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味

电影开场，渔港、码头、高楼。清晨的海鲜市场里都是活蹦乱跳的新鲜鱼货。这里有一个镜头很有趣，水管流出的水冲洗着地面，堆积的鱼鳞被一层层地冲刷着——这让我想起电影《罗马》，开头有一段就是女佣克里奥拿着水管清理着庭院里的狗屎——生活里的。

上图《罗马》，下图《孤味》

女主角林秀英是台南一家餐厅的老板，年轻的时候靠卖虾卷摆路边摊养大了四个，哦不，三个女儿。丈夫陈伯昌因为做生意赔了钱，还导致秀英的父亲病倒逝世，无颜面对妻女，便在留下一纸单方同意的离婚协议书后投向台北。时光荏苒，秀英已成了台南赫赫有名的餐厅老板，三个女儿也都已经长大，在秀英七十大寿的这天，丈夫伯昌因病去世的噩耗却突然传来。

“十多年都没联络，死了就回来找麻烦，哪有这种道理。”

寿宴照办，坐下吃饭。在小女儿佳佳看来有些绝情的秀英在寿宴上唱起了 “至今为止已十几年了/等到现在花蕊也还没红/请原谅多情的我越想越不甘心/再会了 心爱的无缘的人/若你不爱 一切也只是枉然/过去就像一出讲述傻瓜的故事/以及无聊的梦/再会了 心爱的无缘的人/六月的茉莉花如此芬芳/祝福你像春天的花蕊 那般红”。

这部电影里出现的歌曲都非常有意思，同名曲《孤味》的词更是耐人寻味——

青春的味道又酸又甜

好听的歌不需要歌词

一大口喝下青春这杯酒

不必害怕内心忧伤

无眠的夜晚悲苦寂寥

越想将它饮尽 它却越走味

你没心思何必一起对饮

还是那月亮懂我的心

若你不愿演一出戏

那怎能将戏演得好看

往事如同云朵 思念的情绪拨不开

“当夫妻本来就是一辈子的”——这是她在丈夫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秀英并没有忘掉丈夫，几十年了，那张离婚协议书上依旧没有她的签名。但她的不放手也为自己留下了一个心结，那就是丈夫离开后找了另一任伴侣。

左 秀英（陈淑芳饰） 右 美林（丁宁饰）

守丧期间，秀英和丈夫的生前伴侣——美林逐渐产生了交集，并产生了一系列的矛盾。然而随着矛盾的逐渐升级，往事的面纱也逐渐被众人掀开。并不平淡的故事，却被导演用一种细腻如水的手法娓娓道来，很有意思，大家可以去看看。

老戏骨陈淑芳将林秀英这个角色演得很好，让这个角色的形象立了起来。勤劳、隐忍、专情、慈爱、大度……这些都被陈淑芳老师展现得淋漓尽致，金马影后实至名归。

她在本片里的表演特别打动我，有一场是在灵堂，当多年未见的送给别人家寄养的三女儿阿眉回来祭奠亡父时，秀英先是抬头望了一眼来人，随后便是一阵惊愕，刹那间不知该说什么。在女儿们上前拥抱问候的时候，她一个人坐在位上慢慢低下了头。阿眉经过身边的时候，满脸愧疚的秀英先是小心地抬起头，而后只怯生生地望过去。阿眉也望了过来，如果说阿眉的目光是远方长成的小草，那秀英的目光就像是从干涸土地龟裂的黑黑的缝里偷偷透出来的，抬着头的注视，低着头的羞愧。当阿瑜带着阿眉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她的头更低了，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会把一件事埋成一粒种子，只要有人来唤醒就再不断挖开、埋上、挖开、埋上，久而久之，泪水也苦苦地在那儿浸着，没能开出释怀的花，只一颗种子烂在那里，蚀心。

抬起头的注视，低着头的羞愧

阿眉一坐下，便喊了秀英一声“阿姨”，随后又拿出一份帛金递给秀英。秀英连忙推辞：“我们没有收啦。”却还是被阿眉坚持要求收下。秀英知道，阿眉已不是自家人了，是该随一份帛金的。

“在新加坡生活的习惯吗？”

“你老公有跟你回来吗？”

“有啦。”

“有打算要生小孩吗？”

“已经有了。”

“那你就不应该来啊。”

“我来看你。”

含着泪水的秀英拿起一根红丝线，望着这已是别人家的女儿，低下头，眼神里似乎透着一份坚毅，为阿眉在腰上系了一个结来护佑她和腹中的宝宝。母女之间没有了对话，只是痴痴地相望。

阿眉（张钧甯饰）

“她没有在我们家里吃苦，这样反而比较好，”望着走远的阿眉，秀英说道。

这部电影另外很吸引我的地方就在于片中陈家三姐妹的形象被塑造得很成功。

大姐阿青是追求自由的受虐女，她曾是一位国际舞团的舞者，生性自由浪漫，把漂泊四海当归宿，以流连众人作乐趣。她最喜欢陈昇的《风筝》，这首歌很有意思，歌词是这么唱的（节选）：

我是一个贪玩又自由的风筝

每天都会让你担忧

如果有一天迷失风中

要如何回到你身边

贪玩又自由的风筝

每天都游戏在天空

如果有一天扯断了线

你是否会来寻找我

如果有一天迷失风中

带我回到你的怀中

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容易担心的小孩子

所以我在飞翔的时候

却也不敢飞得太远

一个小插曲，年轻的小澄不知道大姨喜欢的陈昇是谁

她不太在乎什么世俗，结婚之前就告诫丈夫自己不是一个可以定得下来的人，可怜一个痴痴男子，只听得了那一句「如果你迷失风中，我会来寻找你」，却不曾认识到贪玩又自由的风筝只会在游戏天空时快乐。阿青和自己当年的父亲一样，给丈夫留下了一纸单方签字的离婚协议书后便离开。在母亲的寿宴上偶遇多年未见的好友阿关，她轻轻的一个吻也并不是什么安定下来的约定，阿关只是她生命里的又一个过客。

她并不会觉得父亲有多么不对，母亲有多么可怜。也许在她看来父母间的陈年往事不过是一人不放手，一人难回头。阿青是母亲秀英与父亲伯昌的集合体，她继承了母亲的“不说”，习得了父亲的“自由”。她怕麻烦到家里人，就隐忍不说自己癌症复发的事，直到矛盾激化，癌症一事被老二阿瑜公之于众她才向母亲冲出隐忍的话语。一如天空上的风筝，风吹愈紧，紧至崩弦。

阿青（右，谢盈萱饰）

可是她依旧是风筝，在飞翔的时候却也不敢飞得太远。偶尔展现的柔软是需要人帮忙收手的信号。一如我一个游荡不定的朋友，她似乎也在等待那个容易受伤的小孩，只是在那之前，仍履行着飘荡飞舞的宿命。

二姐阿瑜是比较传统的懂事女，她在台北当知名整形医生，丈夫是知名肿瘤专家，有一个宝贝女儿，看起来美满幸福。可是电影从头到尾都有一件事在困扰她——把女儿送到美国去念书。她一出场，就接到来自女儿导师的抱怨电话，她生气。在为父亲守丧期间，她千叮咛万嘱咐要女儿回台北上托福课，结果女儿随秀英跑回，她生气。她要求丈夫跟自己统一战线来教导女儿，一时间神经脆弱到以为丈夫出轨了要离婚，她生气，还说：“我只要女儿的教育费。”

她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把女儿送到美国去念书呢？原来从小她就很懂事，会念书，在发现爸爸只要在自己得奖的时候就会来学校后，她就拼命念书，拼命得奖，甚至多年后才发觉相册里自己的照片只有得奖的样子。只是后来爸爸也不来了，她随着母亲过活的时候每次去到舅舅家，舅舅都会问她的成绩，并把林家学医的传统赋予到她的身上。于是她就随着母亲和舅舅的意愿，上了医学院、当了整形医生，生活完美。也多亏了她的依顺，小舅舅才愿意放下怨念和母亲来往。可是她的人生是被安排好的，没什么选择的。所以她才会对女儿说：“你留在这里，人生就是考试、读书、结婚生子，出国你才有更多选择。”她不想让女儿再重走当年自己被挟持的路，一如当下众多的苦心父母。

阿瑜（徐若瑄饰）

可是她的女儿说了这样一句话：“出国完全都是你决定的，你哪有给我选择啊。”

小妹佳佳是叛逆执拗的乖乖女，身为老幺，她出生得最晚，因此大家对她隐瞒的往事最多，所以她常常问：“为什么这件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大家都不说，于是她就会自己去找答案。念国中的时候她会偷偷跑去找多年未见的父亲，让母亲以为她失踪急得报警。三姊妹里，她是唯一一个和父亲现在的伴侣蔡阿姨有联系的人，因此父亲病危，也只有她去到医院见了最后一面。她不知道为什么母亲的娘家对父亲有这么大的恶意；她不知道自己其实还有一个送到别家养大的三姐；她不知道父亲买的软糖是一家姊妹烂熟于心的套路……但是她依然知道帮着经营餐厅，照顾老是忘事的母亲；她依然知道父亲最爱吃的寿司，在最后一次去见他时都带了满满两盒；她依然知道即使从没见过，但母亲分给自己的那一份金饰也要给三姐阿眉……佳佳的叛逆执拗来自于从小就被大家隐瞒的“不知道”，而她的乖巧又来自于她天生的善良和家人的关照。她是这三姐妹中我最钟爱的一个。

佳佳（孙可芳饰）

这部电影叫作孤味，孤味，孤独的味道。味道怎么会孤独呢？天下就两种味道——咸豆腐脑和甜豆腐脑，就像说爱一个人，只有爱与不爱。可是咸豆腐脑放几勺盐是有差别的，就像歌里唱的「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有的人可能放盐的同时还要添一勺糖，就像秀英，和丈夫分开了也没能放下这份情。一粒盐的差别都是一种味道的差别。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那一份味道，他人喜欢、他人讨厌，都挡不住自己心头的那习惯。味蕾浸透的，是陈年的回甘。

所以味道是孤独的。

在我小时候，汉堡是个和现在很不一样的食物。倒不是因为它有多么难得，而是我总觉得汉堡闻起来总有一股药味儿。我还记得有一次周末，在我去上书法课的路上，我在面包店又不信邪地选了一个汉堡当做早餐。当我走出店来想要吃的时候，打开来看：方方的盒子里装着一个圆圆的汉堡——随着热气却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药味儿。我赶紧盖好盒子，再没打开。书法课休息的间隙，我曾试探性地和那汉堡做了斗争。我小心翼翼地打开装着它的盒子，刚让它触到一点儿光，它就紧贴着散出浓浓的味儿。没办法，那汉堡便又和从前我吃过的那些汉堡一样，未能完成它被吃完消化的命运。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汉堡的味道的，就像我不太清楚我是怎么就突然习惯上纯牛奶的味道的。在以前，纯牛奶的味道总能让我感到一阵恶心。也许人的味蕾是会变的吧，但很奇怪，青年时期的人味蕾最多，通常是10000个左右。随着人逐渐变老，味蕾也会永久性地消失。也许我的长大就是在变老？可谁不是呢？我是说：我没有向上增长达到抛物线顶点再落下的成长过程，而是像一条斜率为负的一次函数图像。

听起来好像有一点点悲惨，但还好啦，只是从味觉上来说，并且我还有坚持着难以忍受的味道啊，可能这是减缓我老去的法宝吧。我逐渐接受了香菜、学校旁边柴火鸡店里的折耳根（鱼腥草），可我还是难以忍受芹菜、苦瓜。

我的一个室友就说：“怎么会不吃芹菜？芹菜那么好吃。”

我说：“你不是我，你感觉不到。”

看吧，人间很多的大道理都藏在吃这件事上。味觉是无比私人的东西，它藏在每个人的嘴巴里、牙齿后，被紧紧地保卫着、不容亵渎。餐桌上刚端来一碟麻婆豆腐，捞了一勺，有的人说正好下饭，有的人抱怨太辣。豆腐错了吗？没错。觉得好吃或不好吃的人错了吗？也没错。他们的味觉不同罢了，私人物件，哪能都一样。

但是不要总是去要求一个人用另一个人的味觉去接受这份食物。不要总是说：你不能站在对方的角度去看看这个问题吗？

一盘香菜，我吃，觉得美味无比。但我不能要求别人也来认同这份美味，我只希望别人不拿着筷子敲我的头。只有这样，才有围成一桌的筵席，天下才有共聚的万家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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