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的快乐圣诞

地铁在昏暗的地下隧道中疾驰穿梭，望向玻璃窗口，五光十色的广告牌模糊成色彩绮丽的光影，心中叩问着：对于内心的感情，究竟应该继续博取还是释然。博取，明知无果与终将错过，却要挽留又是否值得；释然，于是又在多少次自以为是的放下中永远交错而过呢？那眩目的光影又恰恰化为了腾升的迷雾，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又需要一生去探寻了。兴许是命运玩笑般的指引，耳机里突然响起了坂本龙一先生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尽管任何事物在泛滥的大众化过程中似乎总会蒙上一层庸俗的色调，但乐曲本身足够优秀，这首音乐仍然能够打动我，并且已然暗示了那个答案：也许一句Merry Christmas便是对一切回忆最为美好的告别。我叙述完了我的故事，愈发对这首乐曲的同名电影感兴趣，大岛渚导演，坂本龙一、大卫·鲍伊、北野武参演，就从制作团队来说，这部电影的光彩似乎被配乐夺占了太多。

故事发生在爪哇岛一个日军俘虏看守所中，大尉世野井与原上士共同负责看守主要来自英国的盟军战俘，直到杰克·希利亚斯上校到来，世野井的内心及其维系的威严与秩序似乎都不可避免地走向紊乱。尽管多数人关注这部影片时会更多聚焦于杰克与世野的禁忌之恋，但恰恰是这样跨越性别，跨越常规的爱，冥冥之中契合了反对战争的和平与博爱。影片高潮出现在终末：原上士作为战犯即将被处死，劳伦斯在狱中最后一次看望了他，再见时戏剧般的身份互换，两个男人，两个战俘，在只言片语中早已感慨万千。劳伦斯准备离开时，原上士叫住了他。不得不说，北野武此时已然展现出了其演员天赋。他挂着孩童般纯真的笑容，眼眶湿润，说出了那句“Merry Christmas,Mr.Lawrence”，同时响起了那首最为知名的配乐，影片就此戛然而止。在纯粹的感动中，一切文化冲突、身份认同、罪恶荣辱似乎全然消解了，于外在的平静与内心的震撼中全都放下了。

再说回杰克与世野井的感情，其作为影片主线，集中展现了影片试图表达的主题：文化冲突、和平……为何从第一次世野井与杰克见面，世野井便似乎对其产生犹如一见钟情般的倾心感情，以至于决定放弃对杰克实施死刑？兴许是杰克的英勇与外表俊美，又或是长期处于战争高压状态导致的病态？我无从知晓，但世野井上尉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严重违背武士道德的感情，确实将其看作是自我的病态。影片中亦展示了另一对同性恋者：朝鲜看守与荷兰战俘，他们似乎作为对照的倒影，预示了同性之爱必然死亡的结局。朝鲜看守被判决进行切腹自尽，这一场景同时是对文化冲突的集中展示，劳伦斯与杰克同时被邀请作为切腹礼的观看者，这位朝鲜看守对死充满恐惧，他的整幅躯体剧烈地颤栗着，难以如日本上司们所希冀的那般：一位英勇的武士高昂头颅，坚定地切腹自尽，向外国人展示日本武士崇高的精神。他痛苦地蜷缩着，难以继续将匕首切入腹中，于是一旁的原上士对其进行介错。欧美文化与日本传统文化在此激烈对立，劳伦斯等人无疑认为这群日本人是极端的疯子，而那位荷兰战俘，甚至决定咬舌自尽。这也暗示了：尽管朝鲜看守的罪名是“强奸”，但两人或许也暗生情愫，为了保护一人，另一人选择利用谎言独自承担。但对方如此痛苦地死去，苟活的罪恶感无法允许他自私地牺牲对方，于是同样咬舌自尽，恰似“殉情”。

文化与道德的枷锁，战争的桎梏将一切“爱”贬为齑粉。世野井明晓这是禁区，于是通过对他人的惩戒寻求自我内心的平衡，试图决裂。但他依然无法抑制，因为恰如杰克所说的，“或许我们是一命相连的”，尽管欧美基督教文化与日本传统文化是对立的，前者强调赎罪，后者强调道德荣辱，但在杰克与世野两人身上，却殊途同归。杰克始终对弟弟抱有负罪感，过去由于忧虑弟弟的弱小会影响自己在校园内的完美形象，他选择在弟弟遭到众人欺凌的时候躲在转角处沉默，后来弟弟再也不唱歌了。杰克后悔自己当时的犹豫与懦弱，无法保护家人，于是加入了军队。其战斗的意义不是为了自我理想，只是为了赎罪以寻求内心的宽慰；世野井严格践行着传统武士道，但由于工作上的人事调动，无法参与皇道派的二二六运动，与其志同道合的同僚们已经为了心中大义而牺牲，自己却侥幸苟活，因而世野井战斗的意义只是弥补。两人同样是为某种民族性、群体性的宏大而卑劣的理念所裹挟，于是在战场上不得不成为敌人。但又也许是内心的柔软，世野井始终未对杰克下杀手，而杰克决定不再懦弱，实现自我的救赎之道。他不断试探着世野井的底线，为其他战俘们争取宽待的机会。在两天修行期间，杰克偷偷溜走，为战俘们盗窃食物，召开对荷兰战俘的追悼会。被发现后，他默默注视世野井，生嚼着一朵曼珠沙华，眼神充满戏谑。上尉陷入了内心的矛盾与煎熬，他不忍心处死希利亚斯上校，但自己在战俘营中经营的威严与秩序即将崩塌，这又是其作为长官，立场所不允许的。这种心理将影片推向了另一个高潮：世野井上尉召集了所有战俘开会，即便是伤病战俘，也被全部拖到现场。然而，似乎所有人都明白，日军在战场上的大势终将逝去，俘虏队长依旧拒绝服从上尉的任务要求，世野井逐渐走向疯狂，愈发病态。杰克看到了一个可怜灵魂的煎熬，这次他不再犹豫，慷慨赴死般走向世野井，亲吻了其双颊。他明白自己将面对的不再会是宽容，必然是处死。但他为了其他战俘，为了一个痛苦的灵魂，为了赎自己的罪，终于献出了生命。最终，他被以活埋的方式处死。在他死的那个夜晚，世野井偷偷割下了他的一撮头发，肃穆地敬礼，随即是杰克面容的特写，一只白蝴蝶停留在其上。他又梦见了自己的弟弟，弟弟重新唱响了那首自创的歌。我们都知晓，杰克的死令所有在场者都获得了自我的救赎。

影片于1983年上映，时隔40年，正如北野武先生所说的，“朋友们都不在了，《战场上的快乐圣诞》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但所幸，我们还有书籍，还有电影，还有音乐，还有年轻的我亦有很长的路要走。那就提前这样说吧：Merry Christmas，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