形象。然而世野井的出现，却彻底颠覆了往日的一切认知。我从未曾想过，一向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日本军人当中，竟然也会有像他这般逆天的存在。

世野井出身世代习武的名门之家，受过良好的文化教育，青年时代曾在帝国军官学校进修，是一名前程似锦的精英分子。他时时佩戴着家族世袭的武士刀，以彰显自身的不凡与高贵。除去身份上的显赫，世野井还是一位相貌极其标致的军官，就连战俘营的那些外籍军官都不得不承认他是他们见过的最俊俏的日本人。他长相俊美，贵气儒雅，身材高大笔挺，相比其他人，他的制服总是裁剪得很好，一尘不染，长筒靴擦得又黑又亮，人们眼中世野井永远都是那个打理的最为体面整洁的军官。除此之外，他还是整所战俘营中唯一一个可以用英语直接和战俘们沟通的日军军官。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完美出奇的人，内心深处却有着一段不愿被轻易触及的痛苦回忆。青年时代的世野井原本计划与志同道合的战友一起发动日本历史上著名的“二二六”政变，不成功则成仁。然而政变前夕他被临时调派到满洲里，虽然侥幸躲过了灭顶之灾，可这样的结果却远非他心中所期待。引用他自己的话——“我的同伴们都被处死，独留我一人在这世间等死。”于是，一颗原本满腔热忱的心被无限期冰封，造就了后来那个冷漠寡言、阴晴不定的陆军大尉。

西元一九三六年（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这一天下着漫天纷飞的白雪；这一天世野井亦和过去遵从信仰与理念生存的自己一刀两断。他的心已死，他为理想而奋斗的意志也变为依从帝国之命、依从武士道之命麻木的在人世间苟活。和所有日本官兵一样容身天皇御统的大集体，集体战斗集体疯狂，就这样直到在一桩庭审现场邂逅了赛利尔斯。赛利尔斯虽是敌人，却渴望自由崇尚生命，不愿被保守的律令束缚，英姿勃发伟岸如山的他就像是一道灿烂夺目的阳光，笔直照进世野井漆黑一片的心田深处。于是，一见钟情的燎原之火就这样被点燃了，速度之快令人错愕不已。

我非常喜欢豆瓣影评上一位网友写的妙语——“赛利尔斯的出现，使得世野井这谭沉寂数年之久的死水犹如刮起了十二级台风，瞬间掀的翻江倒海。”这恐怕就是世野井当时的真实内心写照吧。接下来的一切就那样顺理成章的发生了……世野井拼尽自己的所有能力与智慧在法庭上保下了原本已被宣判死刑的赛利尔斯，并将其带至自己管辖的战俘营。不过世野井不知道的是，这个名叫赛利尔斯的英军少校竟然和他出奇的相似，他也有着一段不堪回眸的伤心往事。他们两个是同一类人，皆是有着光鲜外表内心却承受着背叛烙印的囚徒。一个背叛的是同袍战友，一个背叛的则是兄弟手足。这样两个经历极其相似的人，冥冥之中也定格了二人后来的壮绝宿命。

在战俘营死气沉沉的生活中，世野井对赛利尔斯的爱一天比一天强烈，从最初的好奇和打探逐渐演变为之后的覆水难收。赛利尔斯的战友劳伦斯曾一针见血的问过世野井：“你为什么对他如此有兴趣？为什么这么在意他？”就连赛利尔斯本人也大惑不解的自问：“世野井大尉中了什么邪，他为什么要救我？”是啊，为什么？恐怕世野井自己也无法轻易道出缘由吧，因为爱上一个人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接下来发生在战俘营的一切都无一不佐证着这份难以启齿的隐忍之爱。

初到战俘营因为赛利尔斯和劳伦斯打了声招呼，后者遭到野蛮殴打。世野井气急的用藤鞭奋力抽打那个私自对战俘动粗的士兵，在那个金发男子面前他不想让他看到如此无礼没有秩序的战俘营。

赛利尔斯住院期间，世野井总会出其不意的前来探视，他会站在一旁远远的观望，久久盯视着病床一角。往日嚣杀之气早已荡然无存，有的只是稚子般的深情与热忱，并一再吩咐要找最好的医生让他尽快康复。就连医院的军医也看出了不正常……

（手握武士刀，内心却充满忐忑与彷徨）

普通囚犯只因偷了一根香蕉便被关禁闭，而赛利尔斯却在斋戒期间又是采花又偷拿万寿糕，对此也仅是关禁闭，禁闭至余还得到了世野井所赠的一条波斯毛毯外加亲赴牢狱日日探监。为此，世野井的勤务兵不惜丢掉性命也要替长官除掉这个会蛊惑人心的恶灵。

赛利尔斯欲带劳伦斯越狱，半路撞见前来探监的世野井，二人虽一度拔刀相向最终却平静收场。闻讯赶来的原上士想要一枪结果越狱的赛利尔斯，而世野井则是转过身躯用整片胸膛替他挡住了黑洞洞的枪口。

以上种种，无须再多做赘述，世野井大尉心中那团旺盛燃烧的爱情之火早已昭然若揭。还记得劳伦斯说过的话吗？——“你一来他就兽性大发。杰克，我觉得他对你好像很是暧昧。”还记得勤务兵说过的话吗？——“他是个恶灵，会摧毁你的心智。”至于原上士虽然什么都不说，但看向长官的眼神已是明明白白。

这就是世野井，他用一份隐忍的、强烈的、坚定不移的爱情追逐着近在咫尺却怎么也追不到的赛利尔斯。为了这份爱，他可以打破自己从不曾打破的秩序和规则，就算背弃武士道和帝国荣辱也在所不惜。赛利尔斯不是傻子，对方这样不加掩饰甚至带有一丝神经质似的爱，他当然心知肚明。然而有国仇家恨和信仰立场在前，他不可能为了敌国军官的爱就轻易放弃自己坚持一生的理念。因此，对于世野井的这份爱，他不应声不表态，仍是像过去那样保持着距离，顺带有意无意挑战一下对方作为军人的底线。

爱情当中，先爱上的那一个总是比被爱上的那一个付出更多，辛苦更多，受伤更多。面对这份总是让他失望难过的爱，世野井一天比一天变得痛苦难堪。加上本就矛盾重重的内心挣扎，以及来自上级长官的压力和训斥。终于有一天，世野井崩溃了、发疯了、走上了一条自我毁灭之路。他集合了所有战俘，即使是重伤患者也不例外，他用藤鞭驱赶他们抽打他们，更是拔出武士刀准备杀掉战俘们的指挥官。就在这一刻，此前一直和他保持距离的赛利尔斯第一次主动走向了面前这个陷入疯狂的武士。他要拯救他，拯救他灵魂深处最后一丝即将完全泯灭的人性与良知。

（被爱人亲吻时震惊茫然的眼神）

赛利尔斯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至世野井身前，完全无视对方的喝阻，稍显粗暴的一把扳过他的肩膀将其揽在身前，而后当着现场所有人的面用力亲吻了他的双颊。刹那间世野井犹如骤遭雷击般惊呆了，之前魔鬼般嚣杀的气焰已经荡然无存，徒剩满脸茫然与无措。电光火石间什么都发生了，快到令人措手不及，就像掉入了另一重时空……

你竟敢吻我！竟敢众目睽睽下吻我！知不知道与我而言这是何等耻辱！身为军人的所有尊严与荣耀皆在顷刻间被践踏的一干二净。但是有生之年可以得到你的吻，纵然百般羞愧内心却是甜美的。然而做出这种事，今后我再也没办法保护你了。

多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的世野井愣愣看着眼前这个爱在心底的金发男子，他的内心悲喜交织，羞愤难耐，体内似有无数道力量撕扯冲撞着。这一刻他忽然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晕眩，晕眩中他缓缓举起了武士刀，然而刀尚未落下，整个人却再也无法承受这一切的晕了过去。

接下来整件事情被迅速传至军部，高层领导认为多愁善感以致发生这等让所有帝国军人蒙羞之事的世野井，已不能再继续胜任目前的工作，隔日他就被解除军权等待调离。至于此前他倾心所爱，却也当众使他受辱的那个金发男子，则是被新来的长官残酷活埋仅露出头部自生自灭。

（刀未落下，人已倒下）

就在爱人行将就木的那天深夜，多日不曾抛头露面被外界一致认为早已切腹自裁的世野井披着满身银月之辉，迈着优雅从容的步伐踏沙而来。在爱人身后站定、蹲下、手持剃刀割下爱人头顶一缕金发妥善收藏、而后起身、敬礼、鞠躬、最后转身离去。二战结束后的一九四六年，世野井作为战犯被送上绞刑台。一段本不该发生的同性之间的禁断之恋，就此在悲怆中收场。

至此，电影中关于世野井的故事已全部落幕，然而原著小说里则有着电影里没有的延续，有关世野井的结局也与电影大相径庭。原著中的世野井没有走向死亡，他活了下来。赛利尔斯的死仿佛在世野井心中播下了一颗种子，种子一天天萌芽成长，逐渐消融着他那颗原本被冰封的冷漠之心，每一天在他身上都发生着或许就连他自己也无法轻易觉察的改变。

战争结束前世野井曾被调派至一所女子监狱履职，这显然是高层有意对他施以的羞辱性惩罚，对此他并无多言默默接受。换做以前的世野井，恐怕做不到。战后沦为阶下囚的世野井被英国士兵发现了珍藏在身上的赛利尔斯的金发，士兵误以为是他从罹难的女囚头上砍下，一把将其夺走并狠狠给了他一拳，对此他表现的出奇的克制且毫无怨言。换做以前的世野井，恐怕仍是做不到。有感于自己将会被送上绞刑架，世野井私下请求劳伦斯能够将赛利尔斯的金发寻回并帮忙带至故乡的神社加以供奉，为此不惜舍弃往昔高傲的自尊一遍又一遍乞求着。换做以前的世野井，恐怕照旧做不到。战后得到特赦返回故乡的世野井，将赛利尔斯的金发亲手供奉于家族神龛的圣火中。曾经他一身戎装手握武士刀在神明面前许诺痛击一切敌人，而今卸下战袍的他回过头来重新祈求神明，能够容许敌人的灵魂永驻家族祠堂。世野井，终于走完了由“武士道”迈向“士道”的崎岖之旅。

这就是赛利尔斯用自身生命为代价赠予世野井的救赎，也是对他如此浓烈却说不出口的爱所能给与的唯一回报。

一眼万年，只此一眼，终生沦陷，肺腑之爱，终其一生，只此一回，再无来日。这样一个历经重重艰辛的帝国军人，这样一份隐忍悲壮，从头到尾不曾说出一个“爱”字的决绝之爱。种种心酸种种屈辱，如何不叫人心碎？

尊敬的世野井大尉，战争已经结束了。旧日受战争所累，被痛苦折磨多年的心是否已在此刻获得解脱？无论如何请带着往昔刻骨铭心的难忘回忆，以及在救赎之吻下重获新生的心努力生活下去吧！同时也请代替赛利尔斯——你一生不忘的爱人，好好看看大战之后阳光下的这个美丽世界。只要心怀信仰与希望，那份爱就永远不会消亡。

感觉到了吗？赛利尔斯仿佛又从出生、生活、死去、埋葬、供奉的地方重生归来与世野井合而为一，站在他身后轻声诉说。于心中播洒下的种子，历经爱与泪水的浇灌，终有一日会茁壮成长，而后硕果累累金色满园。

In the spring,

Obeying the August spirits,

I went to fight the enemy.

In the Fall,

Returning I beg the spirits,

To receive also the enemy.

【谨以此文纪念心中永远的世野井大尉暨「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上映四十一周年】

（以世野井为主题的电影宣传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