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的快乐圣诞

8.5分。这片后劲巨大。原本只觉得文化冲突和东亚式的重重压抑下的情感已经无甚新鲜了，但看完之后好几天都非常上头。尽管有一说一坂本先生和大卫宝之间实在是没什么性张力……我的GAY达安静如鸡。特别优秀的部分其实是反战主题的切入。很容易看出立场，一眼看着有点西方主义但想想导演是大岛渚就立刻觉得真诚了起来。正是以日本人站在西方文化的角度回顾日本那段疯癫的时期才尤其能显示出其中的怪异和残酷。世野井个体情感、爱欲与表现的重重矛盾是文化传统、近代化转型、时代精神的病态等诸多因素的反映，就反思而言可谓相当深刻。一遍看下来稍嫌沉闷，但认真分析的话许多细节其实是到位的。甚至连反复出现的配乐都是精确地呼应了这些细节与情感变化。只是由于含蓄而且有些剧情点被省略所以很难一次抓住全部重点。不能再高分主要是因为“杰克用他的行为给大家的内心埋下了种子”是个很重要的点，尤其是他用死亡唤起了世野的改变，但到底是什么样的转变？只是靠台词和配乐来说明这个，有些单薄。

不过格外娱乐到我的其实是看影评里一些分析写得面面俱到却打死不承认片中的同性情节，一到相关内容就选择性无视的自称钢铁直男。那种因为喜欢这个片决不能用你们可怕肮脏的同性恋内容来玷污它你不要过来啊啊啊的态度很好笑。杰克花了如此之大的力气改变了世野的想法，然而尔等钢铁直男自称是喜欢这个片却仍然坚决不能改变观点，甚至要强行扯上一堆宗教因素来说服自己。真不容易呢简直是白看了这个片。

——————————二刷后，4月26日的分割线，只是记录想法——————————

跑去看了原作《种子与播种者》，感谢好心的PIKANICHI君的翻译，她的文笔很是优美，里面的景色描写很多，而她翻得相当到位。可以在这里读到https://pikanichi.lofter.com/

看完《种子与播种者》之后实际上既感到相对原作里丰富且庞杂的严肃主题讨论，电影体现的只是冰山一角，又感到电影的改编很妙。既作了令主题集中于一点的取舍，也在尽可能地保持原作故事的基础上最大化地满足了商业电影的需要。原作的主题实际上既不是同性之爱也不是反战，甚至连文化冲突都不是最重要的部分。它最重要的主题其实是冲破文化、集体和来自他人的要求所带来的限制，直面真实自我。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反倒能够解释电影中的各种违和之感。

首先是主题的含糊不清和流于表面——面对真实自我固然是西方个体主义的内容之一，然而西方人对此的处理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例如被他人的赞美与期待所绑架的西塞斯，被在集体中失去理智的男孩们霸凌的西塞斯的弟弟。他们只是更有反思的精神和实践的自由罢了。电影把主题集中到对日本传统文化中集体主义过于凌驾于个人意志这一点上，通过片中情感与现实之间的张力来体现这些，实际上已经是尽力了。在劳伦斯对原的形容中，非常清晰地描述了战时日本的民族精神状态：个人不过是集体意志的容器，个体意志谦卑到几乎不存在，并像兽类一样遵从自然的节奏，在满月时兽性格外明显。可是这些就是战前日本人的真实自我，完整体现在原的身上。原是逻辑能够自洽的人，尽管他认为解救劳伦斯是非常愉快的，但最后他还是抱着坚定的信念自洽地死去了。所以原文不是在讨论文化冲突，因为讨论文化冲突是要有倾向性的。原文在这一部分的故事里，比面对自我更深沉的主题是在讨论个人如何在重重压抑下同时保持善意与坚定。这样的主题在道德上没有既定的判断立场，因此要拍出来实在太过困难了，它完全会受到实际政治立场的阻碍，这就是电影面对的两难——既想表现这种观点，又因为面向大众而必须有预定立场。

其次是音乐。相对于这个场景粗砺的、全是尘土、伤员、血腥味和暴力殴打的片子，坂本龙一所作的曲子是否显得太纤细美丽了一些？事实上我认为教授的曲子配原作是非常合适的。大量东南亚海岛美景的描写、东方美学中对集体秩序的病态追求、西塞斯对于军营文化造成的冲击，都很好地体现在了曲子里。这些抽象的东西电影讲述得将尽未尽，曲子反而是一种补完，只不过不看原作大概很难体会到这一点。

第三是关于“西塞斯到底播下了一颗怎样的种子”的问题。原作中“那个亲吻”（甚至算不得亲吻只是贴面）的救赎意味的确很强，类似于“我已经认识了自我，知道要怎样生活了，现在用一种最激烈的方式把这也告诉你”的意味，但这建立在对西塞斯的过去有着足够充分描述的前提下。在电影中，这一段是点到即止的。所以电影中很难讲清楚西塞斯在告诉世野井什么，甚至解读成他在赎自己的罪好像也没啥问题。事实上，在原作中，这“种子长出的结果”是很西方化的。因为其主题是“摆脱压抑，直面自我。”而在电影中，这个种子的生长过程简直是因果报应式的：世野井爱着西塞斯，却因为自己的戾气导致了对方的死亡；西塞斯背叛了弟弟，于是因为赎自己当时懦弱与不敢面对真实自我的罪而站出来救了战俘指挥官；劳伦斯被原救了一命，所以他在原临刑前试图解救他的灵魂。倒是在这个层面上，大岛渚的东方美学展现得比较明显。

第四是觉得“支线比主线更感人”的想法。因为电影主线，即世野井与西塞斯的情感发展，在原作中真是很微弱。吃花、送毯子是原创，世野井作为26政变的幸存者，他对于生存无所留恋也是后加的的，目的是体现他和西塞斯共同的孤独感与同类感。加得倒是都不错，尤其是在加了足够多的剧情之后，那个神奇之吻能显得更加戏剧化。是遵守了电影主题且提升了商业度的剧情。不过其实上原作中最感人的部分，也是敏锐的观众们纷纷表示煽到了的部分，是劳伦斯去看望行刑前夜的原那一段。以下才是劳伦斯真正想对原进行告别的话：“在这个广阔的世界上，有很多根深蒂固的错误，我们可能无法阻挡，也无法消除，但是，这次无论是在你即将前往的未知的地方，还是在我所处的这个萦绕不去的不完美意识的维度里，都不会有邪恶降临。所以，我们将会把所有个人的罪恶抹去，从而遏制盲目行动对个人带来的后果，特别是防止我们这代人的茫然、误解、仇恨还有报复进一步蔓延。”这才是原作庞杂主题中最宏大的部分。尽管削减得只余冰山一角，但它还是传达了一些给观众。这当然是较之主线更为真诚与动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